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
门开了,是小刘,医科大应届毕业,实习期刚过,好学,就是不怎么喜欢跑腿。吴#就看中这一点,要他当自己助理。一个又懒又好学的人,在处理信息方面有着异乎寻常的优势。
“吴老师,急症科早上送来了几个病例,症状有些……有些奇怪,”刘方摸了摸青色的胡茬,拿不准要怎么形容,“我跟张老师过去看了,她也有些没法判断……是几个高中生,我推测是群体性心因疾病,但有几个显著特征又对不上……”刘方沉吟着,一边从手机里调出资料对比。
“别总想着在数据库里就把诊断做了,真能搞定还要医生干嘛?beta搜起来不比你快?”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看看再说。”
急症科总是人满为患。这几年得力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城市交通规划有了长足进步,自动驾驶渐成常态,因此交通事故造成的急诊有所减少,但药物滥用、抑郁症以及亲密关系矛盾——尤其代际矛盾——造成的人身伤害又补上来,唯一的区别只是医生更沉重的心情。张晨辰张老师有个譬喻做的好,如果说整个医科大是受罚的西西弗斯,那么急症室就是那颗滚动不停的石头。
所幸这些年医院在病患组织方面突飞猛进,有保险系统的算法辅助,急对症的病人还没走进医院就被导引分流,吴#要去会诊的又是神经、心理方面的患者,一路上倒没瞧见什么血肉模糊的景象,只有几个在分诊区排号的病人见了他的白大褂想迎上来,又被他们匆忙的步伐屏退。
路上刘方透露,因为病症特殊,这几个病人被安置在BSL-3等级的隔离舱中。据他说,患者症状的传染致病率已经超出了一般心因性疾病的常态区间,因此不得不考虑未知病毒的可能。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要跑来急诊科的原因,普通的心因性或者神经系统急症,直接分流到神经内科就可以了。
到了观察室门口,两人先去偏室进行全身消毒,在护士的帮助下做了二级防护,这才见到了那几个似乎昏迷在隔离舱里的学生。
“这……”即使有刘方的忧虑做心理建设,吴#还是有些吃惊。观察室里的病床已经搬空了,整个房间以一道三角网格架起的透明薄壁为界,分为体积约一比三的两个部分,里面是卧倒了一地的病患,外面是忧心忡忡的医护人员。这道隔断显然是临时架起来的,记忆金属作为骨架,覆盖多层柔性玻璃作为阻断,撑开之后,在四周喷塑金属进行固定和密封,是情况最紧急的时候才会用到的手段。他又仔细看了看,倒在里面的不只有学生,还有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士 ,以及仰面跌倒的张晨辰。她只做了二级防护,口罩有些歪了,没有护目镜,双目紧闭,眼动剧烈,显然是被强制注射了镇定剂。
“不是要用隔离舱吗?”刘方也颇为诧异。
隔离舱倒是有,只不过都堆在隔断之外,七零八落,方便搬运的辅助轮都没有收起,显然是在手忙脚乱中被随手推开的。
“隔离舱刚运过来,还没等启用,情况就恶化了。”说话的是急症科肖主任。急诊科比较重视临床处理经验,因此医生年龄偏大,肖主任更是行政之外整个医院最年长的医生,五十岁了,谦逊而稳重,倒是没有医务科的那些“前辈”那么面目可憎。“小张,还有我们科两个接诊的护士最先出现语言功能失调的症状,随后这几个学生的情况也恶化了,出现了集体歇斯底里。没办法,只好紧急隔离,喷了麻醉气。”
吴#迅速过了一下里面的情况,七个学生,有四个进入了深度睡眠,三个还在眼动状态,其中面部神经活动最明显的是和两个护士倒在一起的一个男生,头发湿淋淋的,汗水浸透了白色衬衣。两个护士戴着护照看不清楚,张晨辰倒得稍远一些,眼动程度已有所缓解。
“刘方,这个男生什么情况。”吴#指了指汗津津的那个。
“这个是韩江,就是他带着同学们来医院的。据他说,今天课间的时候和这几个同学发生了冲突,而后就爆发了病症。他是坚持着叫了无人出租赶过来的,来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那样子……”刘方还有一个好,幽默地很不合时宜,“有点儿像赶尸。”
“他自己一切正常?”
