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下,车马鸣喧,人来人往,一名男子着一袭白袍,悠悠然走在石板古道。他背着一只木箱,戴着斗笠,腰上悬着的长笛翠色诱人,格外引人注目。
路过的少女看他一身白衣飘然,便无不侧目,惊叹纷纷。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又让少女们连连叹气。那张脸实在是平庸至极,容不得再多看一眼。
他走过长街,窥尽长安繁华,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01
相府千金还差一月及䈂,但相国大人还迟迟未通知办及䈂礼的时辰,一时间,就连百姓也都议论起来,纷纷猜测这位晓音律通诗书的千金到底出了什么事。
相府不出声,谁也不知其中猫腻。
三日后,一轿撵在相府后院落下,一名白衣男子跟着相国大人进了门。
相府千金的闺房前,相国正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房里女儿的声音飘出:“爹爹,让大夫进来吧。”
白先生推门而入,见寝室外挂着一层薄纱,小姐在桌前抚琴,琴音袅袅,她的脸却在朦胧中看不真切。
白先生走到薄纱前,谦声道:“小姐把帘子掀开吧,我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面容都见过。只消片刻,您的面庞就会完美无瑕。”
小姐轻揭薄纱,露出一张半边无瑕、半边长满紫斑的脸,二人只隔着一层纱的距离,光线落在李小姐完好无损的半边脸上,另一半隐藏在暗处,如此看上去,真真是碧玉美人。
“还请小姐躺下,在下为您治疗。”白先生微垂眼帘,不敢再看。
“多少大夫都说这是胎记,没有办法去掉的。”白先生的目光落进李小姐眼中,她转而躺下,语气平静,不怨不恨。
“请小姐闭眼,无论如何都不要睁眼看。”
相府千金只看见白先生从箱子里拿出一支玉质毛笔,又取出若干叫不出名的颜料加以调和,提笔振袖,往自己脸上画去。柔和的金光让她闭上了眼,随着白先生的动作,更有一种别样的香气萦绕在鼻间。而她只觉一阵清凉,并无不适。
“小姐可以睁眼了。”说着便把镜子放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可怕的紫斑消失殆尽,熟悉的双眼灵动有神,皮肤细腻光滑······她不断抚摸自己的面颊,饱读诗书的她此刻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相府上下奔走相告,一片欢喜。
白先生此时翩然不知所踪。消息不胫而走,世人称其为“画皮师”。
02
长街尽头原本无人问津的小巷自此每天都人满为患,然而能求得白先生一笔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尽管如此,天下女子得知有此神法可美容换肤,仍然千方百计寻上门来。一时间,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博心上人一笑来求白先生为自己更肤换貌。
一日傍晚,长街尽头的小巷里传出悠扬缠绵的笛声,绕着天边的云霞久久不散。
长街上出现一个纤瘦的身影,不一会儿,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小姐怎会来寒舍?”明明是问她,白先生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惊讶。
“白先生······我······”少女为难中带着些许娇羞。
“可是上次画的皮有什么不妥?”
“不······我想······换张脸······”
白先生微微瞠目,转而神色如常。这样的事他已经历过太多,自他为人画皮开始。无论他如何劝说,女孩子们都愿意不惜代价,五百年来无一例外。他以为她是特别的,然而她也只是红尘中的一粒沙。
“那您想要什么样的容貌······”他轻声问。
“我······想要当今公主那样的······因为···三皇子喜欢······”她的嗓子像是喝了浓浓的蜜糖,声音越来越轻。
白先生沉默了片刻,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这样乃是逆天而行,有什么后果您怕是承担不起······”
她温柔的笑意中充满决绝:“我什么都不在乎。”
世上多了一位公主,皇帝震怒,以相国藐视帝王之罪革除其官职,尽毁相国之女容貌,令白先生不得再为其画皮。
大雨滂沱的夜晚,白先生听见轻微的敲门声,他打开门,看见李小姐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面容尽毁,更不如曾经的模样。她只能抬起眼睛望着他,没了神采的眼睛如同死寂的灰烬。
白先生抱她进门,将大雨的咆哮隔离在屋外。
灯下,他为她擦拭伤痕,她微闭双眼,闻着白先生手中药物的清香,他的身影在朦胧的灯光中变得恍惚起来。
白先生留她养伤,每日精心为她上药,闭门谢客。她问:“既然画皮要付出一定的代价,那你初次为我画皮时,我为何没有半分损伤?”白先生说:“那次并没有改变你的容颜,只是修补而已。”
她又问:“你这么帮我,我拿什么回报你?”
