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游记(二)
休眠樱园与振翅生灵
文 | 陆长君
当第一缕铅灰色的天光自小格窗飘荡而入,二人甫一同自榻榻米上醒来。
我是从订票app上发现的这家青年旅社。其名曰:一期一会。格外雅致生香,掺着几分从容的古典气息,啮在口齿里温软动人,仿佛一个守着乡野老屋的慈悲长者正站在野路一边,向行色倦怠的流浪之人招手。在一列列漂浮着金银气息的商务广告之中,这不骄不躁的名字着实使我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感动,于是也就将决定将二人三日的栖巢安筑在这里了。
与慧是在第一日夜里的九点三十分到达的目的地。阔步疾驰在轨道上的高速列车收稳了步子,两人从站台中走出,夜幕旷辽而深远,斜斜地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是水汽湿冷的有些锥骨的雨夜。记忆中,此地就是这样娇气多泪的。四季湿暖的海洋性气候成就了一脉水润的密乡,而明珠嵌海的此地,是被无私的瀚海沛养出的贵族小姐,时而风吼、雨纵、天阴,都不过是她在闹脾气罢了。
手机里开着导航,奔走于闹市,与慧一起,在潮濡的清透夜色中顶雨赶路,与无数异乡客成全千年只一次擦肩而过的机缘。车站、霓虹、人群、广厦,整座城市仿若一颗跌入池塘的嵌宝琉璃,浮荡淘洗在这场缠绵悱恻的霪雨中。雨珠错敲出韵,像是天空在对世人密语。再度重返故土,竟又看到这城在我面前淋淋漓漓地落着泪。我将此一阙的欲说还休的诗篇视作迎接的乐章,并感受着这雨润入肤体肌理,在我心底扶起往事的蜜蜜意。
于是,短暂的脚程也轻盈了许多。二人笑闹有声,两朵鲜嫩的红细胞流梭在熙攘的人潮血管里,孩子一般好奇四顾,吵着要在第二天找回来吃冰激凌。雀动的脚步起起落落,时而溅起几串清冷的珠碎,红绿华盏并天光云影悉皆投映做足下的水色薄影,那时,我竟以为自己正行走在泡沫浮世的边缘,往昔的冗絮时光不过是手中一提轻薄的行囊。
不过十几分钟的脚程,二人便偕手赶到了旅社。旅社隐藏在错落的居民楼宇之中,入目是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楼,墙外粉刷着那四个让我心神为之一动的店名。开门,走入店中,出示订单身份证。店主小哥梳着一头红色及肩发,戴鸭舌帽,耳边还坠着金色的耳饰。是热血奔腾的日漫中才可看到的俊秀少年形象,浑身散发着自由与性情的芳香。这着实让我感受到了逃离这一词汇背后隐藏的独特魅力——见平日不得见之人,遇平日不得遇之事,从繁重的枷锁中解困超脱,把积尘的双目重新擦出光彩。而这小哥店主,便是我彼时眼中最鲜活的一笔。要知道,按照我之生活处境加施在我身上这套传统而严厉的着装教律,这样打扮的人应是被处以极刑的,此刻活生生地立在眼前微笑,便格外惊艳动人了起来。
“带你们看看你的房间。”和善的一笑伴一段轻柔嗓音,仿佛红粉蝶的弱翅软软拂过春天的心事。事实证明,小哥确是一个随和负责的店主,可见衣着打扮是诠释不了内心的。五彩斑斓的蝶尚且懂得感恩上帝的礼赞,但为什么绅士世界的人们却如此厌妒别样的妆饰呢?我不懂。
一同道谢,关上房门。谢绝了蝶闹也谢绝了雨。是彻彻底底的二人世界了。房间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层是床铺,目测是足够两个年轻少女同睡的。床下是一方拼接泡沫地垫辟出的休憩所在,临墙横有一木质台板,用以存放物品使。隔板与床铺形成的三角里悬有一灯,拨下开关,霎时便照亮了一窟私密闺穴。这引我想起了电影《哈利波特》中童年男主居住过的楼梯间。实则,愈是珍贵而难忘的回忆愈不需要高楼广厦来华装包砌,只肖一柱暖黄的光晕便足矣。