“不,他也有明显的语言紊乱乃至运动神经紊乱症状,只不过在极力控制。”刘方触了触铁丝网一般的隔断,“现在看来他的压力是最大的,如果真的是体外感染,他很可能就是感染源。”
“肖主任,刘方离开以后,这两位护士与患者有过暴露性接触吗?”如果真的可以经由空气传播,影响神经系统的病毒……吴#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后果。张晨辰已经躺在里面了。
“没有,至少就我的观察,没有。这也是最令我担忧的地方。奇怪的是,当时我和他们几个也在场,防护等级还没有小高、小陈高,却没有出现明显的症状。当然,进过这个观察室的人接下来一周恐怕都要隔离了。”
吴#一一看过站在隔断之外的医生护士,又看了看倒在里面的张晨辰。如果做个粗略分类,那就是呼吸内科和神经内科的人都倒了,急症科的医护却安然无恙。世界上当然没有那么无聊的病毒按科室分门别类地感染宿主,而相比科室,还有一个特征更加鲜明——年龄。
奇迹之年以来,年轻人在各行各业都爆发了巨大的潜力,职场论资排辈的风气在明明白白的经济效益和技术革新面前自发破产,类似医疗急症、系统维护这类经验为主的工作不知不觉就成了“养老院”,算不得光彩,但也不容忽视。毕竟肖主任他们每天要过手的病患可能比其他科室一周加起来还多,而只有行政和财务才真正称得上养老。
虽然说起来有些冒犯,但吴#还是开门见山:“年龄差异,三十岁以后,我们大脑的神经网络结构会趋于稳定,需要大量的练习,或者严重的结构损伤才会形成新的连接,或许就是这种稳定性导致了症状差异。不过,具体还得看检查结果。”
肖主任看看左右,倒是不尴尬,“哈哈,还是年轻人犀利。看来老顽固也不是全没好处啊。”
说话间,张晨辰的眼动停止了,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也趋于平缓。
“虽然有风险,但当下也只能先隔离观察,等他们都进入深睡眠状态之后,单独隔离进行诊断。”肖主任拿出手机,通过专线拨通了护士长的电话,大致说了说情况,很快做好了安排。几分钟之后,病毒实验室和观察室之间架起了一条临时甬道,一人多高,半透明,全密封,通过接入制氧机进行供氧。观察室里的医护人员鱼贯离开,进入病毒实验室接受——进行自我检查。
吴#和刘方是最后离开的,直到他们做完检查,穿上了最高级别的防护服回到观察室,准备拆除隔断将倒了一地的病人分别隔离的时候,韩江依然没有在睡梦中获得安宁。
下午,张晨辰就醒了,这之后,两名护士,其他六个学生也随之醒转,到了夜里,韩江也醒了。张晨辰一苏醒就能说话,也没有什么记忆缺失。两名护士则在清醒后有着长时间的沉默,不能确定是生理局限还是心理障碍。韩江的同学们在醒后依然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但歇斯底里的症状已经有所缓解,因此用不着再多的麻醉剂。只有韩江,情况不见好转,甚至有恶化的趋势。
他独自一人,被禁闭在不足二十平米的斗室里,被至少三台高清摄像头监控着,在观察室临时安装的32英寸显示屏里横冲直撞。摄像头收音清晰,他说出的话,或者说,发出的声音却是含糊不清的。他闭着眼睛,垂着头,有时窃窃私语,有时厉声斥责,像一只失去火光的飞蛾一样不断地撞向北面的墙壁。
吴#席地而坐,随后,干脆大字型躺开。观察室里除了他再没别人。他看了看手表,午夜已过。一周隔离观察,家是不能回了,急诊科的分诊、导流系统也要修改,绕开隔离区,避免引起就诊患者的恐慌。肖主任和刘方他们也和韩江一样,分配单独的病房隔离观察,只不过不设监控。吴#当然也不例外,但观察室每天晚上都需要有人值班,他担心张晨辰的状况,因此主动请缨。
“吴大主任累了?”张晨辰的声音从一直没断线的手机里传了过来。她的病房里是有监控的,也可以双向沟通,但吴#不敢把音频信道从韩江那里切开,生怕错过什么线索,因此韩江一苏醒两人就一直用手机通话。
“你真的没觉出什么异常?”
