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坚持了一个多月,商若男的身子骨始终不见起色。肺动脉压力持续走高,体动脉压力开始下降,血氧饱和度跌至常人的五成。这些天又持续高热,因为出现了严重的感染。她的四肢慢慢肿胀起来,这是肾衰竭的征兆。现如今病人每天清醒的时间还不到两个小时。
钱银海又一次站在了媳妇的病床前。他只能通过爱人起伏的胸口确认她真的还活着。插入口腔的导管和肿胀的嘴唇完美贴合,仿佛前者就是生来的一部分。
这次丈夫没能控制住泪水,可现场没人会为他擦拭。商若男闭着眼睛,对周遭的一切没有丝毫的察觉。
“感染很严重,多器官开始衰竭。如果控制不住感染,可能人慢慢就没了。”
“医生,甭管什么药都给她用上,我们有钱。卖了房子我也要给她治。”
这世上,人们常常因为钱而捶胸顿足,而瞻前顾后,而奔波折腾。可实际上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是个问题,没法用钱摆平的危机才算是对人生的考验。
“不是钱的事情。她感染的这种细菌比较特殊,耐药性特别强,几千块一瓶的抗生素我们都上了。”
“嗯……”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术。越是这种无助时刻,家属越有可能被告知要做好心理准备。钱银海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准备。
遗憾的是病人的感染终究没能得到控制,医学解决不了所有的难题。这天,在非探视时间里,商若男的亲属们被同时准许进入ICU病房。因为病人的心脏再次停跳了。主治医生遗憾地表示:“不可能回来了。”他朝正在心肺复苏的同事说了句,“你们把打桩机拿来吧。”
于是人工作业的抢救行为换成了机械作业的安慰举动。“哒、哒、哒、哒、哒”。商若男的身体随着打桩的节奏起起伏伏,没有一点反抗。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象征性地流入她的血管,其实她已经走了。
监护仪像是坏掉一样,没有记录任何数字或是曲线。老母亲瘫坐在一旁,老父亲再次老泪纵横。钱银海数着打桩的次数,一、二、三、四、五、六……他妄想着数到一万的时候,他的媳妇就能再次睁开眼睛。这个“幼稚”的想法一直延续到病床被推出ICU,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临近春节,周边似乎多了几抹红色,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室外,无论是在现实空间还是虚拟世界。
周淼更新了QQ签名:“怀念和你在一起的夏天,一起看星空的感觉”,跟在签名末尾的是一个大大的红心,好似一份庄重的宣扬。张司源没能按捺得住自己的蠢蠢欲动,再次打开了周淼的QQ对话框。
哎哟,不错哦:你QQ上说的是我吗?
三十分钟过后,周淼才回复了信息。这样的回复速度很难说是出乎意料还是理所当然。
四月颜:不是。
哎哟,不错哦:嗯。
哎哟,不错哦:你以后还会考虑我吗?
四月颜:不会了……
四月颜:前两天校内上的匿名礼物是你送的?
哎哟,不错哦:抹茶蛋糕不是的。那个大的玫瑰是我送的。
四月颜:…………
四月颜:以后不用送了,或者你不要匿名。
哎哟,不错哦:恩,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四月颜:………………
四月颜:考研前我有收到成人教育学院去年的考试试卷,是你寄给我的嘛?
哎哟,不错哦:不是。
张司源撒了谎,就如同周淼当初否认自己送出“勤奋牛”一样。男孩现在的每一次主动搭讪,换来的都是对方的爱答不理。
过了10分钟,QQ再次响起了滴滴声,他赶忙抓起手机。他并不喜欢自己这副急吼吼的模样,那模样让人联想起了动物园里的猴子。只要有游客随便丢些东西,不管它干不干净、能不能吃,猴儿们都会心痒痒地跑过去捡起东西,嗅上一嗅。
可惜这条QQ信息并不是周淼发来的,而是来自CFA考友的班级群。原来赶着春节前后这几天,大伙儿们都有意出来聚上一聚。彼此已经混的相当熟络了,但若要更进一步,一齐课外活动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这期间还能相互配合着干些“坏事”,那离拜把子的交情也就不远了。
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但就具体的活动内容发生了不小的分歧:上学的主张去KTV娱乐娱乐,上班族却提议去茶社休闲休闲。除此之外,还有人竟然教唆大伙儿去桑拿店捏脚放松放松,这人就是铁仲。
老铁:去KTV多吵啊,说个话都听不见。
蒋黛沾:是呀,我那一嗓子,得你们吓死。不如去茶社喝喝茶吧。
学员小高:我妈说了,喝茶多了容易得肾结石。
学员小刘:小蒋这个提议好,去茶社坐坐。
学员小王:还是去KTV吧,我还想听老铁吼一嗓子呢!
