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美国校园枪击案的解药？
原创2022-10-28 21:23·思观堂
尤瓦尔迪。帕克兰。圣达菲。奥克斯福德。桑迪胡克。海兰兹牧场。小石城。
这些地方分布在美国的各个角落，拥有着不同的社区，文化和经济环境。但他们却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些地方都曾经发生过骇人听闻的学校枪击案。自从1999年科罗拉多州小石城科伦拜恩中学那震惊了整个世界的枪响之后，相同的剧本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一个很容易合法购买到枪支的年轻人选择冲进学校，对社会上最无辜和无助的群体之一用最极端的手段来发泄他们对自己和外界的不满和怨气。在这些杀戮中，由于枪手往往会选择自杀或者被击毙，几乎很难对他们的暴行问责；即使偶尔会有这种情况，也没有任何对凶手的惩罚能够让被杀的人重获新生。这些伤痕不会愈合，只会在痛苦中持续蔓延。
10月24日，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又一场校园枪击案发生了。一名19岁的中央视觉与表演艺术高中毕业生手持一把AR-15半自动步枪和600发子弹在这天早上冲入了自己的母校，开枪杀害了一名15岁的学生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子弹的体育老师。在枪手进一步扣下扳机之前，迅速抵达现场的学校安全员将其击毙，此时距离枪击开始不到14分钟，但枪手已经夺去了两条鲜活的生命，并导致七人不同程度受伤。在被警察发现的遗言中，这名枪手哀叹自己缺乏朋友、家人、亲密关系和社交生活，并认为自己是一次大规模枪击事件的“完美风暴”。
民众为圣路易斯校园枪击案受害者摆下的花朵和蜡烛 Richard Cohen / St. Louis Post-Dispatch
这样的案件陈述在新闻中不断地重复，而这些事件中有太多因素令人感到沮丧。在科伦拜恩和桑迪胡克枪击事件发生后，美国有许多学校都采取了代价高昂的非常规措施来确保学生的生命安全。在地球上任何其他国家，这些措施听起来都很荒谬，包括但不限于雇佣以现役或者退役警察为主要成员的学校安全员，定期参加枪击预防演习，要求学生背透明或者防弹背包上学，在上课之前强制通过金属探测器安检，以及在大部分时候反锁住所有的门避免枪手闯入。中央视觉与表演艺术高中做了上面所说的所有事情，却仍然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对于所有在美国的学校中上学的学生和老师们而言，这种定时炸弹的忧虑让他们无时无刻都无法避免恐惧。仿佛发生一起大规模枪击案不是概率问题，而是时间问题。
《华盛顿邮报》在圣路易斯枪击案发生几天前创建的一个数据库显示，自1999年科伦拜恩枪击案以来，美国有超过32万名学生在学校中经历过枪支暴力。在这23年的时间里，有188人在校园枪击事件中丧生，还有389人受伤。有些事件在全国范围内被报道，引发了政治人物的哀悼和反思，比如尤瓦尔迪和帕克兰；而有些事件只在当地电视台或报纸上一闪而过，没有受到任何关注，因为伤亡人数没有那么多。许多枪手都非常年幼；校园枪击案的凶手中位数年龄只有16岁。在任何州，在这个年龄持有或者购买都是违法的。他们要么是由于监护人或其他成年人的疏忽而获得了行凶的枪支，要么是通过青少年经常用来获取酒精或者毒品的社交媒体和朋友圈子取得凶器的。
常规性的大规模枪击事件，无论发生在学校还是其他场所，都是一个美国特有的社会问题；这类事件在任何其他国家都是极为罕见的。这个可悲的事实已经存在并延续了几十年，然而在这段时间里美国人却想尽了一切手段来去避免直面和接受这一不堪的真相。
哀悼帕克兰枪击案的队伍 Michelle McLoughlin / Reuters
