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的冬日与往年相比,格外温和。
咖啡馆的角落,阳光正好,穆易不时抿上一口热拿铁,眼睛盯着翻滚的手机屏幕:“计划虽然不错,可是没时间执行了……罗摩有一个相当明显的不同寻常之处,让人吃惊的是,几乎没有人说起过它……”
嗡嗡……
看到来电显示一瞬,穆易颇有种将手机溺死在咖啡杯里的冲动。
然而冲动归冲动,命还是要的。
“喂,晓泳,那个……”
杨晓泳的高尖嗓门骑着手机信号一路狂奔,如山呼海啸般席卷着穆易脆弱的脑神经:“别给我这个那个!你跑哪儿去了?”
“我……”
“我什么我!今晚七点,活要见人,死要见死人!今天要是再放老娘鸽子,明天我就让你彻底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就这样!挂了!”
被隔空喷了一脸口水的穆易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丫头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凶残。
三年前,在穆易执意跟随被一见钟情的真命天子到H城定居的前夜,杨晓泳全身心致力于踢烂她收拾得妥妥帖帖且鼓鼓囊囊的行李箱:“穆易,你牛×!赶紧滚!有能耐一辈子别回来!”
穆易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没什么能耐的。
三年后,拖着伤痕累累且空空如也的行李箱,穆易浑浑噩噩地出了火车站,在出站口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那个骂骂咧咧的杨晓泳。
手里不忘记捧着一杯鲜榨橙汁。
“晕车晕车,就知道你没长劲!行李给我!饿不饿……怎么不饿死你!”
那一晚,人生首次喝到短片的穆易将那张半新不旧的离婚证摔在油腻腻的签子堆上,整个人像块发搜的抹布,陈旧破败,惨淡无声。
杨晓泳直勾勾盯了半晌,朝天骂了句“操”,一把钳住穆易硌手的肩膀:“翻篇就算历史,你TMD要重新活,而且要活得更好,懂?”
时至今日,穆易始终铭记杨晓泳那晚的香水,不是甜腻或妖冶,而是古龙的清冽。
完全不符合她对于杨晓泳的设定。
太淡了。
毕竟在杨晓泳的价值观里,婚姻根本不是个玩意儿,但爱情是,不可或缺,无与伦比。
“所以寂寥如雪如你,急需梅开二度,再创辉煌,懂不?”
但对于穆易而言,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懦夫,也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傻子。
更何况,伤就是伤,有了疤痕,便永远都不会“焕然一新”地好起来。
穆易不敢与杨晓泳就这个问题深谈下去,与关系远近或感情亲疏无关。
她只是觉得累,迎合是身不由己,辩解是力不从心。
她希望再歇一歇、等一等,仅此而已。
可惜杨晓泳没有给她任何踌躇的机会。
所以安排相亲与逃离相亲便成了这一年间她与她之间互动最多的猫鼠游戏。
穆易扭动着略微僵硬的脖颈,攥了攥手指,飞快地在私聊界面敲打着九宫格:“晓泳,我约了卓锦律所四点面试,事关重大,拜托拜托。”
识相地补充了五六个鞠躬道歉的卑微表情包后,杨晓泳大发慈悲地发来回复。
简简单单:地址。
地址?
打字的手,微微颤抖,这姑奶奶应该不会直接杀过来……吧?
就在穆易犹犹豫豫时,杨晓泳又发来了进一步指示:“快点!”
穆易认真思考了一下杨晓泳火速现身咖啡馆砸场子的概率,还是听话且认命地发送了当前定位。
“穆易。”
才将定位发送成功的穆易连忙抬起头。
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衣冠楚楚,气质卓然,正眼含笑意地望向自己。
十年未见的面庞,让穆易恍如隔世。
当年冠誉全校的学霸,如今律界闻名的翘楚,精睿干练增进,平添沉着稳重。
果然,优秀的人只会越来越优秀,像自己这种……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咱们开始吧。”
看着夏昊轻车熟路地打开公文包,取出笔记本,按下中性笔,穆易终于后知后觉道:“您,您不是在未勤律所……”
“我上周才离开未勤加盟卓锦,第一次招兵买马就碰到了你。”夏昊绅士地耸了耸肩膀:“有点凑巧。”
找工作遇到这一位面试官,穆易也不知是该紧张还是该放松,只好礼貌地笑了笑:“夏律想喝些什么?”
