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短了

一、日头短了

席子,农村人待席草(或许是蒲草)谢去后用镰刀割下,晒脱水,用半指宽的尖头竹片(至少一米多长)当引,穿插过化肥口袋拆开得到的塑料线网前后错位的间隙,用打席专用的木架,压打。纵横压迫下,成就了一床席子。夏凉秋爽等习性先不说了,只说散发出那种属于土地和草科的气息,就让人安逸。

于是,他爹将他取名,小席。

果不其然,他没有成就高职伟业,没读太多书。初中读完,就去大队上学帮厨。做菜麻利,大肢大胯的成就了一席丰腴的宴。婚丧嫁娶的帮厨,必有他的身影。做得最好的菜,都跟油脂甜腻相关。油炸肥肉坨,夹沙肉,八宝饭蒸三线肉……油炸肥肉坨,膘肥白肉裹着面粉,在滚锅里炸到油脂透亮,反复若干次,出锅撒上白糖,酥脆口感下油脂充盈于口舌间,若不趁热吃,脂肪凝固会将腥厚附着在舌根跟牙齿上,所以总是被烫到。夹沙肉跟三线肉本应选取肥瘦相宜的猪肉,但是他偏爱膘多瘦肉少的部位。他总说,没有油水,吃起来柴,柴的肉不好吃,跟嚼柴有什么区别?总爱加糖,他的理论是:只有糖才能压住那股猪臊味。

他娶了一个牙尖嘴利,狡猾狡猾的媳妇。父亲和母亲都不满意,说长的就不周正,心思还斜了。但他不依饶。结婚后先后生下一双儿女,待都会独自走路后,即刻跟老爹老娘分了家。老爹老娘总是愤愤,乘着儿媳妇不在家,言语激骂还未成熟的孩童:你的妈就是个恶婆娘……但小孩子总是会传话,于是争争吵吵。也就过来这么些年。

老爹头发都还没白就死了。心脏上的病。于是老娘跟了他。帮他喂鸡,做饭,摘菜。院子里那些花草菜梗子,都是老娘帮着招呼。他只负责每晚到家看看老娘是否在看电视,其余时刻,他是多一分钟都不愿意看老娘。但是有外人来家里,他总是大声呵斥:总跟你说出去跟你的那些老太太晒太阳嚼话头子的时候,带个顶上的巾,不然又头疼感冒难受了哼,说玉皇大帝要来收你了。老娘讪讪的笑。

日头就这么翻更斗似的反复流转。日头越来越短了。有时候他也会在院落里学着老爹的样子,蹲在坎石边沿,抽一支烟,拿烟的样子也学着老爹,两个指头弯曲夹烟,其他手指头攥在手心。也就一支烟,抽完,他会起身拍拍屁股,明明自己没有坐坎上,却总是拍拍屁股。

他平时抽烟,整个手掌是撑开铺平的,直苗苗的。包括大拇指也直苗苗的。所以他抽烟总感觉是是用手掌拍在嘴上。

他只有在坎上蹲着抽烟的时候,会觉得日子短了,因为这个时候他总觉得太阳没有以前那么扎眼了。只有日头短了,日头才不扎眼睛。

二、肥腻的吃不下

小席的身板开始变得厚了。孩子们也在长大。家里竖起了两栋四层楼的房子,都是这些年帮厨、开小馆子、替职工食堂当大厨积攒下来的炒菜钱。他舍不得花,一直攒着,攒够了,就竖起了大洋房。他总舍不得给孩子买吃食或者新衣服。他觉得孩子总要长大,人大了就不爱零食了,反正以后都不会爱上零食,何必现在就浪费钱给他们买他们以后不会喜欢的东西呢。衣服也是。总是让孩子们穿着小一号的衣服——他总说,现在的娃娃跟吃了饲料一样,隔几天就长大。你望望,才没买多久的衣服,又小了。

孩子们都成年了。他开始悠闲。不再蹲在坎上学老爹抽烟。席间吃饭,手掌间插一只烟,眯着眼睛,嘬一口,喝一口烈酒,谈论着隔壁王小三的媳妇说话又大声又不懂羞臊。感觉日头短不短的也没什么关系。