总体而言,房间看上去虽然比图片上要狭仄了些,但收容两个年轻少女是绰绰有余的。简单日系的装修风格正衬流浪与逃离的不羁心境,低廉可观的房价堪适我辈钱粮短缺几近破产之人。于是我与慧坐在床下的秘密基地中互相对头说,可以,刚刚好。
解决了居住问题,剩下的就是吃饭了。点开外卖app,两人图比三家后选择了一家价格最是低廉的日式饭食店。既然不能去樱国,那做梦也该做足全套的。榻榻米虽然不是正宗的榻榻米,只是寻常的泡沫拼接地垫;临窗而建的二层床铺也不是真的可眠枕三千星象、醒拥十方景观,不过是头顶一格书本大小的玻璃,岁月残片淀积下的尘垢阻挡住了饥不择食的视线。但,共同分食一盒照烧肥牛饭、一碗味增汤与一块可乐饼,强行模拟出一场出走别国的拙劣梦境,也算得以让自由高飞的意念破窗而出、越海跨洋了。
但我仍是分外感谢那间旅社的。人,愈是渴于汲食安全感,愈偏爱狭仄而温厚的所在,仿佛流失人间的幼子在风雨中重新住回母体。去与遥远樱国隔海相望的滨海某城重新喊回生命的意义,这所稍显粗陋却足够栖身的穷游阵地刚好可收容一颗久经尘荡的心脏,稍缓无依零落之感之余,也足以抚慰我心中那股子矫揉造作的浪漫情怀。
饭饱人疲,一夜雾梦注雨声后,便回到了此篇游记最初落笔的地方——
当第一缕铅灰色的天光自小格窗飘荡而入,二人甫一同自榻榻米上醒来。
从旅社出来的时候,天空尚且飘着零零濛濛的雨丝,但雨势已轻盈了许多,削薄了十分切骨的冷意,欲泪还休的仿佛是一个玉软花柔的女子正拈帕嗔眉,欲因心上人的失约而珠泫,秋波浸愁粉英飞香却也不是真在生气,等人来哄罢了。
和慧走在街头,信步进了一家路边小馆款待饥饿肚肠。为时间与钱款所计,两人只点了两道十分简单的菜色:蛋炒饭与热汤米线。将米饭舀在碗中,添一勺荤素米线的汤汤水水,原本略显单调的炒饭立时就涨起了身价,变成了一品丰腴敦厚的菜粥。微烫鲜香挥汗淋漓地囫囵进去,虎咽与龙吸并用,稍显窄陋的小店内热腾腾地浮起了橙黄的暖光,竟也吃出了一个烟火沛绕的人间。用罢早午饭,两人结账出门,一同往公交站走去。被冷雨沥洗过整一夜的城市带着初生的馨香,铅阴色的长空尚未放明,俨俨得拢在头顶,却不笨重,像是造物主信手掷下的一块苍色的绉纱。微微翕动鼻腔,沁甜微涩的草木本味便钻入了颠簸的肺腑,隐隐然掺着几分咸腥的海风味,那是不远处漭漭瀚海中的灵性生物们在静静地呼吸。
乘车之前,两人一同寻往附近的生鲜市场上洗手室。两个并肩挽手的少女游行在偌大城市的僻窄角落里,稍显泥泞的街道,争相讨生计的人群,鱼贩、食摊、小店、还有此起彼伏的议价和叫卖声,就这么琳琳琅琅地列队在两侧身周,民兵阵一般,不加分毫工求经济效益的矫饰,野性自然之中还透着一股极素朴的烟火气。
这便是一个城市最具魅力之处了。也是我辈钱粮短缺几近破产的穷游之辈方可体悟到的切肤感受。庶几,跟随旅行团的出行更富有效率、经济,条件也会更理想一些。但于我而言,那样的旅行无异于是跑马看花浮光掠影,是乘着富贵列车凌空飘过乡土村野的上空,趴在玻璃罩中看下去,升腾的炊烟流散于身下,碧浪滂沱的满目翠色触手难及。虽是走过、瞧过,却也过境即散,难以深入其血髓肌理,更难以触摸到一个城市最真实的呼吸脉动。能长储于心中的不过是并无二致的敲打身骨的奔波倦意,和皮质靠椅气味。相比于此,这半日流徙于乱蓬蓬的闹市街头、自拟为城市血管中的红细胞中的记忆,倒足以在我脑海中泛出更生活质朴的光华。