学术界对美国大规模枪击事件的独特性质和环境进行了广泛的研究。犯罪学家亚当·兰克福德（Adam Lankford）在2016年的和社会学家杰森·席尔瓦（Jason Silva）在2022年的研究都表明，大规模枪击事件发生在美国的频率要比其他国家高得多。席尔瓦的研究显示，自2000年以来，36个发达国家中有一半从未发生过“大规模枪击事件”，与美国形成鲜明对比。不仅如此，自从有大规模枪击事件的数据以来，美国是唯一一个每年都发生大规模枪击事件的国家。这两项研究还表明，美国大规模枪击事件的肇事者通常使用不止一种武器，因为获取武器实在是太容易了。
然而，尽管美国是大规模枪击事件和伤亡人数最多的国家，但在过去几十年里，美国是少数几个选择放松枪支限制的国家之一。在2018年，美国社会流通中的合法枪支数量为3.9亿支，约占全国人口的125%。五分之一的家庭至少拥有一支枪支，研究表明，有枪支的家庭杀人和自杀率更高。除了全美步枪协会的成员之外，由各种不同的社会和文化团体倡导的枪支所有权运动始终在持续不停；他们强烈地出于不同的原因希望枪支在美国社会中成为一种必要的存在，这在任何一个其他国家都是罕见的。
大多数其他发达国家，如澳大利亚、芬兰、英国、新西兰和加拿大，都通过了限制获得枪支的法律，而美国几乎从未这样做过。今年，在尤瓦尔迪的枪击案之后，美国国会合作通过了《两党更安全社区法案》（Bipartisan Safer Communities Act），罕见地实施了一些有效的枪支限制措施。该法案将为社区干预暴力活动、心理健康意识培训、堵塞购买枪支漏洞和改进法律以避免危险分子获得枪支提供数十亿美元的资金。然而，最高法院在该法律出台两天前做出的《纽约州步枪和手枪协会诉布鲁恩案》裁决严重破坏了各州通过更严格的枪支限制的努力。不久之后，纽约北区的一名法官在最近的一项裁决中援引了《布鲁恩案》，推翻了纽约州禁止在“敏感区域”（如博物馆、剧院和提供酒精或儿童服务的公共场所）附近持有枪支的禁令。
2021年的一项研究对马萨诸塞州的枪支销售情况进行了调查，其结果表明在美国，对枪支政策的立法限制带来的好处往往只在长期才能慢慢体现。此前该州总检察长莫拉·希利（Maura Healey）发布了一项执法通知，名义上禁止销售大规模枪击事件中最常见的武器之一的突击步枪。在通知发布后的5天内，突击步枪的销量增长了560%，但自那以后，这类武器的销量出现了显著下降。该研究指出，由于这项命令完全是自愿的，所以自2016年之后，当地执法部门无权以这项执法通知逮捕马萨诸塞州出售AR-15枪支的店主。因此，该研究的作者认为，为了取得更好的结果，有效遏制枪支相关的死亡，这项执行命令必须要具有惩戒效力。
狂热的枪支游说团体以及缺乏对枪支文化痴迷进行批判性反思的决心，使得这个国家大多数改革枪支法的立法和司法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早在《布鲁恩案》的几年前，最高法院就已经在《哥伦比亚特区诉海勒案》中重新定义了枪支持有的资格。这一判决的法律理论基本上是把任何能够通过背景调查的获得枪支人都称为像宪法第二修正案的原文一样“管理良好的民兵”。在这一判决中，最高法院选择借用与武器生产商有经济联系的利益集团最常使用的一种逻辑思维，即枪支应该由有资格的人常规性用于个人自卫。尽管手枪一直是谋杀、意外枪击和自杀的主要原因之一，但该裁决使得任何一个地区都无权颁布禁止手枪的法律，就连限制持有都十分困难。
美国总统乔·拜登和第一夫人吉尔悼念尤瓦尔迪的受害者 Evan Vucci / AP
有许多方式可以体现出美国学生们如何需要适应生活在持续的枪支暴力恐怖下的新现实中，其中之一就是参加每个学期都会不定时举行的的枪击演习。大约95%的美国公立学校已经实施了这样的培训，让教职员工和学生做好应对持枪入侵者的准备，有时甚至包括“枪手”射击子弹进行更加真实的环境模拟。