对于穆易刻意的疏离,夏昊格外配合:“有什么推荐?”
“……热拿铁不错。”
夏昊点点头,随即招手唤来服务生:“两杯热拿铁,谢谢。”
穆易有些疑惑:“还有人要来么?”
夏昊笑意盈盈的目光掠过穆易面前仅存奶泡的咖啡杯底,半开玩笑半认真摇头道:“面试时间可能会比你想象地久哦。”
“……好的,谢谢。”
“另外,”夏昊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穆易”两个大字:“我记得咖啡因向来对你无效,喝再多也不会影响睡眠,对吧,师妹。”
“......对。”
穆易从未像现在这般思念杨晓泳,砸场子也好,耍无赖也罢,只要能把她从夏昊的眼皮子底下解救出来,怎么都行。
然而杨晓泳没有如愿出场。
从天而降的,另有其人。
就在穆易准备不尴不尬地“自我推销”之际,一声清脆悦耳的男中音横贯整个咖啡店。
“请问,哪位是穆,穆易小姐?”
穆易抬头的瞬间,余光扫到墙上的挂钟,“18:00”,分秒不差,心头忽然有种不怎么美妙的预感。
“不好意思夏律,我先去处理一下。”
对面的夏昊极为绅士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微微扬起嘴角,没说什么。
穆易心中提着一口气站起身来,步伐不甚明显地小幅度加速。
收银台外,一个男孩正在肆无忌惮地四处张望着。
长相倒是俊秀稚嫩,可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装扮却是不符年纪的老成:一套商务休闲款式的名牌西装穿在他身上,总有种说不出来哪里别扭但就是很别扭的违和感。
如果一定要说怎么个违和感,那就是……有点可爱。
没错,的确是很可爱的男孩子呀。
被突然激发出一腔母爱的穆易暂时放下心来:杨晓泳再不人道,对这种小朋友……应该下不去手的。
“你好,我是穆易,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孩打量着眼前中规中矩的中年女人,似乎有些意外:“呃,我叫林安,泳哥,呃,是泳姐,嘿嘿,泳姐安排过来的相亲对象。”
……真是毫无人性啊。
穆易将“禽兽不如”的杨晓泳按在心底道德批判了十几遍,表面八风不动:“林安是吗?非常抱歉,因为我个人的原因,的确没办法按时赴约,所以你看……”
“我知道我知道,可谁让咱们有缘呢。”
男孩冲着穆易呵呵一乐,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双手揣兜,扭头就走。
走当然不是往门口走,而是大步流星地直奔穆易的面试现场。
没等反应慢半拍的穆易拦截成功,林安一屁股就坐在了夏昊的对面,完全没有鸠占鹊巢的意识,看了看站在桌边有些无措的穆易,还“十分热心”地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要不是和杨晓泳认识这么多年,穆易简直怀疑这家伙就是上天派来弄死自己的。
状况之外的夏昊见到林安这种不速之客,惊诧归诧异,很快恢复如常:“这位?”
穆易只得硬着头皮回话:“这是,呃……”
“喂,你占用我时间了。”
……毫无疑问,这家伙就是杨晓泳派来弄死自己的。
夏昊看了看一路红到脖子根的穆易,又瞧了瞧单手托腮满脸不屑的林安,大概明白了几分。
“不好意思,我是代表卓锦律所对穆易女士进行面试的,现在面试尚未结束,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去隔壁桌等吗?”
林安眯起眼睛,满腔满调的玩世不恭:“怎么,这么不欢迎老朋友旁听啊?”
夏昊相当娴熟地露出八颗牙,一脸标准的商务笑容:“林公子如此热情,难免让别人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某些律所故技重施,大有探听对家商业机密顺便抢占人才资源的嫌疑。”
林安不气反笑道:“夏律,我倒是觉得,抢比骗要好。”
面对这场毫无预兆的针锋相对,徘徊在状况之外的穆易难得插上一句:“......两位这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