第一日的行程很是简单:去某个知名景点看樱花。云舒天朗风软的四月的确该是樱花吐露芳信的时节,一丈暖浪润来春的音信,人世间的草木皆筹措着还出新岁嫩艳,樱花也不应落伍的,至少,在人心底是这样。
于是就决定去看樱花。目的地定在我求学此地时便曾耳闻但不曾亲临的某处景点。其实,内心还是很想挽着慧去更远处的山坡上看花的。那里的樱花需要九曲登坡、路行八拐方可探至,颇有几分引人迢递入山问道方得一见的仙人傲气。天生地养的樱花虽不若人力培植的那般娇艳逼人,但曼曼卓然挺立间却自成一派风流随性,是自由生长的天然风骨。但我们访去的这时节,此地此城尚且多阴多雨,气温也迟迟不见提升,残留着不愿瞑目的凛冬的怨气。想来,这样的天气实是不利吸食日月精华,山中的群仙也尚未修炼成形吧,去了怕是要吃闭门羹。是故,我只好将目的地锁定在了那处为人力修砌出的网红旅游打卡地,虽没有了天生地养的自然脾性、矫饰僵硬也便了,但那团簇相拥蒸腾出烟霞粉浪的盛景又有谁会不喜呢?
要去的那处景点路程较远,两个懒怠多事的女子时过晌午方才从旅社中走出。用过早午饭,找到公交点,拉着慧坐上直达的车辆之时,堪堪是下午一点半。
慧有些晕车,懒懒地靠在我肩头。我撑着臂,倚着窗栏往外看的痴。明媚温煦的阳光,干净繁丽的街道,来往不息的车辆,走势跌宕起伏的山路,和这条贯城而过、直直通往我青春坟地的必经之途——她没有变,这座城市,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而物是人非,我却早已不是当年那懵惑无知的少女形容。车子行驶在这条我分外熟悉的街道上,窗外的景物渐次与淀沉在记忆深海中的骸骨一一印合。追溯往事,端的是浪荡顽劣却又饱尝深憾,一阵又一阵羞愧难当又引人迷醉的情感仄仄压上了心头。这城是在向我复仇,而我此刻前来并未佩戴任何刀剑,只是坐着、瞧着、把躁动的思绪铺的平展。该如何去抚平一段斑驳不堪的往事,以让它负承起压肩沉重的现实?就任由老旧却陌生的车轮辘辘地碾过心头便了。
行进的愈远,窗外景致便愈是熟稔到让我屏息的地步。不觉间,公车已然爬上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从容地驶向那个我想要全然忘记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削轻它在生命中的重量的所在。翠林蓊郁,鸟鸣深幽,一条泼墨挥洒的柏油路以神龙啸尾的姿态虬栖在重峦叠嶂的窝抱里,人工架构与自然笔法两相得宜,清寂中却平添了几分纵情。赏花的目的地亘在这条山路的过半处,而我的母校、我的老朋友就踞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多年以前,我怀着千万份不愿不甘的愤懑与怨恨走入了它的怀抱,四年之中,我以自我荒废式的反抗向它倾诉着我的愁苦,而后决然旋身离去,连告别都径自取缔了。因为,它本不该是我的母校,却阴差阳错的成了我的母校了。我怨憎它、嫌恶它,或许也曾偷为它的成长而欣慰过。但我如何也无法释怀的是,我的母校,本该是这地表世界之上另外一个更加光鲜体面的地方,而不该是它。一个被我视作为志愿填报失误击的粉碎的失意彷徨者最后的收容所的它。
是命运有意安排的这场旅行么?让我此刻以极度痛苦而怨怼的心境故地重游,就像当初与它相识时一样。命运啊命运,你是要化解这桩余烬未熄的夙怨吗?你是要做一个面善心冷的说服者么?你是要我把对生命的一切干戈都尽数化作嵌饰残破青春的玉帛么?
