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流言为什么那么多?

            《容斋随笔》札记(18)

肃宗乾元二(759)年,巴蜀孟春天气已莫名地躁热。

夔州奉节西北驿邮中,一位个头不高的老者,长儒衣又脏又破双眼却充满冷峻的傲气。

门前碎石崚嶒的驿道上,一匹马急驰而来。

骑卒高喊:“皇帝赦令:天下囚徒,死罪者流放,流罪以下赦免!”

没人知道这老头就是诗坛天王巨星、大诗人李白,这一年,他59岁。

罪赦归乡,欣喜欲狂,可二年后,大唐流量兼流言明星命殒当涂。

他的死,并非意味着流言坠地,相反,激起一轮新的涟漪⋯⋯

400年后,东方星空上,李白已光耀九州。

一个与当年李白同龄的花甲老人,在喃喃低语:“天才迟暮为传言误,困扰着多少人?”

李太白,天下士也,特以堕永王乱中,为终身累。(《五笔》三卷)

洪迈没提,李白内心还有另一个隐痛:北赴幽州之旅。

天宝十年秋,李白自开封买舟北渡黄河,萧萧河水将他的思绪拉向远方⋯⋯

天宝三年玄宗“赐金放还”不用,豪情破灭,向天大笑的李白,真的变一棵蒿莱。

长安很难混了:关于他的负面舆情太多了。

铁粉杜甫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逼天子近臣脱靴等传说充斥坊间。

一切似乎提醒:这人对天恩缺乏敬畏!

只有李白自己知道:我冤啊!

他学剑写文只为安邦济世,他渴望“出圈”寻找自我,写诗从来都是副业!

如同被遗弃的逐臣,他只是失落不甘。那时,他患上严重失眠。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赠何七判官昌浩》)

北方幽燕,成了他才售帝王家的期冀,安禄山之邀,燃起心中的火。

只是至幽州后之处境,安禄山的态度,让他严重焦虑与受挫。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蹉跎不得意,驱马还贵乡。(《经乱离后忆旧》)

至天宝11载春返开封梁园,前后历时半年。“不得意”还乡,是实情记忆。

《资治通鉴》“天宝十载”记:禄山既兼领三镇,日益骄恣。见上春秋高,武备堕弛,便生轻中国之心。

李白天宝十年到幽州时,真嗅到了不祥?

他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简《经乱离后忆旧》) 作于安禄山叛乱四年之后,他在诗中对此事的记述,与他当时的感受多少有些违和。

幽州之归是已明察安禄山将叛乱?还是事后对自我记忆的重构?

唯一值庆幸的是他离开了。可谁想逃离胡乱,却一头撞进永王李璘之幕。

从璘入幕”引发李白一连串悲剧遭遇与人生苦难。

逆乱像是他的宿命,缠绕幕年。

诗人是什么?诗才算什么?只是太平时景乱时累赘。

对处心积虑覬觎中原大位的安禄山来说,诗可能只是海晏升平的点缀与声势。

当安禄山决意遽反时,文有严庄、高尚,武有安庆绪、阿史那承庆,“自余将佐皆莫之知”。

李白,应该正在“余将佐”之中。

洪迈泙此:戎狄乱华,只据幽、蓟弹丸之地的独安禄山,腹背皆无纵深,终归烟灭。(《四笔》三卷)

李白的离遁,似乎不是因安禄山根基太浅。

他从胡北上是“怀恩欲报主,投佩向北燕”,而以乐毅之才的狷狂,如何忍受了边缘化?

洪迈崇拜李白,但后来他还是把萧颖士不齿禄山,与李白放在同一个相框里(《五笔》三卷)。

幽州杀羽而归,李白“仆卧香炉顶”,一怒隐庐山。

香炉峰日光中水雾升腾的紫烟,藏着五味杂陈的雄心。

也就在诗人铁心诀绝红尘,要终老林泉之际,永王李璘送来了秋波。

一天,朝中不得志的开元进士韦子春登庐山,向好友李白慷慨陈词,劝李投身永王。

李白《赠韦秘书子春》诗:“披云睹青天,扪虱话良图。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青天开眼,宏图欲展。什么散发弄扁舟,什么五湖逍遥,统统滚吧!

男儿带吴钩安社稷的愿景,又一次在招手,李白弃隐出山。

《旧唐书》李璘本传载:永王任四道节度使与江陵郡大都督后,“召募士将数万人,恣情补署”。

武将之卫,文士之捧,皆为汹汹之势,上芒迫天子,下侧目孤臣。

从此,肃宗接密报不断:永王有反心!

永王之乱,肃宗朝结论:其东巡实逆。而李白恰在顺江东南的楼舰上,诗侍左右。

李白写《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等诗,都是文人本色。

诗人也因此遭专政暴锤,下狱流放。但李白在重写这段历史时,与前事多有参差。

“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经乱离后忆旧》)

说好了的远大良图呢,怎么演义成“胁迫”上楼船了?

永王楼舰东巡,太白很无辜,也很无奈。

寻饭天涯的文人,身存兵荒马乱之世,以诗添彩落“逆子泥淖”,不洗白如何见人啊?