白先生默然不语。因为他想要的,她给不了。
数月之后,李姑娘面部痊愈,仍是初次为她画皮后的模样。
白先生问她,是否还会再去寻三皇子。她苦笑着摇头,如今李家只是一介庶民,怎能再有那般妄想。
白先生不语,却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翘起嘴角。
相府毕竟是相府,没落之后仅一年便成了城东巨贾,人们重新关注起这个崛起的家族。
李家小姐自然又成了众多公子垂涎的对象。
长安城从不缺乏热闹,而那些嘈杂永远淡在白先生门外。
03
夕阳落,晚笛起,李小姐披着一身绯红的晚霞推开了白先生的门。脸上的笑意似荷塘里微微漾起的涟漪。
白先生此刻便知,深陷爱意的她,什么都不顾了。
“为我换上玉芝姑娘的样子。”她的声音仍然动听。她不知道这次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是她愿意。
白先生皱眉,他心疼极了,那是青楼头牌歌伎的样子。她曾是堂堂相府千金,命运一朝为容颜所改,如今却一次次执迷不悟。
“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她抬头看他,笑意浅浅,可在他看来却凄惨无比,“无妨,我心甘情愿。”
白先生长叹一声,接着便伸手翻腕,指尖冒出一点金色的光芒,轻点在她眉间,金光淡然扩至全脸,李小姐的五官便全然不见了。接着,他提笔,熟练地画出了花魁玉芝的模样,这幅面容有太多人来求,他见过无数画像但一直不愿意画,怎料今日就画在了她的脸上。
画完搁笔,捻指翻腕,食指轻点眉间,又是金光一闪,李小姐的眼便睁开了。
她对镜抚摸着额间的美人痣,对他感激一笑,她知道这是为了区分自己与玉芝。
她款款起身,俯身长拜:“白先生,多谢。”
曾经的相府千金长辞而别,此生未与白先生再相见。
后来李小姐平凡而安稳地渡过了一生,没有遭画皮带来的劫难。可她不知道的是,自那之后,白先生再也没笑过,不想,更是不能。
04
三十年后,长满荒草的城郊,白先生持玉笛来到李姑娘坟前。
笛声起,长风吹,白衣飘。
他轻抚坟前冰凉的墓碑,一声轻叹道不尽满腔柔情。
他不知道自己见到她的那一刻,眼睛里闪着星光,聪慧如她,只一眼便知晓了他的心思。
她的请求他从来都不会拒绝,他为她画皮,只是希望能有机会见到她。
她在小巷的那几个月是他最快乐的日子,有她在便有风花,便有雪月,便有人间种种美景。他不在乎她的容貌,但只要她开心,他便都顺她的意。
她懂,可是她不愿。
“你宁愿为了不爱你的人削足适履,却不愿了解我的真情,罢了,罢了······”他叹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保她平安而舍弃自己的笑容是否值得。
其实他自己也不懂,他执笔走过了千秋万代,看遍了时光变迁,本以为看透红尘,却逃不过这一次的情劫。
他走了,长安城纵使繁华万千,于他不过是没了颜色的画卷。
尾声
岁月沉浮,沧海横流,世界慢慢变得更加神奇,更换容貌居然可以不用他手中的笔而是用冷冰冰的机器。
不过世事变化无常,人心却亘古不变,人们对于美的追求仍然孜孜不倦,不仅是女子,男子也换起肤来。他神奇的“医术”仍然让他在这个什么都可以实现的世界里有立足之地。
只是时光与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个玩笑,又让她与他在时间的长河里重逢。
一家顶级美容医院的手术室里,只有白大夫一人。门被推开,走进了一位半边脸布满紫斑的女子。
他看见那紫色,从来被称为面瘫的他此刻舒展了眉眼。
“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女子问道。
白医生并没有回答,而是带着笑意问她:“这次,姑娘想变成谁?”
“我想……”
“自己的容貌是独一无二的,您确定要变成另一个人吗?”
“我只想去掉脸上的胎记。”女子对他微微笑着。
白医生的笑容更明亮了:“我们确实好像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