纵便不曾完满,纵便疮痕累累,纵便不堪入目。纵便所有那些歌颂美好年华的浪漫旖旎的诗篇都只是一场惩处我的谎言,我终究是要学会去和解与宽谅的,是么?始终带着深憾与疚意去逃避式的生活,是不配得到任何幸福的,是么?
你是要告诉我这些,所以才安排我与她再度相见的,对么?
车辆泊站,我堪自稠梦般的诘问中醒转,于是匆忙地摇醒了小憩中的慧。
“到站了,下车。”
然而,脚步堪堪触及到地面,我立时就明白了下车的决定究竟有多仓促而可笑。
手机上的导航系统显示出的距离数字尚且庞大了些,一条翠绿色的指示路线潇潇洒洒地漫出了屏幕,嚣张意味十足的像我舞弄着它曲折的走势。我倏然才明白为何方才下车时,司机大叔仿佛向我二人喊了几声,只是那几声不慎耐烦的呼唤被我淌着雅音的耳机完美屏蔽在了遐思的脑海之外,我并未去置意什么。故而直到下车的其时其刻我才醒觉,我们早下了一站。且这一站真真好远、好远。
怎么办呢?两人面面相觑。为今之计只能用脚走上去了。
“我以后可不能再相信你了。”
慧的抱怨声响在耳边,抱怨中溢着无可奈何的笑噱味。我知道她定是不会生我的气的,无非是借故再调笑我几句,于是我也嘻嘻哈哈地附和她。但涎皮赖脸一向是我的专属技能,愧疚么?那必然不可能。
不过啊,这山路中的野风可真是大。大到足以呼唤起汹涌扑面的青涩记忆,大到足以把漫天飞舞的往事纷纷刮进我疏于防备的脑海中。
该怎么形容这样大的野风呢?狂啸如龙,烈吼如虎。迎头压来的一股蛮横推力像是一只无形的上帝之手,随时要把两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掀下山坡。乱舞的发丝纵情飞曳,如逐浪翻滚的海草;被双手紧紧牵裹着的衣裙最是顽皮不驯,已鼓张膨胀到了极致,仿若随时可充做轻灵的气球,将我二人丢飞了去。顶着苍风、迈着韧步,一步一寸的在山路中艰难爬行着,一时间让我如觉正置身在汛急的轮回湍流之中,正空手赤膊地与险恶多礁的命运涡漩悖逆相抗。于是一股拼杀的热情便直直涌上了头顶,二人索性放声叫喊了出来。来吧!有种的话就更生猛一些、更凶烈一些吧!我无剑戟御敌更无枪械在握,只这一条简单瘦薄一无是处的生命罢了!让我们就地厮杀个痛快吧!!