事件的定性及社会舆论的压力,使李白在再写这段回忆时,处境尴尬。

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中有:“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六朝王气不过是小土包,一统南北舍我其谁。永王猖獗,莫过于此。

天才狂傲,诗言已僭越无疑。文皇曹丕为开朝之帝,肃宗听了估计已吓到半死。

宋评论家葛立方言:“这特么是敲锣煽动造反,不然怎么写出此言!?”

尽管,永王谋逆案,为肃宗的儿子代宗李豫平反,素人李白死后戏剧般获封左拾遗。

但社会纲常容不得半点逆鳞。洪迈在比较文坛领袖萧颖士与李白时,薄李褒萧。

萧颖士以参军微职,鄙视安禄山,回绝永王之邀。

予反覆考之,盖(颖士)风节识量之士也⋯⋯ 永王召而不见,则过之(李白)焉。(《五笔》三卷)

人说诗有韱,《蜀道难》仿佛太白写给自己,崎岖三千里,他心似槁木。

算天眷诗才,李白在流放夜郎赴贬所途中遇赦。

奉节遇赦旋还江陵,后东至江夏,面对故知新朋,他要回应的解释太多了,《经乱离后忆旧》诗,即是年秋这样背景的产物。

60岁的李白好像一世英名尽毁,重返“谤詈忽生,众口攒毁”的遭遇。

醉乡宽愁肠,友月朋风,对影三人。仅仅一年光阴,巨星流失,李白命殒。

天才之死,传言漫议:李白当涂彩石因醉泛舟于江,捉月影溺亡。

追忆诗仙,当涂彩石捉月台,到洪迈的南宋时仍在。

洪迈查阅李白族叔、当涂令李阳冰作的《太白草堂集序》。

李阳冰写:李白突患重疾,手稿万卷未修毕,病床上托付给我,我才写了此序。

唐·李华《故翰林学土李君墓志序》也说:“赋《临终歌》而卒。”哪有什么捞月溺亡?

洪迈嗟叹:“大众八卦,现在真的是不靠谱。(《随笔》三卷)”

八卦是屁民千古不变的挚爱,如同今天的网络,古人笔记最兴这个。

一生霸屏大唐热搜的李白,死后又成焦点,关于他的舆情此起彼伏。

衰运连连,可怎料:末路本难逢伯乐,死骨却值五百金。

晚唐诗人皮日休叹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听说得了腐肋疾。

宋人《医说》曰:“酒有大毒大热⋯⋯若醉饮过度盆倾斗量,毒瓦斯攻心穿肠腐胁,此丧生之源也。”

大师郭沫若认为:“’腐胁疾’,顾名思义,当是慢性脓胸穿孔。”

以我辈革命观点,这样的说法,哪里是穿胸,简直是穿凿。

只听说酒精肝的、肝硬化、肝癌的,纵然是喝生化毒药,也不致于立马烂穿胸胁吧!

唐人写《晋书》周顗传云:顗能饮酒,有友来出酒二石共饮,“各大醉,及顗醒,使视客,已腐胁而死。”

这里写得清楚:腐胁就是酒精中毒当场毙命。望文生义解读,只能云里雾里胸穿孔。

洪迈下决心:要还自己的偶像一个清白。

他找到当涂最早所刊印的《太白集》,发现这部书载《太白新墓碑》,是唐代当过宣、歙、池三州的观察使范传正写的,共1500余字。

其中说李白:“神龙初,自碎叶还广汉,因侨为郡人”,是碎叶人。

这个最早的版本,比宋《杜诗补遗》记载的《太白新墓碑》少71个字。

这70多个字是什么呢?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辨误》认为:《太白新墓碑》中的:“白本宗室子,厥先避仇客蜀,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彰明,绵州之属邑,有大、小康山,白读书于大康山,有读书堂尚存。其宅在清廉乡,后废为僧房,称陇西院,盖以太白得名。院有太白像。”这段根本不是范传正写的。

多出的71个字,洪迈也认为是狗仔妄添加的伪作(《续笔》八卷)。

八卦李白皇族出身,基本不会出在唐本朝,李唐王朝岂能容忍这样的造谣?

人们太追慕李白了,他的一切,唐后几百年,不停地为笔记甚至正史重构。

欧阳修的《新唐书》,就将李白指为皇族。

后世对李白的消费,除了他的诗,更有他的传说,到宋代已甚嚣尘上。

洪迈对此看不下去。清代考据大家钱大昕说:“容斋论史有识,胜于欧阳多矣!”(《十驾斋养新录》)

唐朝是一个诗人辈出的时代,也是一个诗人非正常死亡最多的朝代。

“七绝圣手”王昌龄被人杀死;刘希夷被人用土囊压死。

而“初唐四杰'”中王勃坠海受惊而死;卢照投水;骆宾王人间蒸发⋯⋯

这一切,更加剧了后世文人对李白无限想象。

但李白就是李白:中国白酒代言人、大唐顶级流量、狷狂界大V、诗坛无冕之王。

谤誉丛生,无损其名,才绝千秋,难掩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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