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读到以“常识”为名的书了。
也许,是因为,写者不愿以“常识”冠名出书,显得好没深度;又也许,“有文化”的成年读者,主观上不愿读和谈论“常识”之书,显得自己好没学问。
确实,于“常识”为名之书,我只有两个清晰的回忆。 一是小时上学,有《常识》课,文化课老师兼,记得,讲得都是社会生活准则,或为人处世之道,是薄薄的册子,浅显易懂,也没有考试要求。 二是历史教学中,涉及托马斯 潘恩《常识》,也是小册子。北美大陆军官兵中,凡粗通文墨者均能读,据史载,识字者,几乎人手一册,不识字但耳闻者,几乎全部的官兵。因此,乔治 华盛顿有云,如果没有《常识》就没有北美的胜利。
又有一个说法,鲍勃 迪伦,晚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位摇滚歌手兼诗人,创作的《答案在风中飘荡》,是向托马斯 潘恩的致敬。
常识,顾名思义,平常的知识,寻常的认识,常人皆知的见识。在做人是底线,在处事是准则,在科学是普及,在人文是通识,在公民是必读。
如今读到的政涛教授《教育常识》,若非先识得政涛兄,料想我绝不可能找来一读。理由如常识般简单:我等半生以教为业,终日教坛行走,哪里还要补教育的常识,让一个中学讲台站了两年就落荒而逃的文弱“瘦”教授耳边聒噪? 我们正处在一个人人都必须接受专门教育,且人人都有教育话语权的时代。从广义上讲,即使在远古,至少是自从有了文明史以来,人人都接受和参与教育,这是人类社会独有的文明现象。
政涛教授也明白,“在人类的生活中,教育无所不在,教育者也随处可见。凡是试图促进他人的生长和发展、改变和提升的人,都是教育者。” 他在本著的开头,率先给“教师”下了一个极为宽泛的定义:“有资格成为教师的人,不只是学校中以教书育人为业的人,也包括家长、各行各业的领导者、管理者和培训者,他们虽无教师之名,行的却是教师之实。”
这个“宽”定义,也应当引起我们这些持有“专业技术资格证书”的从业者警觉:教育有多专?专业性有多强?我们有多专?我们的专业性有多强? 因为专业性,一般具有不可替代性。而不可替代性,则与创造性相关。
那么,我们的教育,有哪些时刻在发生的创造因素?我们这些教育人,有哪些创新素养和创造能力? 进而,政涛教授不无辛辣地警告道:“通常所言的教师的基本功,来自于最基本的教育常识,这也应该是判定教师是否合格的标准。我们常常需要对那些被称为或自称为教师的人发问:请告诉你所知道的教育常识,如果他张口结舌或默然不语,这样的教师就可以摘帽而去。”
正如我们在课堂上经常挂在嘴边说的那样,真正的学习是自我学习,真正的发展是自我发展,“权力只能令人及格,而自主才可以达到优秀”。老人们也曾喋喋不休地絮叨,“要成人自成人,管成人不是人。”工匠界的语录云,“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此反躬,作为教育者,我们真的在持续地、终身地学习和寻求改进吗? “苏霍姆林斯基说,‘任何人如果不能教育自己,也就不能教育别人’。”
如一位严师,政涛教授追问并提醒:“不少教师总是津津乐道于教导学生认真读书,好好学习,但自己却不爱读书,不会学习,丧失了自我教育的欲望和能力。这显然是对任何人如果不能教育自己,也就不能教育别人的违背。坏教育导致的诸多悲剧往往是无视教育常识的结果,诸多所谓差生或问题学生的形成,究其根源,大都与教师对教育常识的无知和漠视有关,最常见的现象是:由于教师对学生的不尊重,导致学生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人们常说,“文学是人学”,我觉得“历史学也是人学”,但凡基础学科,尤其与人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学问和学科,都应基于人的规律和人性,也即:一切全在于人,一切全因为人,一切全为了人。“教育常识的原点,就是人性常识,也就是对人的天性的认识。德国教育家第斯多惠说,‘教育必须符合人的天性及其发展规律’。诗人布莱克斯吟诵,‘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然而,没有根基的短暂和刹那却是虚无。”
每个人,都是独特而偶然地来去人世间,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教育也应当是成就不同。即便在教育的过程中,实施看似相同的教育内容和课程,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人的不同、发展的不同、问题的不同。“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中蕴涵的时间之流和空间之流永远在变化,正是这样的永恒之变,使人生充满了变数,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而变出了不同的生命个体,变出了不同的人生。”
教育即生长。重复则意味着批量的制造。唯生命体,因其独特,只能靠生长。“每个人都有其命定的独特,一旦诞生,就是这个宇宙间的独一无二,不管他多么聪明或愚钝,多么伟大或卑微,多么幸福或悲惨,都是不可替代的宇宙存在,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生命,正因为如此,每个生命才显出了珍贵。”
“每个生命都是不可重复的,即使生命有轮回,原有的生命可以再来,但却不可重复,此花已非彼花,此生已不复生。对教师而言,就是去爱每个孩子、每个学生那永不可重复的生命,爱的方式就是不知疲倦地发现、珍视,并通过教育的方式成全或造就他们的独一无二。 人是独一无二的,既是教育的起点,也是教育的终点。”
“教育者赖以自豪的成功,就在于他们能够自信地宣告:我培养出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我参与了创造他的独特。”
记得当年在华东师大培训,著名的戚业国教授语惊四座,大意如下:既不要忽视教育和学校的作用,也不要过分夸大教育和学校的作用,尤其是不要夸大一个的具体学校对学生成长的作用,学校只是提供可能性和成长的土壤,因为你如果宣称杰出的学生,例如院士都是你学校培养的,那么你是否愿意承认学校中同样不可避免的“差生”的存在,这些“差生”是不是也同样接受了本校的教育?
