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小时候当然叫小李,他家很穷,或者说他们村很穷。我们小时候可以偷黄瓜,捉小鱼烤,鼓鼓肚皮。小李那小山沟,头顶一线天,脚下尽是白石头,连苦李子都没地方偷。
也亏了他爹娘,在石窟窿里养出了一头驴,总算有点生计。
山沟石头多,干,黄豆怕涝抗旱,倒很容易地在这山沟扎下了根。
小李家在山旮旯东边簸箕那么大一块,面边粪场那么大一块开荒,拾掇得干净,全都种上黄豆。
有了黄豆,驴才活得硬气。
驴可不是用来听它在山尖上气不接下气拉嗓子的,也不是让它来陪小李半夜数星星的,而是让它来拉磨的。
磨黄豆。
小李就在旁边照看着,哼一哼,怕驴偷嘴。当然,驴眼蒙着,也偷不了嘴,但也不能偷懒呢。
驴歇,小李歇,驴忙,小李忙。
一天天,驴和人日子一样,缓慢悠长。
山沟狭长,住了许多人家,也就开垦了许多石头地,种了许多黄豆。
驴只有一头,不知怎么到这山沟的。小李问过爹娘,爹娘不说。小李问过驴,驴只是刨蹄子。
驴有活干,也就有了存在的价值。小李也有活干,也就活得有价值。
因了这份价值,小李很容易地讨了老婆。
靠着磨石腐,手头活泛,小李硬是生出个小子。婆娘比驴强,比小李强,可以大碗大碗地喝豆浆,乳水也像豆浆般任其往小子口中淌。或许是一直喝豆浆,小子长得白白胖胖,声音嚎得比驴还响亮。
老婆有小李伺候,能生。驴只一头,整天旋圈圈,没有心思捉摸生崽的事,很快便老了。
在人们开始将小李叫老李的时候,驴已经换了三头。
春风一样往山沟吹,日子也开始好了起来。
很多人出去打工,而小子也出去闯荡几年了。
不曾想,豆浆不光养骨肉,也增智慧,比某些益智奶粉强多了。
这小子虽然跟驴一块成长,可比驴聪明亿兆倍,蒙着眼都可以在外面活得滋润。
外出的人回到村里总会说,小山沟一样能出牛人,比如老李家的那儿子,在外大手大脚,豪爽得很,有大老板的派头。
似乎像要证明什么,这天下午,那小子就开着一辆锃亮的小车到山沟沟,晃得比石头还闪眼。
刹车声震了一沟人的耳朵,人们啧啧称奇,指指划划,远远看着。
只有驴还像过去一般蠢,见了人,见了车,又扯嗓子,又刨蹄,兴奋莫名,将灰尘扒到车上去。
儿子当即操起胳膊粗的棍子,“嘭”的一声,照着驴背砸下去。
老李身子一缩,幸亏倚着门框,不然,仰头跌到石头上,肯定会像驴一般痛叫。
来来匆匆,儿子领带都没松下喘口气,人们的眼瘾也没过足,新车竟然不在山沟过夜。
当灰尘完全散尽时,人们都聚到老李家,夸他生了个争气的儿。
人们起哄说要放鞭炮祝贺,让老李摆酒席,喝个痛快。
哎,老李,儿子三年不回来,回来管三年吧。
哎,老李,儿子丢一大坨,好厚一扎吧。
哎,老李,箱了要上锁哈,我可见不得那红艳艳。
哎,老李,可以享清福啰。
哎,老李,将省城的好烟好酒拿出来,我们闻一下也好啊。
老李的老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比山沟沟还窄,忙不迭地泡茶递烟。
只是那茶叶是本地的,泡树叶子般大。那烟也是老李平时从口袋里抠出来抽的普通烟。
老李,老去弄驴干啥,真是个犟驴。
老李一言不发,用手轻轻抚着驴背,捋着那被棍子砸乱的毛发。
驴也一声不响,头低垂着,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老婆将驴一拍,让驴走,扯了一下老李。
老李眼睛一瞪,朝老婆吼道,你动驴干啥,它可是我的命根子。
人们一愣,随即又哄笑起来。
老李,你不是有个好儿子嘛,那才是你的命根子呀。
老李调过了头,顺着驴的方向去了。
人们讪讪地,慢慢散了。
茶也慢慢开始凉了。
老婆回到屋里,开始烧水准备洗澡。
儿子有志气了,也不枉当初宠爱一场,她这当娘的可不能掉面子。
她想要换掉那满是豆腐渣的衣服,换一身走亲戚的好衣裳,明天啥也不干,就在山沟沟两头荡。
她拉开大衣柜的门,里面竟翻得乱七八糟。
她心急火燎,在那件月白衬衣口袋里摸,空空的。
老李,老李。
老婆也像驴叫,上气不接下气。
老李已经拴好了驴,从暗处闪出来,向老婆喝道,妇道人家,一惊一乍。
老婆又是跳脚,又是拍胯子,钱,钱被人偷啦。这么多人来过,现在怎么找得到。
偷,偷你个头,现在还比往日,谁稀罕你那几个臭钱。
那钱呢,去哪了?
你去问你那宝贝儿吧。
老李说着,从抽屉底下拿出一个本子,跳过前面记录磨豆腐的账目,打开最后一页,递给老婆。
老婆一看,那页记得密密麻麻,全是老李给儿子的钱,有几百,有几十,有几块,甚至还有几毛的。
或者是儿子要的路费,或者是说包了工程周转,或者是说谈了朋友。
那车是贷款买的。这次回来,就是要钱,在山口堵了我一次的,若不是嫌少,不会进家门的。
老李低低说着,去了后院,窸窸窣窣抱起一捆草,朝驴圈走去。
一会儿,驴打起了一串响鼻。
稻草的清香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水烧开了,咕咕噜噜,欢叫起来。
大衣柜门敞开着,老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衣裳。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湖北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