非是久历磨戛,便炼不出亘永温润的明珠色泽。那时,连日所有的愁霾、阴雨,以及压抑的情绪,都被纵情释放在了那阵呼啸狂喝的长风里。至此,纵便我不过是砂砾正为生命恣意吞吐,也可在那次伏首逆风而上的旅程中找寻到为之颠簸和放歌的意义。
三公里左右的教程,三十分钟的与风卒拼杀。当总算看到了目的地之后,两个人的妆发已经尽毁,只脸上还喜溶溶地洋溢着莫名的笑意,不知死活似的。
步履维艰、翻山越岭,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到达赏花圣地,想来孙行者三借芭蕉扇都不致这般风雨如晦的。如此凛冽逼人的天气,对肤体的砭刮倒还不是我最忧心之处,大风大浪中嬉笑豪行,顶着也便上来了。最为惦念的还要属那未曾有幸被我二人一观的樱花。纳兰才子曾于《满江红·为问封姨》一阙中叹斥过“妒花天气”,词曰“为问封姨,何事却、排空卷地”,“总随他、泊粉与飘香,真无谓。“而眼下这滨海北方之城的风风雨雨,又何偿是“妒花天气”?堪得是“杀花天气”、“屠花天气”、“灭花天气”,樱花虽以漫天飞扬荡舞的自绝之姿为其一生中最是绚烂的风采,但也禁不住这刺客一样的天气一刀的。若锋芒太过狠厉,便留存不住美的优柔,触目皆不过是惊心而凄艳的血迹罢了。
若是有樱花能在这样的气候里,那花不是假花,也必然斑驳着沉甸甸的铁垢。于是我和慧便开始讨论此行是否真的能见到樱花。一时间,两人都觉得希望渺茫、此行荒唐,但未有一人因此而削薄几分游兴,毕竟,旅行的真义不就是体味豪情万丈的释放与游戏人间的疲惫么?这收获已随方时的三千风帚烙入衣理骨骼中去了,故而花与不花的,奔赴一场注定的失约,也算圆满了。
果然,到了售票口后,两个人果真看到了方时谈论中的那副荒败景象,甚至比想象更萧疏、芜秽了些。偌大一个景区空空荡荡,像是被神明废弃的庄园。原本该富丽荣华的樱花树各自不相干地、茕茕然立着,像是一个个形魄潦倒妆发披散的女鬼。走在人工磨琢而出的石板路上,真有一种走入宿命穷途的凄凉感。长空深蓝,朔风酷厉,无数条枯瘦单薄的干枝交次摆荡在摧枯拉朽的疾风之中,破落与荒颓之余,竟让我隐隐然读出了几分向死而生的壮士之勇。
再艰难愁苦的处境,该开花时也必然是要开花的。绽放与凋落不过在旅人们的步履起落之间,时间问题罢了。最喜爱的作家曾经空间比作地面文章,将屋宇道路、自然风光拟做词汇,文章中储蕴了何等精深妙理,则全凭观者自由解释。我很欣慰自己置身于如此凄荒破败的景象中,还能在这纸空落而荒诞的文章中“读”出如此浪漫且满含希望的含义。这表明我还有救,我的灵性与精气神犹然余烬不死,我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的多。故而这场旅行,实在比一场三年大旱后的甘霖更让我感恩。
何为旅行的意义?
为风,为草,为山川。
何为生命的意义?