“哎,干嘛不信啊。当时我察觉到那俩护士的情况有些不对,想上去帮忙把韩江送进隔离胶囊,接着就晕了。这还是我头一次真正失去意识……”
“帮忙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你这是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中麻醉剂的是我,怎么你的记忆受损了?”
确实,这个问题张晨辰刚醒没多久吴#就问过了。大概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他们在病毒实验室挨个做完了各项检查,从安全区的储物柜中搜罗了几套防护服,也顾不上吃东西,立刻着手拆除观察室里的隔断,安排病房对潜在感染者——甭管是昏迷的还是饿着肚子干活的——进行单独隔离。连接实验室和观察室的甬道上左右打开了好几个接口,高分子密封材料像叶片的支脉一样朝着两侧延伸出去,将匆忙腾出来的十数个特护病房纳入隔离范围。在几个关键节点处,甬道被钢架悬空,方便隔离区外的工作人员通行。
转移昏迷人体向来是个力气活,所幸观察室里还有七个可以自由移动的隔离舱枕戈以待。张晨辰和剩下的两个护士就有些麻烦,最终是两人一组,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拎麻袋似的提溜过去的。张晨辰身子也轻,吴#托着她的肩膀一步一退的时候,忍不住就想直接拎着马尾辫走速度就快多了,还能顺便来个颈椎复健。
他和刘方抬着人晃荡了一路,还差三五米就到隔离病房的时候,张老师眼皮动了。两人吓了一跳,这么诡异的情形,要是解释不清楚,以“柳叶刀”张晨辰的脾气,怕是过几天两人的天灵盖都要被揭了。
张晨辰的眉是标准的柳叶眉,张晨辰的刀那可不是一般的柳叶刀。
吴#隔着护目镜给刘方使个眼色,实习生立马会意,小心翼翼让张老师双脚着了地,迈步过来,微一蹲身,双臂后揽,默契十足地接住了吴主任递过来的张老师,也不细想——这一背,背上了多大多黑的锅。
半睡半醒的张晨辰轻轻搂住刘方的脖子,轻声问:“学长,你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奇怪啊?答案不能和上次一样哦。”
刘方撒腿就跑,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对耳朵。
到了病房把人安顿好,刘方本想尿遁,奈何隔离区的下水道系统还是封闭状态,预计到晚上才能改道形成内部循环,只好贴墙站在门口左近,时刻准备夺路而逃。
吴主任倒是泰然自若。他扶着张晨辰坐起来,凑近看了看对方的迷蒙睡眼,点点头,“嗯,瞳孔对光反应正常,”又一本正经地举起三根手指,“这是几?”
“起开。”张晨辰打开他的手,问:“我怎么晕了?”
吴#与刘方对视一眼,“记得倒挺清楚。你打发刘方去找我,之后发生了什么?”
“之后?我找肖主任安排人手调度隔离舱啊。哦,那时你还在,”她也认出了贴在墙上的那是刘方,“之后……呼吸科的两位做好加护之后正准备把一个患者送进隔离胶囊里,突然手里动作就停了,然后,就开始说悄悄话,好吧,一开始是悄悄话,后来就喊出来了,一句接一句,越念越快,跟念咒似的。”想到这里,张晨辰抱了抱双臂,仿佛这个空调已经停用的密闭空间会让人感到寒冷。“我没想到症状的传染会这么迅速,想上前去把他们拉开,其他几个病人就疯了似的喊起来了。后来,你们用了麻醉气?”她望着吴#。
“小高小陈还挨了两枪,没法子,面罩过滤功能太强了。”
“还小高小陈,人家说不准年龄都比你大。”
“别打岔,当时你上前帮忙的时候,说话了吗?”
“说了啊,我喊他们离患者远点儿。但当时整个观察室都是尖叫声,而且他们的精神状态,怕是听见了也没反应。”
吴#和刘方又对视一眼。“肖主任说,当时你也出现了胡言乱语的症状。从发现他们异常,到昏厥,你感觉隔了多长时间?”