他老是爱跟小金宝吃饭喝酒,小金宝跟他是发小,两人从穿开裆裤时候就认识了。现在过了不惑之年,他总感觉只有跟发小在一起,心里才踏实。于是小金宝是他家里为数不多的座上客。他们可以从太阳才斜,就坐到月亮高枝头。他们总爱说那些女人们的闲话。因为他们两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媳妇都不好看。小席的媳妇眼睛细长,脸盘上宽下窄,鼻头跟面颊还有雀斑,唇色深沉,倒不发胖,但也总是像手头上的厚茧和龟裂,习惯了。小金宝的媳妇个高,但是太瘦跟扁平,肤色还黑,眼睛倒如含笑弯柳,可惜长了嘴龅牙。总之他们只要凑在一起,就总喜欢谈论其他女人的闲话。

小金宝给小席送来一只花狗,说是给他看家护院,乘狗幼小,养到成年看家没问题。小狗是杂交土狗,牛奶图案。才来家里栓在廊柱上,见人就吠,就算是给它喂食它也吠。于是小席就开始厌恶它。总是恶语责骂,时不时家里来重要的客人,小花狗持续不断的吠叫会激怒他,于是拿个去了锄头的木杆,闷声打在小花狗的后腿上。狗子吱哇乱叫。于是后来的吠叫变得连本带利。小席烦透了这只狗,觉得养不熟。有时在傍晚他斜着眼睛看着那只花狗,花狗也呆呆的直愣愣的看着他。对峙个十几分钟,谁也不吭声。小席嘴里吐出烟泡,心里越发觉得这狗总会长得更大,万一哪天没拴住,难说会给我一口。

一个冬天,小席说,这狗这几天没精神,来人了也不叫,一句都不吭,怕是要死。乘还没得大病,把它杀了吃吧。总是让它完成一生的使命。他约来小金宝,四五个汉子,在家里围坐吃起了狗肉。他的娘吃素,背着手在院子里看着暗下来的天,看着冒着白气的电灯泡下这群汉子。老娘想,这是莲子的心发了霉的主啊。

往后的日头依然那么短。小席当上了管事的人。他手下有那么三两妇人,和小金宝,听他差遣。于是总在八月十五,大年三十,吃不完饭,就急忙慌的出门,说是要去巡街,这种大节大庆的日子,最容易起火,供月亮的,放炮仗的,巡巡街,为村头知道他是干实事的人。

因为总在节庆要去巡街,所以节庆时日就不喝酒了,不喝酒,自然吃不下那些油炸肥肉坨。他说,以前年轻时候,吃多少油荤都不觉得腻,现在光望望那一滩油亮,就打冷颤了,牙齿都要酥掉,吃不下去了。

三、不说话的好吧

听说有个机会可以写上访信。好处就是,万一成功了,那么空下来的那些位子,自然得有人填补。而上访的人,是不是就是顺位了?于是家里开始热闹,除了小金宝,其他平时不热络的人们,也总往他家跑。

他老娘说,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事,总是说到晚上十一二点,边说边喝酒。一格屋子满是烟味,呛鼻得很。

老娘咳嗽厉害,自己去住院了。他有更大的事情要做,做成了,这辈子就不止是一个好厨子那么回事,做成了他会成为荣光,让总是笑他抽烟像一巴掌呼在嘴上的人们颤栗,让那些不愿意跟他开荤玩笑的婆娘们主动笑脸迎来问饱暖……于是他总是一大早起来,留下一句“我出去一趟”,就直到夜深了才回家。

他的婆娘也不管他。总觉得现在没有那么多活计要做了,孩子也都大了。跳跳舞,卖卖土产就过一天了,那么多房子光收租就能收好些钱。于是她也不多问他的去处。总想着他连一身得体外衣都舍不得的人,总不会舍得把钱花其他女子身上,况且家里啊钱每次数都不会少。于是她也在他出门后,懒懒的吃个糖水煮鸡蛋,放一大勺猪油,喝完暖暖的,出去跳广场舞。加了猪油的糖水蛋,吃完滑溜溜的舒服极了,还顶饿,到太阳斜了都不会饿的。她不像他的汉子,头上出了白发后就不再吃肥腻的猪肉跟猪油了。她依旧喜欢用猪油炒菜,她说这样才香,才有力气。

