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海上号角

黑夜吞没了船只,星星像冰雹般砸在墨色水平线上。一只灯笼摇摇摆摆地前进,切开一串鱼尾纹。
船上足疗店的门被扣响。船主在船尾吸烟,微风扰乱发丝,”不接客了。“
”六叔,我是陈秋虎。“
船主掐灭烟,点起一盏灯。他扶着陈秋虎进了船舱,打量着女孩:短发,金色大耳环,眼影细细的一根向天上指去,嘴角翘起一边,像粘了一颗豆子,头发被浅红色发带紧紧绑着,身上的一切都原始且破旧,“你怎么来了?“。
女孩望着他,右边的嘴角翘起来,拱起一颗贪吃痣。
“你想……”,六叔眼睛上是一层浅黄薄膜。他将目光投向那艘远方灯火通明的巨轮,“你疯了。”
“我想好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陈秋虎一瘸一拐地迈过缠绕的绳子和胡乱摆放的凡士林罐子,“刘叔,还是肩颈,我的腰也需要一些帮助。”,她自行解开衣物,露出层层叠叠的白色内衬,上面沾粘着些许血污。”
“我歇业了。你快走吧。”
“怎么生气了?”
“当然生气!平时这小抢小闹的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你胃口这么大!你简直不要命了。”,六叔推她,自己也磕了脚趾。
陈秋虎后退一步,耸耸肩,“命就是用来花的,留着干嘛。六叔,你别动气,对身体不好。”
“你走吧,你爷爷在天上会对你非常失望。快走。”
陈秋虎的身体微微颤抖,一阵风托起她的头发,“好吧”,她慢慢向后退着,眼神倔强,“我走了,再回。”
“回来,回来,”,六叔双目圆瞪,“我跟你说,不许去那艘船。”
“再见,六叔。”,陈秋虎闭上双目,视野逐渐模糊。她张开双臂,大海送来咸风阵阵,她向后倒入海中。
船上,六叔扑在船沿,向大海低吼。他四处张望,万籁俱寂,几艘船像画那般静静睡着。他敲打船沿,“哪里去了,这个坏孩子……”,五分钟过去了,他脑袋挤出一颗颗汗珠。
大海炸出一个水花,撞到他脸上,待他擦净双眼,只见陈秋虎在水中冲他挥舞双手,“老六,吓坏了吧。”
六叔一个浆丢过去,陈秋虎抓住浆游过来,“六叔,我吓你玩的。”
他们进入了船室。灯光昏暗,房间堆满旧书,一只老得像树桩的狗蜷缩着。窗口很小,望出去可见点点星光随波浮动。一条白色大鲤鱼在玻璃缸里睡着,水草像是挂在它的身体。
六叔铺好床,“陈秋虎啊,你真不让大人省心。”
“我会没事的。”,陈秋虎解开衣物、趴下,“爷爷在保佑我。他是无敌的。”
六叔的双手在陈秋虎的肩膀上预热,温热的姜油一滴滴融入皮肤。陈秋虎肌肉逐渐放松,像紧闭的花骨朵绽放般。六叔一个摆弄,骨头被一节节纠正,噼啪响,像是闪电钻入体内。
陈秋虎问,“最近生意一定好多了吧。”
“竞争很激烈的。政府给的准入证更多了。”
“我来的路上看到几家店,24小时营业。你得再勤奋点。”
“员工都走了,靠我一个人,揉断胳膊也干不完。”
“老罗也走了?”
“别提他。”
“没事,你还有手艺,那就是招牌。”
六叔的手指扎入她的脊背,慢慢滑动。体内的屏障逐渐松动,困意席来。
六叔问,“这次你要走多久?”
“三周或一辈子。”
“上船的计划想好了?”
“问这个干嘛?你要入伙?”
“我想知道,我要去哪里给你收尸。“
“人走了就是走了,不用收尸。”,陈秋虎用手表放出音乐,空气的调度逐渐调高,她闭上双眼,跟着节奏摆动。
”那也是,你要是去那艘船,人家不会给你留个全尸的。你啊,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要是死了,那也是个传奇。“
风越来越大,海面不再平静。白色鲤鱼开始游动。它看到陈秋虎,头撞墙壁打个招呼。
六叔问,“背上那么多伤?”