“大概……三十秒不到,再有点儿时间我早把他们拉开了。”
“实际上至少持续了三分钟。七氟烷是在你们被隔离起来之后才释放的,肖主任够冷静,在那之前已经叫人用麻醉枪把高护和陈护放倒了,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张晨辰一怔:“好像有点儿,我记得听到了两声气爆……现在想想,如果真的是三十秒不到,我对声音的记忆不会这么有条理。”
“那就是说,感染这个病毒后,不仅语言系统会出问题,对时间的感知也会紊乱?”刘方忍不住插了句话。
“先别急着下结论,之前不是在实验室里排查过?至少不是任何已知的病毒类群。还有时间的问题,到底是时间感知紊乱,还是大脑本身反应慢了,或者……”吴#正分析着,忽然看到张晨辰一副很受伤的表情,戴着口罩也没法忽视。
“怎么了?”
“我饿了。”
午后他们吃了外面送进来的病号饭,下午又逐一问诊患者——那几个学生还是满嘴的爪哇语,也问不出什么——,晚餐也吃得草率,到了这会儿,早消耗得一干二净。吴#从观察室冰凉的地板上坐起身,问手机:“饿不饿,想不想吃宵夜。”
“饿啊,可是现在都十二点了,而且,哪有东西可吃。”
“实验室有好几个空置的培养皿,营养比啥都丰富,仔细找找,说不定还有用来做载体的癌细胞……”
“住口!哇,学长,真没想到你这么硬核。你太会了,我没胃口了。”
“没劲。”吴#又躺回去。爆炒海拉细胞,你会喜欢的吧。
会。
吴#嘴角勾起笑意。
“你笑什么?”有人问他,两个人。
吴#一个激灵,支起身子盯着监视器,握着手机的右手指节发白。
“怎么了?”学长脸上的苍白表情感染了她,“柳叶刀”也有些害怕了。
“刚刚你有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你问我的时候。”
张晨辰一愣,“废话,这不全是其他人的声音?”
监控的扬声器里,七个学生又是吟又是唱,声音汇集起来,几乎成了白噪。
“那个声音跟你问了同一个问题,问我‘笑什么’。”
张晨辰的声音弱下去,气势偏要强,“吴#,我警告你,不要开这种劣质玩笑。”
吴#不理他,盯着兀自撞墙不止的韩江瞧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可能真的幻听了吧,别想太多。”
张晨辰的房间里没有监视器,只能听到声音,但她从那阵紧绷的沉默中猜到了什么。“这个病,你什么看法?”
吴#盘腿坐起,把手机放在地上,开了免提。早晨过来的太匆忙,没带耳机。他摇摇头,“不是病毒。”
“对,如果是借由空气传播的病毒,而且无视BLS-3级别的防护,连城现在早就成鬼城了。那么,是心理暗示?”
“也不像,群体性癔症一般有十分明确的锚点,比如莫吉隆斯症是一种寄生虫错觉,前几年爆发的巴士底大漫游是对街头游行的无意识模仿。但今天这个情况,你们根本没有进行有效的交流,这几个学生的症状也会很明显地引起反感而不是模仿。”
“如果他们的异状本身就是一种暗示呢?像LeRoy抽搐病。”张晨辰抻了抻腿,回想晕倒前有没有肌肉痉挛。这是春天,她已经换上了阔腿裤,洁白纤细的小腿探出一截,总觉得膝弯处有些酸痛。
刘方抬她的时候大约用上了关节技。
“无论是LeRoy抽搐病还是类似的昏睡病,以及坦噶尼喀大笑病这种孤例,都有明显的可习得性特征。但是你看看这几个学生,他们的行为特地分析都找不到规律,何况无意识模仿。”
张晨辰一拧眉,“我到哪里去看?我现在可是重点观察对象。”
吴#笑了,“你到观察室来看啊,我们都是重点观察对象。”
张晨辰歪倒在床上,侧过身去:“不去,困。”
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你把我房间的摄像机关了。”
吴#笑着关闭了监视她的窗口,“电话呢,也挂了?”
“电话别挂,万一我又胡言乱语呢?”
没过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了轻轻的鼾声。几个学生折腾了一整天,也早累了,白噪声里的六个辅音渐细渐弱,只有韩江这个主音依然高亢着冲撞着,像一座正在苏醒的火山。
抱歉,这几天都没法回家了。吴#躺在地上,盯着惨白的天花板,想着那个不存在的人。
你会怎么回应我呢?十八岁的你恐怕不会想跟我这样的软蛋一起生活,二十八岁的你,也是一样的吧?奇迹之年,在你的身上,又会发生什么奇迹呢?
