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行至街头,口渴至极,便遣助手去买些冰水来解渴。夏天的风裹挟着汗水势要将你淹没,恍惚间你觉得自己落魄得像条狗。
人群中倏忽钻出个陌生的面孔朝你走来,你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竟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眼角的鱼尾纹夹着些化妆品的残余,也夹着忸怩含蓄。黑框眼镜让她带着一丝神秘。你听到她问“你还记得我吗?”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的调子里充斥着试探和期盼。
这样的一个问题一下将你拽回青春期的夏日午后——
那时你正上着大学,借宿在远方亲戚家。一间小阁楼,墙头上悬挂着的是嘉宝的头像,衣服和书都堆得同样凌乱。一张躺上去翻转下身子便会像开了交响乐会般吱嘎作响的床,你不知道里面钢丝究竟锈断了几根。
你终于忆起了关于她的画面。
异地的恋人渴望重逢,可以丢弃时间和金钱。那段时间她每周都来与你会面,你带她到天桥下的小市场闲逛,尝遍周遭的垃圾小吃铺。她眉眼弯弯地跟在你身后,喜笑怒骂你都紧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思考过以后。
天黑前你带她回了小阁楼,打算用俩人在菜市场淘来的菜烧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平时你更擅长用方便面来解决生活,省事儿一向是你的办事原则。但她来了就是例外。你陪着她坐在几平米的小厨房,没有抽油烟机,呛你也愿意。你的目光随着她忙活的身影流离,开始胡思乱想以为自己可以定格时光。她将你撵出厨房,嫌弃你帮不上忙还呆在里面碍事。你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家庭”这个词汇。到底年轻,觉得这也算是幸福。
佳肴下肚后,你陪她散步消食。一路上,她喋喋不休,仿佛一周过去发生了的事已经成山。年轻的时候你是个闷愣子,不会说话,总怕哪里惹她伤心,所以更多时候你选择静静地听。你心甘情愿当她的树洞,收集着她的所有情绪。
睡前她会给你一个轻轻的吻。你一直记的,她抚着你的头发,眼里映着的都是你的模样,你回应她,拥着她的玉体,指尖酥麻。入眠后梦里都是甜的。
她是你成年世界开启的钥匙,她的肌肤是你抚摸过的最光滑的丝绸,她的腰肢细软让你脑海空白,只剩下“一搦楚腰轻束素”的赞叹。没有她当年的吻,你或许早已经渴死。
你仍记着床边她赤裸着的膝盖和月光下她黑如泼墨的长发。夜的尽头是长日如虹,你目送末班车将她带走——
如今你的生活如同一条转过了岬角的河流,航道变阔。你觉着好笑,当你又想起当年那个“毛茸茸的自己”。虽不可置否的是,你现在泥沙俱下,裹挟着更多的泥沙与船。但成功的世故总是在所难免。心态也好,事态也罢,你都笃定自己有足够的管控能力。
差点就情不自禁了,好险。
看着她漫上脸颊的红晕,你甚至不无邪恶地想起她当年的肺结核,你心中涌起千层浪,面具上却波澜无惊,你忽觉当年的情感廉价至极,就像包法利夫人被那些浪漫小说给耽误了。你回头看去,那个在青春期的夏日午后的温存,有点儿假冒伪劣。一个脸上有病态红晕的患肺结核的她,一个寒俭而生涩的你,是把自己,也把对方幻想成小说人物了。
当年的阁楼早已被拆得干干净净,就连整个街区,也像一直藏匿着黑暗中的蚂蚁窝在曝光中消失殆尽。而那个毛头毛脚的你也早已溺死在时间的长河中。
她完全不知面前的你已变得多么复杂,她声音里还夹着憧憬。怀旧的人容易留恋和停滞不前,她摆在你面前,就像张受潮后修复的黑白底片。你盯着她的鱼尾纹,没有任何感想。
她的真诚和面对不无难堪的过去的勇气,不是没让你心软地想过回应。但内心蓄着的杂草早已麻痹了你的神经,权利和身价成为你目前更为在意的东西。
那段记忆,你巴不得抹掉。
所以这场邂逅就仿佛一场不切实际的滑稽戏。那一瞬间你几乎想要为人的内心真实想法无法传递而欢呼起舞。你摆出一副用滥的微笑,礼貌而耐心,但不署名。
你否认后她凝神望着你,没再多说便离去。你盯着她走形的身影,竟然渴望她能怒骂你几句,厌恶或恶心。
助手将买来的冰水递给你,你却再没力气前进。没有后悔一丝,只是心里有些诧异。你低笑,助手好奇地问“您怎么了?”
“没事。遇到老熟人了,没敢承认。”你猛灌一口冰水,轻描淡写地解释。
助手有些不解其意,但也没再追问。
你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感觉到内心里有股力量自撕裂,复杂的情绪在你脑海里翻腾。你嘲讽着过去,也嘲讽着嘲讽过去的你。你没敢承认的回忆,在这次终于可以彻底忘记,该高兴才对。
你低头看到了自己略微鼓起的小腹,昨天你还觉得那是你成功的标记,但是现在却总有种堵在心头的异样。你没敢细想,把空水瓶丢给助手便起身离去。
沸腾着的热气扑进你的身体,稀疏的蝉鸣被人来车往的嘈杂覆盖。你一头扎进人流里,来往人群里的每张面孔上都挂着整齐划一的冷漠。你没再觉得不适了,又将视线聚焦在了前方的街道上。
文/瑛居春山
鱼尾纹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