“校长们常常这样来向社会推销他们的教育成果:我们每年为社会输送了多少人才;教师们也以同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骄傲:我精心培养了多少‘已然’成才的学生。”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始终是未完成的,这是人之为人的基本特性。’人所以是未成的,原因在于人是充满了可能性的动物,他从不会把自己的发展固着于某一点,而是不断向各种可能性敞开。已经完成的只是人的某种可能性,而非全部的可能性,总有新的尚待完成的可能性在某时某地酝酿和涌现,等候着人去实现。即使那已经实现的可能性,依然有变化发展的可能。” 教育只提供成长,提供一种可能。而“人有了可能性,就有了可塑性,教育才有了可能。”
政涛教授提醒大家:“不是考上了大学,就是成了;不是走出校门,走上了工作岗位,就是成了;不是获得了博士学位,赢得了多少头衔和荣誉,就是成了……所有的‘成’都是相对而言的,相对于已往的自己;但相对于未来的自己,人始终处于未成的状态,各种可能性总是在前方默然守候。谁未成的可能性越多,谁的未来世界就越广阔丰富,前途就越远大。”
李教授特别提到了歌手汪峰以用他的那一首《存在》,并毫不讳言对这首歌曲关于“存在”的呐喊式追问之赞同:“我该如何存在?”
“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始终保持着未完成的状态,总是带着已成的可能性,走向新的可能性。这就是‘终身教育’背后的人性常识。 如同每个人必然到来的死亡只能自己承受,没有谁能替代他自己的死一样,每个人的活,也只能自己活,而不能被任何人替代着活着。 人性中似乎还潜藏着另一种基因:替代别人生活的欲望。”
“我来教育你”,“你必须这样”,“我都说多少遍了”,“你给我听着”,“你一定要”,“你们不要”等等,是教师脱口而出的语言,当然,这里得不厌其烦地再次声明,这里说到的教师,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种角色,主要对应于生活在经验世界的成年人。
“教师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能也最容易替代他人的那一类人。由角色而来的天然的优越感,也为了履行教育者的职责:完成教育的任务,他们常常忍不住用自己的问题替代学生的问题,用自己的观点替代学生的 观点,用自己的思考替代学生的 思考等等,最终培养出来的人无头脑、无能力、无智慧,更无独立人格。或许,这就是没有人性常识的教育造成的人间悲剧的根源。”
在理想的状态下,“教育,不是替代学生选择,替代学生思考,而是赋予学生选择和思考的能力。对于作为生命存在的个体学生而言,教育唯一能做的,不是替代他活着,而是促使他拥有更好的‘自己活着’的能力。”因为教育从来都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事业,是以理想的彼岸为己任的事业。
“有人说得好,一个人的智商与生俱来,就像父母给你的一个空杯子,而要想让杯子里的水清澈甘甜,就需要每一个人为此努力。”
“一个具有纯粹人性的人,不会一味等待别人的恩赐,依赖于他人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水,而是拥有‘自己给予自身’、‘自己丰富和发展自身’的力量,自己成为自己的‘荒漠甘泉’。这样的人,就是‘去存在’。”
所以,教育的本质归宿,是走向分离和独立,走向自我,最终达到无我。 本单元的最后篇章,政涛教授分析了一种人类学现象:“表演和观看是一种普遍性的人类行为,人有表演和观看的需要。”
这,使我联想到一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名《断章》,作者卞之琳(1910—2000年),他的祖籍是江苏省南京市溧水区,正是我此刻“存在”的土地。
[注] 李政涛:《教育常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4月第2版 序言 从“常识”开始的教育 人性常识:教育常识的根源(教育常识的根源是人性常识/每个人都是宇宙间的独一无二/人始终是未完成的/人只能自己去活着/儿童的生长需要自我节律/人在表演和观看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