我记得你在初三的时候,物理竞赛得过奖,嗯,你又懂音乐。足够天才的话,拨弄超弦和拨弄琴弦大概是没什么区别的。或者,你会被我拐到生物信息学的大坑里呢?然后一起转神经科学,我研究你的脑子,你研究我的。还记得开发“梦貘”的时候吗?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放弃了。
“‘梦貘’是你主导的,我在也插不上手。”即使在最柔情的想象里,韩菲也一点儿都不惯着他,“不过我肯定会在你转临床之前敲断你的腿,然后把轮椅旱在实验室里。”
已经够了,吴#在心里说。“梦貘”开源出去,这不也发展的很好?一个人再有想法,也比不上大家集思广益。
“你那是自欺欺人。”韩菲会比这更扎心,“开源社区光为了抢夺话语权浪费了多少时间,而且你自己都抱怨过社区在专利和版权问题上扯皮了太多时间,这都三年多了,技术路线是百花齐放,但实际上的架构和核心技术还是吃你们实验室的老本。”
这样挺好的。吴#把玩着手机,似乎真的在跟某人对话。其实“梦貘”开发到最后阶段,我自己也感受到了瓶颈,就跟中学的时候学微积分,突然发现没有以前那么顺了。我胆子很小的,看到自己的极限,就不敢再上前了。
“骗人。”韩菲在他的心里荡远了,又哼着小调荡回来。Born In Time,开心的时候,不快的时候,他们总唱这支歌。“放开我吧,”韩菲的声音揪紧了他的心,“我并不存在,没有任何价值。在自己的脑子里构造一个他者,构造一个独立、自洽的心智模型,这是很好的思想实验,但实验做完了,就把数据记下来,然后把小白鼠处理掉,把心思放到下一个课题上去。没有人愿意自己的脑子里有别人的声音在,你可以问问其他医生,张医生就行——这是思觉失调,是精神分裂!”
对啊,是精神分裂。吴#苦笑。类似的对抗由来已久,但最近变得愈发频繁。这是病啊,我是个病人,如果生不生病自己说了能算,那还要医生干嘛?
“别跟我扮可怜,你是病人,也是医生。你还有那么多事可做,为什么要把心思、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七年了,整整七年,我就只能穿一套衣服!”
吴#哑然失笑。七年前,他提前结束本科学业,赶美留学,或许是离家太远,过于寂寞吧,韩菲忽然就从思念中活了过来。
当然,追根溯源,这跟当时的脑神经学课程脱不了干系。在了解了神经网络学习知识、形成经验的深层原理之后,吴#意识到人与人的相识、相知的过程,本质上也是一种建模,只不过输入输出的对象从自然现象变成了另一个拥有镜像神经元的智能。由于模拟和建模是互相的,递归的,一个小小的偏差很可能会对模型的准确率产生巨大的影响,因此认识一个人远比认识一种现象更需要耐心,更冒险。幸运的是,自然选择已经用至少二十五万年的时间帮智人简化了这个过程,把训练好的模型编码在镜像神经元上,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
不幸的是,吴#想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就把自己折磨成一个精神病?”
这是天才的通病。《美丽心灵》,我们一起看的呀。
“两个样本就‘通病’?纳什是研究黎曼猜想压力太大,你呢?没事找事。”
我凡人一个,哪能跟纳什比。你知道嘛,联合国对奇迹之年的确定有好几个候选,还在学界发起过投票。
“得意什么,你也没投对啊。2012得票率连5%都不到。哎,我警告你,别讲肉麻话哦。”
我说的是事实,即使从完全客观的角度来说,你也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大的奇迹。只要我愿意切开脑袋好好观察观察,诺贝尔奖还不是手到擒来。
“咿——”韩菲一脸嫌弃,忽地眼神一冷:“有人找你。”
吴#睁开眼睛。观察室暗沉静默,只有监视器发出幽蓝的光,只有韩江冲撞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一块驳杂的晶体。
“学长,学长?你还好吗?”手机里传来张晨辰的声音,很是焦急。
“怎么了,你不是睡了吗?”
“我刚刚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你也出现了言语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