校园枪击事件的幸存者和枪支管制倡导者认为，这些演习往往缺乏效果。当真的有持枪入侵者开始行凶时，情况往往非常不稳定，事情发生的速度也会快到让任何之前的训练都难以让任何人做好准备的程度。在演习的环境下，学校的成员们很快就能意识到情况的真实性并放松警惕；然而当真正的枪声开始响起以后，就算反应速度再快也未必能保证躲过呼啸而来的子弹。
从长远来看，这种枪击演习的实际后果是非常危险的，甚至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对于学生和教师来说，在很小的时候就需要随时防御随时可能发生的致命危险，无疑会给他们造成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需要积极引导学生服从指令的老师也告诉媒体，如果学生开始哭泣和大喊大叫，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在这些高强度的训练中安慰学生。因为他们很清楚，说“这不会真的发生”，甚至说“这么做也许能拯救你的生命”，都只不过是在残酷的现实下的一种没有意义的谎言。另一方面，由于许多枪手与他们选择行凶的学校有联系，他们很可能本身就参加过这样的演习；如果他们选择策划一场袭击，那他们就会知道和懂得哪里是潜在的弱点。
另一项目前正在常规性实施的预防校园枪击的常用措施被称为“校园强化”。在这种情况下，各大学区从州拨款中获得资金来购买物资和人力以加强学校安全，如雇用更多校内安全员，安装监控摄像系统和使用金属探测器。在许多枪击事件中，安全措施的增加并没有产生积极的效果。学校安全员甚至警察有时会在枪击现场表现得十分犹豫，懦弱地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现场。在尤瓦尔迪的悲剧中，不仅数十名警察和学校安全员在抵达现场后四十分钟都拒绝进入教室击毙枪手，并且一名在现场的德州公共安全部警官事后还私下表示自己没有选择闯入教室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不在里面。
以非白人为主要组成成员的学校的安全员的数量往往更多；统计显示，54%以黑人为多数的学校有至少一名安全员，但是只有33%的白人多数学校有安全员。不仅如此，黑人学生更容易被这些安全员指控，逮捕并移交给少年法庭；从幼儿园到高三，黑人学生占学生总数的15%，却是基于学校的逮捕总数的36%，比占比达到学生总数49%的白人还要多。有安全员的学校更容易实施“零容忍”的惩罚性政策来对待他们认为违反规定的学生，比如对他们执行校外停课，开除以及移交少年法庭，严重地影响了他们的成绩和心理健康，并大大降低了他们的安全感。如果使用惩戒性纪律政策来对待黑人学生已经成为这些学校安全员的惯性，那么这必然将会延续甚至加剧这些学生未来无法融入社会的情况，使他们从学校离开后很快就成为法院乃至监狱的常客。
纽约市的一名学校安全员 Michael Loccisano / Getty
在目前所有防止校园枪击的建议和措施中，声称教师应该配备武器来阻止枪击事件，可能是所有无效的方式里最糟糕的一个。在2018年，特朗普在与帕克兰枪击案幸存者会面后提出了这一举措，而佛罗里达州议会也曾考虑过将“武装教师”设置为一项法律，但由于公众的强烈反对，该法案未能通过。由全国教育协会（National Education Association）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绝大多数教育工作者坚决反对这一想法。在没有枪手的日子里，在教室里持枪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的意外走火，特别是对于比较年幼的学生来说。即便真的有枪手闯入学校，事情发生的速度也很可能会让持有武器的教师无法做出及时的反应。如果日常工作就是对抗袭击者的学校安全员在过去的案件中都失败了，为什么有人会相信一个倾向于拿起粉笔而不是扣动扳机的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得更好呢?