为走,为寻,为经历。
无花无果无餐食也便了,有风有草有阳光,自可辟出心底一方亮堂堂的谧园。两个天性纯粹的人,就在这座樱信未醒人迹萧条的园子里玩的分外尽兴。现在想来仍然忍俊不禁。我忙于用手机拍照,慧忙于在风中蹦跳弄姿以做我的模特。镜头于我而言,是除文字之外第二个极富创造空间的神仙法术,我可以用文字创造出如何人眼不堪描绘的奇迹,便可用镜头拍摄出如何千年只一刹的惊艳。艺术与美生而便真义相通,她是一位分外宽容慈悲的女者,容许一切懵懵懂懂的不速之客踏入她那片馥郁繁荣的玫瑰园。
故而,透过镜头看在风中笑闹欢腾如迎春雀儿的慧,我竟看到了一个日系漫画中方可出现的英英少年。于是我便像个威武又从容的大将军,指挥她摆造型、做互动、定神情,而我时而下蹲、时而站起,找角度、借景别、裁构图,将她这只我可看到的少年一面定格在了手机中。
“真好看。要是有樱花就更好看了。”
“没事儿,回去给你P一堆。”我慷慨地一挥手,仿佛春日的樱信都将为我而开、不要钱似的。
“我竟然从你的镜头里看出了自己的少年感。我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那是,你也不看摄影师是谁。”
“你又飘了。”
“必须的。”
“哇我觉得我们玩得好开心哦。”
“是啊是啊。真开心。”
樱花开不开已经不重要了。我偏头看着她笑的暖融融的脸颊,飞金流彩的日华泼了下来,堪堪勒出半面丰容朗丽的侧影。
“不过说真的,你冷不冷?”我扯了扯她薄如蝉翼的外衣。
“我都要冻死了!刚才还早下了一站!!”她骤然笑骂了出来,还一副“都怪你”的神情,
这倒引得我又想幸灾乐祸了,于是也跟着咧嘴傻乐开了,“那你还笑啊你个傻子。”
“是啊是啊,我好开心啊!!”
“这就是大连,阿慧!!”我在风中纵情大喊,对着满园未醒的樱树。
“啊!!!!!好大的风啊!!!!!!!”
她舒展双臂,任狂飙怒号的长风掀衣而过,随时可振翅扶摇而起的一般,一个人玩的如痴如醉。
纵然未曾访到春迹,但我也分外感羡这容允我把樱信肆意叫响的春天。
访探樱花无果的一个多小时后,我和慧才坐上了回程的车子。一个荒败无花的园子,面积也并不大,二人竟可兴致澎沛地游玩了一个小时之余,想来那三十块的一张的门票钱也可放心瞑目,它死得其所。
坐在车子上一看手机,发现时间尚早。二人便讨论着要去看海。目的地定在此城驰名遐迩的一座海滨公园,其名唤作:星海。颇具有印象笔法的一个名字,兼具了印象派的率性多彩、古典主义的形色丰饶,还添了几笔藐视时空经纬的超现实主义感。看花不成就去看海。这想法倒很是足够披荆斩棘,我一壁开怀答应着,一壁开始规划路线。
依然是临窗而坐,撑臂往外看。阿慧靠在我身上,稍缓眩晕之感。彼时已是夕阳垂晕、黄昏落照时分,橙金和暖的日华斜斜地打照下来,为公交车上的大面玻璃窗赋来映世神力。于是我眼前便隐隐绰绰地显映出了车内的简单景致,仿若是神明的窥世镜中一角光影流离的人间。我借这面镜去偷看车里车外的众生,也偷看着众生眼中的自己——在一排排栏杆抓手丛中幽幽然升出有一双澹静的近乎冷漠的眼,正与世界静静相看。那时我忽然在想,若我们有一天终于相见,你是否会爱上这双眼?
