再见，不见!

      三年前就该离开的，延期到了现在。二年前要辞别的，却又重返讲台。二个月前，空着双手离开这里，只为将自己这副皮囊送走，从此不再有悲伤。我要张开双臂拥抱铁轨，让列车从身上碾过。我多么想成全每个人，却发现好难。我也想成全自己，但发现绝无可能。浑浑噩噩半生，竟是人不人鬼不鬼做不了自己。如此，不如归去。谁能想到，一个月后还能再站上讲台……现在，终于该说再见了。

        一直说：逝将去汝，适彼乐土。说了快一辈子。乐土不知在何方，去汝是一定的了。跨山越海也不能阻挡我离开的决心。我在这里太久了。不需要留恋什么，也没有人会将我留恋。就让风把我吹向另一个地方。这一辈子都在不断离开，不断逃避。少年时离开父亲为了逃避。青年时离开湖镇把自己送进另一个坟墓。成年后离开金华为了逃避。现在离开这里也是只想逃避。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剩几次逃离的机会，下一次该是逃离这个世间了。逃避是我惯用的伎俩，是我唯一的生存办法。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沙里什么也不想看。因为我想不出更好的活着又不太痛苦的办法了。现在，是时候离开这个我停留了二十年的客乡，虽然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故乡于我而言是个敏感词，因为我没有。我的祖籍地，出生地，成长地，求学地，工作地，各不相同，哪里是故乡?就这么一直流浪。我当然渴望家，从少年起到现在的流浪就是为了拥有一个有爱的家。没有爱的家不要也罢。所以，下一站不重要，去哪里不重要。没有爱，哪里都一样。

        我是一颗蒲公英随风漂泊。风来我走，风停我留。谁说我爱流浪?谁又知道我的命运掌握在风手中?谁会在意一颗丑陋的蒲公英?我爱离群索居，我只配做野兽。我也习惯了做野兽，挺好。野兽怕人，我又何曾不是。我走不出童话，走不进现实，也不想进。

      我会穿过时空，穿过无常，穿过生命散发的芬芳。我会陪着你，在人海茫茫，我会拥抱着你，穿过地久天长……不知道是我想穿过一切去陪伴还是希望有人穿过一切来陪伴。也许是希望陪伴自己的灵魂。

      我就在这里等你披星戴月乘着风而来，我就在这里等你跨山越海踏着云烟来，我在红尘等你人间等你守繁华之外，我在九幽等你极乐等你望彼岸花开……我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还是希望有什么在等自己。也许是等待自己的灵魂。