老娘怕是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了,自己出院回来的。看着除了瘦了一圈,也没什么变化。于是小席断定她只是老了事情多,本就没病。他见老娘在看电视,问一句“回来啦”,就又进了那格满是烟味的房子。

好像上访的很顺利。但是上访后的事情就不那么如人期。上访完,有人传他去问话。问话内容,却是和自己有关。错愕之余,他想显得无辜且敦良,于是他想,先说不知道吧。不知道,不说话,总不会有错。于是就当了闷葫芦。还好可以抽烟,于是他就用手掌呼在嘴皮上,烟在烧,但没有吸,一支烟下来可得七八分钟。几天过去了,他还是没说什么,什么都说不知道。就放他回家了。他总觉得心脏不舒服,于是加了血压药量。能压住一下。但是他心慌,他爹就是心脏上的病死的。他才五十出头呀。可不能啊。越这么猜,越慌。慌乱中尽睡着了。

于是,他们就带了小金宝去问话。问,在队里发放村民的分红金时,有些人不在家,没发放完,是不是拿给小金宝了。小金宝说,嗯,小席负责发放。但是好些人没在家。去了几次都不在家,说是年后会回来领。也不见来领。我开木材厂,有笔款子急用,就跟小席说,先垫上。等年后村民要来领了,我立马补。补了没有?补了。啥时候补的?栽秧过后。那可不是年后哟?是年后呀,栽秧不是就在年后栽吗。……

就这么的,小席再次被叫去问话。这次他觉得不能再说嘛都不说话了吧。但是,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的好。琢磨之余,血压就上去了。

四、换一次活法

小席被带走的那天他只打了一通电话给老娘。老娘耳背,说三两句话说了将近10分钟才说明白。他对着电话气呼呼的大声嚷嚷:我要去外面打工,去跟别人帮厨,好些天回不来。就这么个意思吧。本应把这一通电话打给媳妇的,但是偏不知为何,他打给了老娘。

老娘是被瞒了过去,媳妇从小金宝的媳妇口中得知了小席被带走的消息。她骂了好些天,各种难听的伤欲的绝望的话。哭骂之余还求了黄仙娘娘,烧了好些自家印的纸钱。小席媳妇从来就不信佛,但是偏偏初一十五也跟着婆婆烧纸供斋。小席的老娘跟外人说:她跟我信的不一个样。她信什么仙也不知道,烧的纸钱都跟我的不一样……

过了个把月,日头短了的光景,也淡了流言。似乎人们就真的觉得小席去外头帮厨了。也不怎么问了。老娘其实已然得知他被带走的消息,但是也全然当他去外头帮厨了一般。没有伤心欲绝,没有念叨挂想。

小席的被带走的日头里,因为分辨不出冷暖冬凉,衣食俱全,除了没有足量的烟抽,其他也都省心。规律的作息,以及不见天日的休养,直板板的床铺,倒是治好了腰疼。他想,出去以后,日头如果长了,他就要在那个石坎上有木头板钉个屁股墩垫,以后就不蹲在石头坎上了,直接坐着,这样屁股也不受凉,也不会弄脏裤子。那个墩垫一定要用厚的木板,用刨花板刨得光光的,再用砂纸磨一道,刷层清漆。清漆可以去澄凌家借,他家整日里做小桌子小椅子供沟头学校用,这些肯定有,说不定还能讨块好的厚木材。做好了屁股墩垫,再去养只小黄土狗,养的熟就养着,养不熟就算煮了吃也好,上次那只小花狗,吃着总是扎牙齿,肉柴得慌……

他就这么盘算着,出去以后的日头。晃眼居然就到真的出去的日子了。一算,也大半年光景了。

回去以后的日头跟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他算计好的做屁股墩垫,也因没有遇到澄凌在家,没有要到清漆,就耽搁了。于是他还是在斜阳下,墩在石坎上,不自觉的弯曲手指,嘬着烟头。起身时候拍拍屁股。尽管他一直都没有坐在石头坎上。家里又养了两只狗,一只黄的一只黑的,都是小狗,以为不用拴,结果全跑了,跑出去就没有回来。拴狗的链子还在柱子脚边耷拉着。他也懒得解开了。本想再要一只,但是也没有合适的人送过来。

在里头盘算着出来换一种活法的小席,出来后依旧看着日头越发短了,发出此前同样的感叹:日头越来越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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