学员小孙:茶社茶社,我们中老年人,得安安稳稳。万一老铁一嗓子把我心脏病吓出来咋整?算他的还是算我的呀?
老铁:同志们都别吵吵,我有一个提议。要不,咱们去捏脚好不好,贼舒服,老带劲了!
蒋黛沾:拉倒吧,老铁你要是想去大保健一个人偷偷去就好,别把群里的未成年都带坏咯。
学员小王:就是,还捏脚,你咋不上天呢?这是学习群,别跑偏了。
老铁:都是考CFA的,哪儿来的未成年人啊?
学员小孙:老铁,我今天就跟你划清界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学员小刘:老铁,你变了。
学员小高:老铁,你走开。
群里一顿起哄,就差把老铁开除退群了。最后经商议决定,周末聚会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定在火锅店,下半场定在KTV。
周末火锅店里,预约参加活动的学员都悉数到齐了。铁仲预定了一个包间,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张长条形木桌。张司源对面坐着蒋黛沾,小蒋是在他坐定了之后才落座的。仔细观察,前来参加聚会的都是准备报考2级的考生——1级考试的既得利益者。仿佛这就是人生的缩影,“既得利益者们”相互串联,整合成一个圈子,为的是摄取更大的利益。
大伙儿坐得比较分散,居中的老铁调节着气氛,寻找着话题。
“你们2级的培训报了没啊?”
“报了,报了。一级都考得这么费劲。二级不报班还了得?”
“我也报了,大半个月的工资都没了,肉疼。”
“我还没想好呢。”
“老李啊,你这次考了个6A就不认识自己啦?”铁仲边说边给考友递了支烟。
“倒不是说不需要辅导班了。我就是看不惯辅导班做的那些事儿。明明考试没有押中几道题,还吹嘘95%的题目都押中了,脸呢?”
“X机构前阵子发的微博你看了没?说Y机构题库题目都是抄袭它的,也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不过X机构发在网上的那些软文不也是经常抄袭Y机构的嘛。”
“就是。我最烦这种双标的人了。自己利益受到侵害时候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侵犯别人利益的时候却装作一副傻白甜的模样。”
“哎,这圈子就是这个德行。打着理想主义的旗号干着见不得光的事情。要我说啊,他们两家就是狗咬狗,一嘴毛。”铁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你报名了没?”蒋黛沾轻声问了张司源一句。
“我……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了。”
“哦?我倒觉得以你的实力不报班自己看书也能过。”
“哪里哪里。我想的是其实考证这种东西如果非要借助报班才能通过的话,或许就不应该去考。培训班最多只能帮我一时,或许我应该想想自己有没有其他特长值得开发。老话说的好嘛,男怕入错行。”
经过这次考研的打击,张司源开始重新思考一些事情,他曾对周淼说过,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考试的人。
“小张这话没错。这年头好些做金融的都不是金融科班出身。我们公司好些人都是学计算机,还有搞统计学的。”
“不奇怪啊,反正进了公司都要重新培训。传统金融学和经济学太偏理论了。倒是学数学、学金融工程的,上手就能干活。”
“哎,现在顶级机构对外招聘也越来越少咯。咱们考了CFA,说白了也是给大佬的二代们打打杂,哪儿有培训班说的那么高大上。没有资源,没有项目,公司凭什么养着你啊,这年头难不成还能用爱发电么?”