对于那些不幸经历过大规模枪击事件的人来说，一切都将改变。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常常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会发生，需要很长时间来应对失去朋友、老师或家人的痛苦。对于成年人来说，处理这样的创伤并不会因为年龄上的成熟就变得更好。许多幸存者在经历了这些事件后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症，甚至选择自杀，因为无法承担一个人活着的痛苦。
对他们来说，以及对所有对现在的情况感到疲倦和无奈的人来说，找到更加有效的解决方法是迫在眉睫的。我们必须记住，这些人不应该经历这种磨难。他们应该努力学习，与朋友玩耍，享受生活，并在未来获得成功，成为社会的积极一员。他们不应该需要学习如何躲在课桌下，在子弹飞过教室时哭泣。他们不应该需要参加为这些过早结束的生命举行的葬礼。他们不应该需要听到那些什么都不做的政治家们的 "思念与祈祷"。他们不应该被阴谋论者和他们的追随者骚扰和攻击，声称他们的同伴的死亡是为了让暴政政府强迫民众缴枪而散布的谣言。
奥克斯福德高中枪击案后悼念的花朵和蜡烛 Scott Olson / Getty
遏制校园枪击案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是通过解读问题学生的迹象来预防它们的发生。大多数枪手都是年轻男性，在展开袭击之前已经明显表现出了危机的迹象，包括各种古怪的行为和自杀倾向。他们也可能长期以来表达过各种类型的威胁，但往往会被老师和家长忽略掉。学校心理健康服务和咨询服务的减少，与学校安全人员的增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在美国公立学校已成为一种危险的趋势，将有效帮助有问题的学生，使他的思想复原到正确的位置更加困难。
除此之外，现有的松散法律规定使这些问题青年过于容易获得各种危险的枪支。对于未成年的学生，政府和学校应该对家长采取教育措施，让他们把自己拥有的枪支存放在孩子无法接触到的地方，或者把他们的枪支送走。对于成年问题学生来说，政府和枪店应该严格加强背景调查，使那些过去有心理健康危机的人无法通过合法购买获得武器。
记者约翰·伍德罗·考克斯（John Woodrow Cox）在自己的著作《枪火下的儿童》中详尽地报道了2016年汤维尔小学枪击案的起因，经过和后果。在这起如今已经在美国民众集体记忆中烟消云散的案件中，14岁的杰西·奥斯本（Jesse Osborne）在家中枪杀了他的父亲，然后在汤维尔小学的操场上大喊着“我憎恨自己的人生”，并开枪射向三名儿童和一名教师，杀害了6岁的雅各布·霍尔（Jacob Hall）。杰西曾是那所小学的学生，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在他上初中时，他在书包里带了一把斧头和一把砍刀到学校，导致他被开除。他自此被迫与家人一起在养鸡场工作；由于他喜欢动物，所以他十分厌倦这些劳动。
社交媒体的记录显示，策划这些谋杀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考克斯在书中指出，杰西在一个私人聊天群里详细制定了屠杀的计划。他在群聊中平静地说，他估算了警察的反应时间，认为自己可以在15分钟内杀死50至60人。他开始在网上阅读科伦拜恩枪击案的资料，并为之着迷，在他被中学开除后更是如此。他同情这场血腥屠杀的两名凶手，并把自己也看作和他们一样，是被社会抛弃的人和被侮辱的对象。黑暗最终吞噬了他，他开始私下与志同道合的人在网上讨论如何策划袭击，直到2016年的那一天。
即使不知道私人聊天室的历史，如果更多的人能够正确地观察到他的危险倾向，杰西·奥斯本也不应该有机会获得任何枪支。在开了几枪之后，他的枪卡住了；杰西立即在操场上被一名旁观者擒拿并随后被捕，并作为成年人在法庭受审，最终被判处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一个学校中拥有恰当的心理健康资源的系统，一个对问题学生不那么歧视和惩戒的系统，一个能够实施更严格的背景调查的系统，以及一个更少推崇枪支权利文化的系统，也许应该能够从这种悲惨的规律中走出来。许多国家在大规模枪击案之后做到了这一点，但美国还远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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