“前两天训练,没控制好。你按吧,我不痛。”
“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你在想什么?”
“他欺负你,我给你报仇。”
“你有什么功夫帮我报仇?”
“点穴啊,我找穴可是天下无敌,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种碳合金机器人的穴,怎么找?”
“打你的是机器人?”
“现在谁不是机器人。”
六叔将针稳稳埋入陈秋虎的下腋、脖颈、脊背,“我不是机器人。你也不是机器人。”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和我,",陈秋虎笑了,”你要是出事了,店怎么办?”
“店本来就要落寞了。”
“你还有只狗,还有条鱼,”
“隔壁那条餐船上面有个老头,他会帮我照顾狗的。鱼就回归大海吧。”
六叔开始放入第七根针,陈秋虎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想害我睡着。”
六叔说,“这个是为了让你重振精神。”,说着又要下手。
陈秋虎几个躲闪、滚下床,“胡说,你就是想阻碍我的计划。”
六叔想着将针收回器皿,“你这个孩子, 后脑勺都长眼睛了。”,他走到船舱深处,收拾起来。
陈秋虎气急败坏地拔下背上的几根针,“我告诉你,这次你要是再捣乱,会死人的。我要走了。”,她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号接收器,粘在床下,踢倒了几个罐头,鱼饵滑溜溜地倒了一地。六叔追出来,手上捧着几个饭团,“等会啊,吃点东西再走。”
陈秋虎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化成海面上一个波浪制成的箭头,“我怕中毒。”
“这孩子……”,六叔望着她的身影远去,望向天空,月亮被云朵遮挡,他喃喃自语,“老陈啊,保佑保佑她吧……”

陈秋虎回到自己的船时,小奇正在望远镜后睡觉。她发动引擎,像是大海嘶哑的咳嗽,小奇一个激灵爬起来,“姐,我……。”
“做梦了吗?”
”对不起。我太困了。“
”下次别被我抓到了。“
”好...你的伤……“
”已经康复了。苦菊开始转弯了吗?“
小奇从腰包里抓出一个被揉烂的本子,”凌晨两点二十四时转了四十五度。“
”然后?“
“我猜又转了四十五度。”
“猜?”
“月亮被遮住了,我判断不准。”
陈秋虎望向月亮,云层厚重,像是被粘了一块口香糖,“这是人造云。还有三十五分,苦菊号就会转向咱们的方向。预期咱们会是第一波潜入的人。今晚我潜水了一圈,看到至少六艘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预计几海里外还会有近百艘。但是我看暴风要来了,他们大体正在赶来的路上,到时候就晚了。”
“近百艘的话,那都要排队进去了。”
“会有一半被卷入风暴。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
“巨型风暴?”
“中小型。”
“那完全可以绕开。”
陈秋虎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录播,显示距此处二百海里处、偏南方向会有巨型风暴,“看懂了吗?”
“你把他们引去了……”
“对。他们会绕开最安全地带,径直进入风暴区。“
”你怎么传递的信息?”
“这朵挡住月亮的云,可以扰乱卫星信号,他们不得不连接陆地信号机,从而接上我们的天气预报。”
“你说这朵云?”
“我们的云。”
小奇望向远处,一片风平浪静,“他们会死吗?”
“那是老天决定的。”,陈秋虎开始为自己绑上防弹装置。
小奇上前帮她,“为什么这次把计划告诉我了。”
“我对你无所不言,只是这次你听懂了。”
“别搞笑了,说吧,需要我怎么配合?”
陈秋虎松开胸前的绷带,长出一口气,“待会,等我出发时,你……”
“等着,我们不一起出发?”