这话一出,赵天宪皱了皱眉。驾驭考试,改变出身,跨越阶级,这是他奋斗的动力。谁都不愿意自己的梦想被人泼上一盆冷水。
“哥几个要是有好的天使项目推荐我啊,大家一起发财。” 铁仲蘸着火锅酱,吃着煮熟的羊肉片。
“我去,现在创业公司“雷”挺多的,老铁你可当心被公司割了韭菜啊。”
“就是啊。光耗材采购一项的猫腻就数不过来了,批量采购全部用零售价走账。黑白打印的费用按彩色打印的记账。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不止是耗材,还有招聘吃空饷的。比如那些用虚假身份证信息入职,钱都进了公司领导的腰包。有的创业公司和猎头公司联手制造阴阳合同的,或是把正常招聘的人又挂到有回扣的猎头公司名下的,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洗钱。”
“对啊,不少创业公司还用“积分墙”去注册用户,公司自己都搞不清有多少真实用户,更别说电商领域普遍存在的假发货的问题。要我看天使投资就是一个冤大头。”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创投界的乱象,这让饭桌上的学生党们一时间大开眼界。这些年轻人不自觉地为铁仲捏了把汗。倒是铁仲本人一脸的轻松,他嘿嘿一笑,开口说道:
“有啥大不了的?大不了大家一块儿搞猫腻,一起割母基金的钱呗。再说了一轮融资过后不是还有接盘侠嘛。告诉你们,你们说的这些情况,有的是创业公司主动使坏,有的可是被投资人‘逼良为娼’的啊。今朝有酒今朝醉,难不成还真指望着齐心协力把公司搞上市啊?不忘初心这些场面话说说就成,在座的各位可千万别动了真心啊。”
铁仲这一番话引来不少大龄考友频频点头。混迹江湖多年,姜还是老的辣。老铁的话茬一波接着一波,手边的烟一支接着一支。整个包间不一会儿就变得云山雾罩,张司源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老铁啊,我说你能别抽烟了嘛,我都被熏死了。”蒋黛沾突然抱怨了一句。
“哎?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注重养生,还是说你有喜了?对了,我说那个大肚子叫什么来着,就是参加12月考试的那个。这会儿也考过了吧,她最近有什么动静啊?你们谁和她还有联系?”
“老铁,你居然连大肚子都惦记着,你还是个人吗?”
“别闹。我记得她姓商,商什么的?”
“商若男,在银行做柜面的。”
“她是不是刚生了孩子,估计忙着坐月子吧。”
当一行人都不再发声的时候,小蒋才轻声地说了一句,“她过世了,已经。”铁仲正把一盘虾滑放入火锅,这些虾滑个个石沉大海,刺溜一下便没了踪影。锅盆里咕噜起若干个水泡,一个破了,又会变化出很多个新的补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老公告诉我的,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好不容易捡回来半条命,可最后还是没能挺得过来。”
“我记得她人挺好的。”
“是啊,现在生孩子还会死人吗?我以为这种事儿都是发生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偏远山区。”
“医生也不是活神仙,有些病人就是不能怀孩子的,比如肺动脉高压什么的。”
“她临盆那天正在考试,当时羊水破了,直接被120送去医院的。医生还为此骂了她的老公……”蒋黛沾补充着她所知道的每一个细节,虽然并不完整,但是在旁人听来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出血是不是也和复习考试有关系啊?”
“为了个考试,还把命给丢了,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
“大人不在了,那孩子顺利生下来了吗?”