这不是我那天下午第一次想到他,却是我第一次敢于正视自己想到他。实则,想念已然在漫长的岁月年光中熬成了习惯,区别只在于意识与无意识之间。我自然知道的,他就住在那里,住在我心底的某个宁谧角落里,无论我是痛楚、怨憎,亦或是开怀、纵情,他都在那里,任凭岁月流沙浩浩汤汤也冲淹不去。
可我并未将自己此番遭遇突变、痛郁难纾几乎自绝的样子告知他。可能也是有心要将疮疤彻底连根挖剐去吧!但这过程并没有麻药,而孤独与酒是唯一的止血钳。
耳朵里的音乐芬芳着青春痴恋的青草气息,它所叙说的是一段丽丽在圣美阳光下的纯挚誓言。曾经我听它时,总以为这首歌曲是为我和他所写的预言与祝愿。而今才知觉,舒缓而绵柔的韵调中浮荡着的是咫尺天涯的惋怅与卑怯,忱意拳拳的字句中,皆是婉转而轻快的告别。
不觉得、咀嚼着这股青橄榄一般酸涩而微甜的思念,目的地已至。
引我自觉欣喜的是,眼前这幅盛景和记忆之中并不相像。确切的说,较之从前更加引我心神为之一动。在与往事对阵杀伐闹得两败俱伤后,我初次放下了戒备与憾恨之心,去真真正正地体悟到了北方明珠之城她最知性动人的姿态。
晴空历历,靛青色的天穹以泼墨笔法在头顶恣意地渲漫开来,这颜色格外纯粹清透,并富海洋的雍容与水玉的柔润。只于与地平线接驳的光影尽头,俏皮地晕出了几笔极浅的淡蜜黄。天穹之下,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圆形被草广场,乱石堆中的鹅卵一般,为八方四面高低错落的灰蓝色的苍遒楼宇围拢着。与慧偕着手,自其中横穿而过,浑像是两只正在钢筋广厦与肥沃原野之界悠游散步的蚂蚁。时近傍晚,万物息燥,行将西沉的日光也褪却了白日里的咄咄烈性,和善的暮年老者一般,愿为每一个它正垂照着的旅人渡上一圈沥金光影。故而,我的相机中便又多了几张照片,自觉已是仓廪殷实的一方富户了。
一路行走拍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穿至广场另一头,原本略显空旷而岑寂的广场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声。举目往那边望过去,只见滨海岸上人头攒动,谈声交杂,衣袖斑斓,鲜活的生灵气纷纷扰扰地在周遭漫开来。于是便不自觉地想走过去、靠过去,像自凝冻千年的冰川中化出的一滴水,把自己急不可耐地浇往人间花海,以亲近艳暖春光。和慧行走在人群之中,嬉玩正兴的可爱孩童自身前笑闹而过,颈肩相倚的年青爱侣正向智能机器人采买冰激凌,手掌牵连的四口之家正沿着路牙悠游闲步,无数旅人们手举着相机,随时预备着为同行的游伴定格下一帧绝美的风采。海风习习,空气清舒,熙来攘往的人群像是七色流丽的滚珠一般,共同缀镌成了海滨一线一副最生活灵动的画卷。
可,当二人真正走到海边时,才知觉此地如此热闹的真正缘由。
原是为了眼前这挥翅成群的海鸥,为这自然之眼的灵鸟。
天色干净的潇洒而率性,是釉质薄润的景泰蓝。遥遥天海光影接驳之处的微白一线,亘着一条巍峨的高架索桥,多么悠闲而傲慢的姿态。成群结队的海鸥栖歇在栅栏另一侧的海岸上,时有数不清的脾性乖张的勇将挥翅扑来,悬停在人群斜上方不远处,抢接着游人们抛掷而起的食物。我素来是反对投食与圈养此等逍遥无拘的地球灵物的。但此刻的景象也未免壮美的太具攻击性了些,让我一味只顾抬头仰看,无心去思索此等艰深的哲学命题。我看着头顶这群身姿矫硕的海鸥,时而如惊涛白浪一般,成群成群地聚涌上来,倒有些担心被哪只啄、被哪只的翅膀刮伤了脸。人群也跟着它们一同行动着,壅塞的几乎无立锥之地的海岸边溢满了向美而生的人群。哪里有鸥群围簇,哪里就有人潮汹涌,倒不知是人在看海鸥还是海鸥在看人。我一时竟觉得这样的景象其实并无什么不好。两类灵物泯于自己的族群中天荒地老的对视着,神明在半空中慈蔼地微笑,指引这群同根生于大地的生命们静静相看,如鉴己身。种族之分亦或是高低贵贱已被浑然忘却了。目遇成情的一刹,自然的真义被诠解得明明白白,不经意地就白首偕老了。
