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迷雾

七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和往常一样游进了海里,当岸边的人影和喧嚷声消失之后,我发现自己游进一片空茫茫的海面,没有人,没有船,没有海鸥,没有海浪……我转了一圈,只见海雾弥漫,四顾茫然。

出家门的时候,光线还很明亮,为此我还在脸上多拍了一层防晒霜。临近付家庄,湿漉漉的雾气迎面扑来,视线开始模糊,马路对面的红绿灯濡成一团光晕,每辆车都瞪着两个黄色的雾灯,车流缓慢得像深海里迟钝的鱼群,步履匆忙的行人走着走着就消失了,海边的梧桐树和草坪,随着我的临近,逐步显露出轮廓。

我划着水,试图用光线判断方向,我看不见天空,却能感觉到太阳像一个汤圆远远地漂浮着,在我的泳镜上方映射着一点亮白。这点光如果在泳镜的右上角,我就是往海里游,反之则是回到岸上。

下海前,我在海滩上那间关闭的小商铺门前脱衣服时,隔壁的老板娘就在抱怨这个鬼天气,她说上午还出太阳呢,到中午就起了大雾,游客不敢下海游泳,害得她一下午都没租出去一个救生圈。

老板娘戴着宽大的遮阳帽,面孔一直躲在阴影里,她穿着长袖衣裤,这让我想起海南儋州卖盐焗鸡的女人,她们同样穿戴严实,仅仅露出一双眼睛。不过,和海南不同的是,足有大半年的时间,大连的海边都是冷落而萧条的,只有到了盛夏,游客才一下子冒出来,沙滩上帐篷密集,看得人眼花。暑期过后,游客又会呼啦一下子消失了,留下空荡荡的海滩——所以到了七八月份,海边的生意人就会显得兴奋和焦灼,他们会对天气紧张又敏感,毕竟一场大雾就减少了好多收入。

海里一片混沌,没有风,铅灰色的海面轻微晃荡,冬天似乎并没有完全离开,还有一小股一小股凉哇哇的寒流正在这半岛南端的海面下悄悄撤退,把头埋进水里,能看见一丛丛尖梢褪色的海带竖立在海底,海水是安静又有点混浊的绿,如果在岸上拣到海玻璃,差不多也是这样的颜色。

我缓慢而迟疑地划着水,这寂静模糊的海面让我惊叹,也令我不安……终于有人影出现了,先是浅灰色的一个小点,随着划水声渐渐响亮,那个点逐渐变大,泳帽的颜色也看得清了,那个人果敢地划着水,我的心瞬间就放了下来……嗯,最好我的出现也会给对方带来同样的安慰。

每次游进海里,我都有些许的慌乱,我不确定海的状态,我拿捏不准顺从和抵抗的界限。海浪的尺寸,水流的速度,风的来袭和雨的骤降——或者就像这个下午的一场大雾,都是一场无法预期的体验。

除了慌乱,我还怀揣着一些可笑的苦闷和烦恼……我才不管呢,既然奔腾的江河、倾洒的雨雪都将汇注入海,那么我这样一个小小的生灵,携带着些傻里傻气的念头滚进海里,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呀,是绝对不会被嘲笑和拒绝的。

是啊,我从未被拒绝(除了风浪太大我不敢下海的几次)。即使海浪把我抛来抛去的,即使海总是无话可说,随便我去解读她的咆哮或者沉默,即使暗流让我偏离方向,雾气又让我迷失……我像是从海的身上被扯掉的一部分,又被归还到本初的地方。海清澈,我就透明,海混沌,我也模糊,海澎湃,我同样激荡,海安静,我随之缄默……我恢复到了最初的设置,我积累的那些啰哩啰嗦的数据被清空得所剩无几,我本能地存在着——好像有很多丰富的体验,可是让我描述的话,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坨子岛距海岸有一千米远,以往游泳时,可以将它视作距离和方向的参照,只是在这个下午,它完全消失了。我云里雾里地游着,觉得够远了,就掉转身,让天边的一点亮白映在泳镜左侧。岸上的瞭望台和坨子岛一样无影无踪——别无选择,只能坚定地向前游去……影影绰绰中终于传来戏水的声音,烤鱿鱼年复一年的吆喝也夹杂其中:"正宗大连铁板鱿鱼,香辣可口,营养丰富,男人吃了更强壮,女人吃了更漂亮,好吃不贵,价格实惠……"

上岸时,发现距离下海的地方足有二百米远,我从迷幻的海面步入了人间,腿上粘着海草,双脚裹满沙粒,冲凉时,可能会从后背扣下一片贝壳,睡觉时,兴许还会有一两滴海水从耳朵里流出来——痒痒的,像一句悄悄话那样。

写下这篇小文时,七月已经接近尾声,正是海边热闹繁华的时节,我换衣服的小铺门前挂满了花里胡哨的泳衣和五光十色的海上用品,老板娘忙得团团乱转,收款码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去了另外一处:广播站的围栏边上,那里在下午会形成一块阴凉的地方。好嘛,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工作人员不停地广播找人,孩子跑丢了,老婆不见了,朋友失散了……广播里说,某某小朋友,请你回到帐篷附近,你的妈妈在那里等你——我抬眼看看斑斓缭乱的沙滩,暗暗替小朋友着急,帐篷这么多,怎样才能找到自己家的那顶呢?

再没起过那么大的雾。大多数时候,海面都是坦荡明亮,波光浩渺。海里的人太多啦,游泳,洗海澡,戏水,帆板……我要游到几百米开外,才算是安静下来。海面摇晃着,我也摇晃着,蓝色在我的四周和上空无边无际地铺陈荡漾……我写了这么多,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样的孤独和自由,那样的饱满和简单。

(找到一张大连海雾的照片,就是这样子的。)

你可能感兴趣的:(海上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