“听他爱人说,孩子倒是一切正常。就是从小没了娘。”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先前下在锅里的虾滑似乎是煮熟了,一个个的又都浮了上来。
“算了,算了。都是命,不谈了。世事无常,及时行乐才是真,今朝有酒今朝醉啊。来来,虾滑都熟了,大伙儿捞着吃。都吃起来,吃起来,再煮就老了。”铁仲以一副老大哥的派头刻意缓和着现场的气氛。对于人情世故的拿捏,他自然是一把好手。这场饭局是他牵头组织的,他说什么也得把场面维系得一派祥和。
酒足饭饱之后,铁仲又发了话:“饱了,这场结束,咱们可以去开辟新的根据地了。我开车来的,还能带4个人。你们还有谁开了车?看能不能凑合着挤一挤,实在坐不下的再去打车。”
“我也开车来的。赵天宪,张司源就坐我车子走吧。还能再带一个,你们还有谁要跟我的车走?”蒋黛沾打量着剩下的考友。
“要不再算我一个吧?”梁公元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
于是,赵天宪、张司源、梁公元三人一路跟着蒋黛沾来到了负一楼的停车场。令他们深感意外的是,小蒋的座驾居然是一辆红色的宝马。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能开的上这样的豪车,可见家底相当殷实。
仔细想来,蒋黛沾虽然不比铁仲油滑,可在待人接物方面也是落落大方,至少比眼前这三个男子汉都要游刃有余。这类人可能还是接受贵族教育长大的,有了这辆车做担保,即便小蒋自爆二代出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们三个大男人都愣着干嘛?这车平时是我爸开的,家里人做生意,图个面子。你们就别瞎想了,赶紧的上车吧。谁坐前面?”
三个汉子,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发话。副驾的空间更为宽敞,视野也更好一些。这三人似乎都继承了上古礼让之风,还在相互谦让客套着。
“梁同学,要不你到副驾坐吧。赵天宪和张司源是一个学校的,他们在后面可以说说悄悄话。”蒋黛沾随口一句,便替他们做了主。可她并不知道,这是三种备选方案中最为糟糕的一个。要论交情,张司源和梁公元才是无话不谈的那一对。
今天聚餐是考研后张司源和赵天宪的头一次碰面,一同入座轿车后排,则是他们平生距离最近的一次。对于这样的距离,他俩显然都很不适应。
“考研感觉怎么样?”率先开口的是赵天宪。
“不太理想。好多题目都不确定。”张司源一五一十地答着话。
“今年的考题并不难。”赵天宪并没有按常理出牌,也没有假惺惺地安慰对方。这份坦诚倒是让张司源很是欣赏。
末了,小赵还补充了一句,“每一科都是。”
“所以你是十拿九稳了?”张司源回敬了一针见血的反问。
“应该没什么问题。”赵天宪答得针锋相对。这份底气让张司源很是羡慕。小张暗自揣度,或许再过几天,当公布考研成绩的时候,他就再没资格和这个老对手平起平坐了。
此后,两人的谈话就好似断了的琴弦,再也续不上了。张司源按了下门把手处的按钮,车窗打开了一道缝隙,瑟瑟寒风吹了进来。小张并未感受到寒意,相反,他仿佛刚刚透上了一口气。
“哎?我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啊。不过一会儿到了KTV可要唱歌啊。”蒋黛沾说着朝后视镜里看了眼张司源。小张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眼的打量,他盯着黑黢黢的夜景,小蒋的话音便淹没在了呼呼的风声里。
“要不你还是把车窗关了吧,吹得我有些冷了。”赵天宪嘀咕了一句,他今天出门穿得不算厚实。张司源反向拨动按钮,车窗徐徐升起。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纸递给赵天宪:“自己抽一张吧,你鼻涕都出来了。”这次倒是换做赵天宪浑身不自在了,年级第一很不情愿地接纳了对方的好意。
张司源的话逗得蒋黛沾忍俊不禁,她一手捂住口鼻,像是怕被人瞧见了自己失态的模样。缓过劲来的小蒋随口问了一句:“我说,你俩是好基友吧,就是惺惺相惜的那种。”
小张很是纳闷,为什么总有人误以为他和赵天宪会是朋友呢?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即便将来他俩能在同一所学校深造,在同一家公司的同一个部门共事,即便之后他们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俩也不会成为朋友。而且他能确定赵天宪也是这么想的。或许只有这一点才能勉强算作两人间的心有灵犀。
尚无为|著
公号:我生之初尚无为(shangwuwei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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