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离开我已经十九年了。在这十九年里,我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还像生前那样慈祥善良,那样和蔼可亲。
她过去的点点滴滴,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一幕幕像电影的镜头,清晰可见,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娘是个极普通的农村妇女,熟悉她的人都说她是个老好人。曾经的一幕,让我大跌眼镜。那还是半个世纪前。
在那青黄不接的春后某个黄昏,我伏在门前长凳上,正在做老师布置的作业。
忽然,从路口向我家走来一对母女,那母亲好像多天没有梳洗过,蓬头垢面的,小小的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菜青色的脸,右手攥着肩上的小布袋,左手拿着根防身用的长树枝,一双辨不清颜色的单鞋露出两个脚指头。
骨瘦如柴的女儿,和我差不多大,拿着装满灰尘的小碗,看见我害羞似的躲在她娘身后,一双眼睛亮亮的,盯着我凳子上的书。
我一看是讨饭的,赶紧跑到小屋,告诉正在烧火做饭的我娘。我娘走了出来,见到可怜兮兮的母女,吩咐我去插麦屑,她却端来个凳子,叫她们坐下息息力。
小瓮里麦屑只剩下三四寸高。我看着不多的囗粮,想着持家的娘因饥荒从每日三顿改成了两顿,很不情愿用小瓢插了一点点。
我娘见到后二话不说从我手中接过小瓢,转身从小瓮里插出满满的一瓢。
我心疼得要命,可寡言少语的母亲却笑了。我不理解她哪里来的底气?想到她每每最后一个吃饭,把锅里剩下的一点点连同一圈粥糊糊,吃得干干净净,如同猫添过一样,我就心酸!
在那个年代,她总是尽量不让儿女挨饿受冻,我们兄弟姐妹深有体会。可她那种”不辨是非”,责怪自己儿女的行为,那时我真不理解,出乎我的想象。
记得有一次,我在烧火,娘在上灶,锅里煎着玉米饼。这时,弟弟从外面玩耍回来,”我饿了”、”我饿了”叫着。
娘急忙从锅里铲出一块饼,放进碗里端给他,叫他小心别烫着。他边走边吹气,奔向了屋放风晾处。
不多时,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娘叫我不要烧火就急忙奔出了门,我也跟了去。
路上煎饼和碗滚了一边,弟弟骑在一小孩身上,两个小拳正扑打着;底下的小孩扭着屁股拚命嚎叫。我一看,是晶晶,邻近一个生产队的。
娘大喊一声:”下来!”我惊诧矮小的她怎么有哪么大的声音?弟弟装作没听见依然如故,娘快步赶了上去,一把拖下弟弟,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两下。接着拉起晶晶,一边为他拍灰一边说好话。
我以为娘安慰两句就完事了,谁知她拉着他,往我家走去。
我边捡碗边问站在一旁生气的弟弟,你和晶晶怎么打起来的?晶晶说肚子饿了,家里门关着进不去,见到我在吃,就跑来问我要,我掰了一点,他嫌少,我转身就走,冷不丁他从后面把我端碗的手一击,我的煎饼和碗随即散了一地。
哥哥,你说谁不对?可娘还打我。
这时,晶晶从我家出来,手里举着两块煎饼,在我弟面前晃了晃,做了一个鬼脸,笑着跑开了,气得我弟上前又要追,被我一把拉住了。
中午一大家子人围桌吃饭时,我掰了半块煎饼给弟弟,父母冲着我笑了,可他们的煎饼,早已被晶晶狼吞虎咽了。
煎饼,那是我家一年之中难得的稀罕物!都是贫穷惹的祸,为了今天的煎饼,我煞费苦心说了多少遍,我娘才横下心来而为之。
那时家里粮食不光寅吃卯粮,连烧火的草都紧张得要命。
因此,我不但下午放学后要拿着麻包,趴在田里地里去扒、去拽那些柴草,而且中午放学吃饭前也要弄上一包。
那时生产队里种棉花,到了秋后,棉叶有的开始枯黄,一片片有气无力吊在枝干上,一经萧瑟秋风的骚动,一个个没了骨气,纷纷倒下。
此时,棉花行与行、棵与棵之间、墒沟里,层层叠叠,躺满了它们蜷曲的身影,它们的四周像疯了一样生长着长藤草,遮住了黄黄的泥土,与枯萎的棉叶难分难解。
我趴伏在棉花杆下,一手拽草一手将那长藤草和棉叶像滚雪球般往前推。不多时,一个个草球堆在棉行里、墒沟里,我三下五除二把它们塞进麻包,背在回家的田间小路上。
我娘见到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从我肩上接过麻包。回到家忙不迭舀水拿毛巾,为我擦汗洗脸。
我娘一年四季都套着个围裙,围裙上面有个囗袋,囗袋里岁岁年年都没装个一分钱。
小时候,那时农村刚有棒冰,4分钱一块,我看别的孩子拿着它砸嘴舔唇一脸幸福的样子,就情不自禁流囗水。我知道娘的口袋囊中羞涩,家里即使有点钱都被严厉的父亲东掖西藏,过后连他自己都找不到而大发雷霆。
虽然娘袋里空空的没有钱,却总有一些东西一年到头撑得满满的。
那是从田头路边捡的一颗颗带着毛刺的小麦穗或豆杆上碰落下的一粒粒枯萎的小蚕豆,还有秋天被人们无意践踏在泥地里一颗颗沾着泥巴的稻穗及藏匿在土里如指头粗细的小山芋。
锅里丰满了,一家人做什么都有了力气。
改革开放后,我娘袋里时常装的是各种水果和糖块,她总舍不得自己吃,等在路口塞给放学的孙子或放假来玩的外孙。看着小家伙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娘高兴得像年轻了十岁。
令我悲喜交加的,就是为我娘的葬礼。
02年的农历的七月二十三,骄阳似火。我红着眼睛,神情庄重,和姐姐及其亲属,跪在烈日下的路口,对前来参加母亲葬礼的人行叩拜大礼。
看着冒着酷暑,举着花圈,提着纸钱,扶老携幼的送行人,我感激的泪水,滚滚而下。姐姐悲声不绝,几乎把嗓子都哭哑了。
我娘是三天前去世的。一生从不麻烦别人的我娘,在为她送行的这一天,却涌来了众多亲朋好友和素不相识的人,黑压压的送行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我为善良仁慈的母亲得到这么多的人送行而自豪!
可是,理应跪在那里的另外三子一女,却先她而去。我为苦命的母亲少了他们的送行而悲伤!
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抚养了六个子女,除了二儿子幼年夭折外,其余都娶妻生子出嫁成家。为娘看到儿女们一个个开花结果,她终于舒心了,满脸的皱纹堆满了笑容!
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大病,夺走了我的大哥和小妹;一场意外,使小弟来不及和娘说上一句诀别的话。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娘早早白了头!
今天,我望着跪在一旁披麻戴孝的孤儿寡母,不争气的眼泪止不住流过不停。
苦命的我娘,临终时只有我和姐姐!老天爷,我们一奶同胞的六姊妹,为什么阳阴相隔?为什么不能同时侍奉在老娘的病床边?
娘啊,我的娘!我含泪唱着《妈妈的吻》:”……过去的时光难忘怀 ,您曾给我多少吻 !吻干我脸上的泪花,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今天,孤儿的我,满脸的泪花,谁来给我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