      告别讲台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只是有一丝怅然若失。我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表演告别。一年前决定离开时，班里开了新年party，买了多少贺卡与礼物啊。看到小鬼没有要到想要的水晶音乐球时那瞬间一闪的失望让我一秒钟内决定自己掏钱另买一个私下塞给他。学生想当然地以为老师只是应景搞了一次活动，仅此而已。哪里知道我在向大家做告别。强逼小鬼写作文，还因他大动肝火，拿个打火机威胁他。又故意安排他的位置在自己身边，负责同学们积分币兑换礼物，其实只想他挨在自己身边。从他开口问那天晚上的事情起就已经视他为与别的人不一般，开始格外关注。希望他快乐开心希望他努力专注。他的丝毫异常都会察觉。会在离开教室前往兜里装巧克力专门去寝室送他嘴里吃，哄着爱哭鼻子的他。会特意找机会告诉他很多道理。看到他闹着回家过生日那一刻起又决定在学校让同学们一起参与庆祝。从此也记下了生日时间。会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去做从来不可能做的有求于人的事。于是有了操场散步，还把泪落到我脸上。有了每日外卖晚餐，有了寒假教室的庆生吃蛋糕，玩大富翁。直到一个个把大家打发走，只剩我和小鬼两个人。那个时候，整个心已经被悲伤弥漫。陪他走到寝室，看他洗脚，也想和他一块洗脚，如果水够烫。像小时候一样你脚踩我脚。看着他，想着第二天的离开，什么话也不想说。打开手机听《泥娃娃》，《爱我你就抱抱我》，没出息的眼泪出来了。说过从不在人前掉泪的，可是我没管住它。连泥娃娃都有人爱啊，有人愿意做它爸爸做它妈妈。我的父母没有，没有抱抱我亲亲我陪陪我夸夸我，成了我终身的阴影。也成了自己遇见可爱的人会情不自禁去共情的一种很自然的习惯，愿意亲亲抱抱陪陪。抱了抱我的小鬼，眼眶又红了。说声：走了。头也没回就出去了，跟着出来的是止不住的热泪。走了，保重!傻小鬼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是疫情打乱了一切还是什么放不下，逝将去汝又成水中月。谁想我没有离开他他竟先离开了我，而这场分别是我自己一手策划导演的。只为他愿意，我便奋不顾身去成全。所有该做的都做了，该叮咛该准备的。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留给自己。我的心碎成一片片，告别了我最爱的小鬼，几近失态。他是我众多弟子中最异样的一颗珍珠，是我用血泪浇灌而成，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我幸福的味道，安全而纯净。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新的来旧的忘。渐渐地也就不联系成了陌生人。正如阿原不是纯子，尽管相爱，俩人却有本质区别。城堡被毁是必然。健忘是人类本性。他们俩的故事一直停着好久了。十万还不到，也只开了个头。正如狐狸与小王子，不属于同一个星球，分别是必然。即便如此，小鬼说的时空朋友，把我叫出去说的弃莠培优，及某些事某些方面的默契，无法不令我惊叹。包括做我的心理委员，其实他什么都没做!听完故事后会轻轻抱一下我，差点把我惹哭。难怪他要我别拿他当孩子。就这样我一直表演告别，表演是假的，爱是真的。而一个月前的告别则是想将自己送离这个窒息的世间。

        张瀚文说我棱角还没有被磨平。我的前半生算是白过了。接下来我如果活着，要做美猴王只在花果山。我诱导小鬼说出我要做上帝是出于另一种考虑。但是现在让我选，我不想再看人脸色，不想被人左右，不想任人摆布。做个离群索居的野兽和随风而居的蒲公英吧。如果死了，骨灰不要，墓碑不立。遗像刚刚准备好。我可能快要死了。并没有大遗憾。

      最后这一次告别也是轰轰烈烈的很隆重，只为了送我最后一批战士上战场。该做的都做到了，我可以心安。本来想找梁仁豪和李宣成做最后长谈，最后没有去做。原来一直坚持认为教育是一种慈悲。发现自己还没有这种大格局。好了，毕业册，聚餐晚会都搞妥，可以走了。他们把晚会搞成这样也是意料之中，万幸没有亲临现场。别人只当是老师身体有恙，谁知竟是瞒天过海。试想，为一张照片连洗三次的极致人物，轻易不下火线的钢铁剑客，可能吗？我是不敢，不愿，我怕人，哈哈!人类不懂野兽，王子不懂人鱼和狐狸，阿原也不懂纯子。别了!转身即永别。

      可是为什么晚上就开始噩梦不断呢？梦中依旧被逼迫，被纠缠，被误读，被中伤。连梦中也逃无可逃吗!我大喊爸爸。我一定是疯了，我开始天天夜里大喊爸爸，似醒非醒。费劲全力也醒不过来，噩梦顽固地延续着，狰狞着，嚣张着。我拼死挣扎，醒来，开灯。一切安全。凌晨一点。身边没有药了，断药好几天了。再睡下，再被噩梦压身。梦里也是那么孤独无助啊。再次咬牙醒过来 ，还是安全地一个人。凌晨二点。于是开始写字，开音乐，不敢再睡，不想再回去那个虚幻的世界。我挣扎着让自己感觉在现实中，却全身无力只好又躺下，不敢再关灯。渐渐天色发白，鸟叫声代替了蛙鸣声。凌晨四点了。原来野兽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一颗脆弱孤独的心。我只好呵呵了。

      该说再见了。为什么会不喜不悲?为什么会没有泪?多情善感的我我从不缺眼泪，但从不在人前流泪。此刻竟是如此平静。再见！不见!今日与君别，此生再难见。相见不如怀念。感谢收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