人类求生于这世间,数百万年的漫长岁月里,见证过多少物种在高贵与陨落之间兴衰更迭。但此时此刻的我却觉,到底还是眼前这群灵物更尊位雍容了些。它们高飞不过是出自本能,它们生来便长有雪白流风的翼羽以托承起廓线优柔的身体,以助其雄力,赋其经纬。而人呢?人扎根在地上,飞不起来的。若要飞,也只得在身周铸铁,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享有恒久的自在的。
除却海鸥,这处海岸还有诸多维度的别致精致供我按下相机快门。也难怪此地人潮格外沸腾,端的是不可多见的好景致。随便哪一幅哪一帧都可裁下来挂进艺术馆,必可引得所有以瀚漫哲思丈量生命尺度的孤独诗人们抬首、驻足。镜头偏向左,在海岸弯折处,便可看到一座长伸入海的红色灯塔正孑然矗立着,其下影影绰绰的拥着几间平顶屋。古老而典雅的气息扑面而来。仿若是十八世纪的威廉古堡正偷借海天一色的奇异光影在湛蓝的水央显出蜃景。镜头偏向右,在与古堡相对而立的另一侧,一艘空载的白色游船正款款漾荡在丛丛的清波里。夕阳堪堪悬留在它背后,淡金色的光影髹亮了目光尽头的城市形貌,更为这艘渡轮平添了几分超越时空的梦幻感。它在旖旎的夕泽中晃荡着,仿若停曳在此间现实之外另一维更加无限而深邃的时间和空间里,正等着它承载的游人们,一一临岸。
倘若人间有善美的慧眼与灵识可绘出此等盛景,那必得是莫奈和梵高。我想起了公园的名字:天水一色,星辰大海。手机变得沉甸甸的,但太多帧惊艳一霎的影像也只得留存在瞳孔底和头脑中,被再好的设备定下来也像变了质。但我明白,也清楚地知道我来过。我立定于此,切切实实地站在这苍茫旷远的天地海洋间,倏然间便重新开始相信自然与爱,相信了生命的力量。
那一瞬间,我决定抬手放过自己。放过这无辜而洵美的天地世界,放过那些创剧痛深引我深憾的往事和这跌入人间的珠城。看着垂垂被黑夜吞噬的瀚海,我猛然醒觉。若黑暗是四壁俨然的闭塞空间,我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并跨了出去。头簪弦月,足蹑星河,那些伏案苦读、奋笔疾书的日子仿佛已经被自己从容地交给了过去,留下时而麻痛交加的脊椎和厚茧附生的指节,是听不到回响的生命在为我加冕。把曲委交给时间,迷惘还给书本,对梦想与真理的坚贞和天赋傲骨留给自己。而后在生命的悬崖边,以豪情万丈的姿态架起越海长桥。至此,所有的不甘、愤懑、叵耐与怨憎,悉皆已同那些尘封坛底却不被任何人看重和铭记的岁月流光,一同被我扬手释向了这场孤注一掷的海梦里。
天色见晚。直到漫天纵情飞舞的灵鸟都徊归蜜巢,我和慧才离开了此地。结束了一天的旅程,坐在宽敞明亮的餐厅里点选可口的饭食,超出预算的奢侈餐费让人产生了负罪却倍加愉悦的满足感。意大利肉酱面与奶油蛤蜊汤是我心头至爱,一杯热热的柠檬红茶饮下去,绵软的暖流便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最后一品主厨葡式咖喱尤为咸香醇厚,携我回到了某次遥远而开怀的异国之旅,于是便和慧聊着、笑着,并一同偕手,任自由的意念与思想再度破窗腾飞。我们进着、谈着,欢愉有声,碰撞清泠的笑语嗓音与喷香美食一样都可果腹。
当再度躺回旅社房间中那张双人小床时,堪堪已是夜里的十点钟以后。
好一日漫长又飞迅的旅行。倦怠感如提江打浪,灯光熄灭,谈声止音,夜色与月的密语一寸一寸地把床榻压软。我闭上眼,放纵自己再去赴一场与白日恋人的私会。
于是,梦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