“不,你需要做更重要的事。”
“保护你才是最重要的。”
“别傻了,我们是彼此保护的。”,陈秋虎将头发牢牢绑起,她搂过小奇,望着少年黑亮的眼睛。他来自陆地,在海上驻扎的几个月,耳朵已然严重发炎,皮肤粗糙、脑门上轻微脱皮,下巴上是礁石的吻痕。去年这个时候,他没能及时下船,被带到苏门答腊岛的船只维修中心。他费尽千辛万苦,绕到一座无名山上。山体滑落,他扎入大海,被一块迅速下沉的山体压住,几番挣扎逃出生天,面部磋伤严重。
小奇帮她装好食物,风干的牛肉,再生淡水包和钠离子泡腾片,“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去把这包染剂洒落在大海里,“,陈秋虎拿出地图,”尤其是这几艘船附近。”,陈秋虎拿出地图,开始指点,“他们是竞争对手。我勘测了下,他们没有一个可以成功入关的,只会惹麻烦。我们用一些障眼法让他们别给我们捣乱。”
“染料很快会被水冲开的。”
陈秋虎说,“那不重要。”
“染料……有毒?”
陈秋虎突然笑了,“我这么温柔,别逼我回答残忍的问题。”
小奇说,“那这样,远亲和紧邻都被我们干了个底朝天……我们一家独大了。”
陈秋虎搂过小奇,“没那么容易。他们不傻。苦橘号其他方向会有更多竞争者,但是他们内部的淘汰就由各自方向的头部竞争对手负责了。我们会和赢家相互掩护、共同进入苦橘号。这是我们彼此唯一生存的方式。”
“如果别的方向的头号玩家没有清楚干净那些低级玩家呢?”
“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到时候我会亲自解决。”
“如果解决不了?”
“那你就从我的鞋子里拿出钥匙,打开这艘船地下室那道门。那是我最后的秘密。你一看,就会懂。”
小奇拧起眉毛,“我对你的秘密不关心,我只要你活着。”
“别傻了。江湖足疗馆的老板是我叔叔,他会照顾你。”
“我才不要去什么足疗馆。我要和你在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
“你正在这么做。”
“可是我不要你死掉。”
“我命由天不由我。”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需要从事这个。”
“我需要钱。”
“难道钱比命重要吗?”
“有时候确实如此。”,陈秋虎指向海岸线尽头,“你以为他们是因为热爱才做这个行当的吗?”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是失败了,我会替你实现,就算我没有实现,我会找……”
“找一个像你自己那样的人,然后利用他实现你的理想吗?”,陈秋虎扶住小奇的梦想,“就算我要死,也请让我的良心得以安宁吧。”
小奇的眼角泛起泪花,“姐,这一天,是我最讨厌的一天。”
“可是我最喜欢这一天。因为我离自己的渴望更进一步。”,厚云破碎,月光重新露面,报警器滴滴作响,陈秋虎看到海的尽头,船群正轰轰烈烈地驶来。她看看月亮,微风清凉,“还有一个小时了。小奇,你转过身。”
小奇摇头。陈秋虎再次拥抱了他。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将手盖上他的后背,里面盛放着一颗温柔的心脏。曾经,她也拥有一颗类似的心脏。可如今,她已分不清自己的胸口封装着的是一颗血红的心,还是一个拳头。
小奇转过身去,望向滴答作响的倒计时钟。泛黄的世界地图被钉在木质板上,上面插着六个鲜红的旗子。床上是只被海水洗涤过的被单,和干水草塞成的枕头。每晚,陈秋虎都在这床上为他讲解自己插旗子的故事,也在这床上,他明白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小奇转过身,海面风平浪静,面前已然空无一人。地上是一把泛黄的钥匙。他突然冒出眼泪,“为什么现在给我……”,他望望地下室,像是望进一口井。远处,号角响起,一艘船亮起灯来。“笨蛋!”,他大吼。只有初生牛犊才会在敌强我弱的时候吹起号角。他闭上眼,倒数三下,这是姐姐教他的方法,每次他想起过往、浑身发抖时,他就用这种方法切断情感、获得重生。他告诉自己,“我是个机器。我是个机器。”
他戴上氧气罩,背上地上渗透着黑墨的染料包,深吸一口气,进入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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