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在绿皮车的卧铺车厢里,很难直起腰,一路听着火车咣当咣当地爬,直到全身麻木,为的是赶上中秋夜,听一听老妈的唠叨,看一看故乡的清辉月圆。
绿皮车呼哧呼哧爬了足足15个小时才到了省城,再在大姐家要了辆车,一路载着老妈直奔老家。穿过长长的鄱阳湖二桥,再沿着鄱阳湖走上二十公里山路,如果不是导航开着,怕是回家的路都寻不见。我痴望着窗外的水稻田,心想:看到水稻田,就离家不远了。
破旧、矮小的老房扒在一座山丘之下,中间被一条乡村公路隔开,再往前就是一大片稻田,起风时,偶尔飘来村前河水里的鱼腥味,已是三十年的老房子了。一零年以后,邻里周边如雨后春笋般盖起了楼房,老房挤在中间,很不协调,以前站在楼顶就能望见成片成片的水稻田和村前的长长水坝。
我们80后的这一代人,拼了命地往城里挤,无非是想脱离父辈的一辈子深耕土地的苦,而今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再想返乡拥有几亩薄田或者几分菜园子,已是难以达成的梦想。周围不乏农村长大的同事,也仅仅是利用一年一度的小长假,犹如候鸟般,回家只住上几天。
车一路载着我们回家,老妈显得兴奋异常,反复不停地忆起曾经的往事,待至村口,老妈一路小跑冲在前面,利索地打开锈蚀斑斑的院门,许久不住人的院子,已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了。
简单打扫了老房子,开始和老妈坐在杂草丛生的院落里喝茶。我试探着问老妈:“这两天在咱屋里住吧。”老妈颇为难:“几年不住人了,还是算了吧,再说这里的蚊子认生,半夜非抗走你不可。”满园的荒草萋萋中,回想自己放了学在这里挖蚯蚓,不小心翻出一条蜈蚣;爬上树摘枣子,却被枣树上的刺刺得差点摔下来;也忆起十岁那年的生日,舅舅、姨娘们来家庆贺,中午老妈做了一桌子菜,还没等开饭,村后小学的上课铃响了,抹着眼泪不肯去上课,老妈抡起竹扫把我赶回了学校,下午放学回家,老妈悄悄端出特意留出来的红烧肉,模着崽的头:“姆妈有罪啊,崽子过十岁也没让吃顿好的。”
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大人们为生计闷苦,孩子们的生活却是精彩纷呈,没有无聊的补习班,也没有繁重的作业,田野乡村间,天宽地阔,恣意遨游。村前的水坝上,是孩子们最常去的游乐场——放牛、游泳、野炊、钓鱼虾,亦或是拣回奇形怪状的鹅卵石当成宝藏。也有些地下活动,不能让大人知晓:光着屁股到村前池塘里去刨水,上岸把干衣服穿上再潜入家中;夜里借着月光和小伙伴走三四里路,去别的村看露天电影,然后半夜回来翻墙拍窗。
最喜欢站在村前,看遍地金黄的黄昏晚景,我彷佛置身记忆中那个农忙双抢的秋天,天微微亮,和姐姐们挥舞着镰刀,比赛看谁割的水稻最多,要追上姐姐,无意中将小拇指割掉了一小截;站在水稻田里比赛插秧,插得七弯八拐,东倒西歪,等最后拔出腿来,几条蚂蟥吸在小腿肚子上,扯都扯不下来,吓得姐姐蹦跳着爬上岸。
我们姐弟三人,从高一求学,开始负笈他乡,此后,沈阳、郑州、洛阳、南昌,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一回,爸妈都问相同话语:“什么时候转到屋里来呢?”到屋里来,成了最殷切的叮咛。
记得有一年大姐难得回家过年,车还未抵家门,老爸早早站在村口张望,等接到姐姐,对着老房子的方向就扯着嗓子喊:“贤英回来啰!”洋溢而出的喜悦,暖着我的心头。只可惜,对外嫁的女人而言,回家,永远是难有着落的梦想。
时常夜半惊醒,涌上的常是来不及奔丧的恐惧。老爸四十九就猝然长逝,让我们始料未及。那时大姐已上班好几年,二姐留在老家教书,我忤逆老爸的意愿,执意南下打拼,后因不适大病一场,老爸跟老妈合计:“崽一个人跑那么远,好不放心,一起去看看吧!”临出门,老妈舍不得来回路钱,横下一条心,只让老爸独自出门了。
老爸住了三天,第四天想回去:“崽没事就好,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先走了。”回程给他买卧铺不要,老爸一笑:“坐硬座习惯了,靠着座椅睡一晚就到了,花那冤枉钱干啥呢!”
家里经济刚有所好转,老妈怪罪老爸花钱装固定电话,老爸嘿嘿对我们笑:“家里装电话了,崽记得常打电话啊!”往后再拨电话,多半处于无人接听,面对我的抱怨,老爸平静又无奈:“家里农活多,没时间天天守着电话!”
老妈电话里时常唠叨老爸爱喝酒,又埋怨他做事太劳累,姐姐们叮嘱再叮嘱。老爸干脆摊牌:“我就是劳碌命,做惯了,干活不喝点酒就没劲。”那时没留意老妈的担心,更没听出语气背后隐藏的警迅,仍傻傻妄想:有一天,老爸丢下手中的农活,答应跟我一起到城市里长住,看看电视,晒晒太阳,然后父子高谈阔论,谈古论今。
直到有一天老爸睡醒起来爬楼,头晕得几乎软倒在台阶上,我们才发现:以前老爸骑摩托车摔过一跤,也没及时治疗,经常睡眠不好,时常半夜惊醒。老爸急性脑梗被送进县医院,住院第二天,二姐才通知我:“老爸要开刀,手术风险大,赶紧回来。”爸躺在病床上告二姐说:“叫刘成不要来了,来回一趟不容易。”
手术非常不顺,老爸最终没能在手术台上挺过来,老妈叹气:“你爸命苦,好不容易把你们仨供出来,眼看一个个出息了,这一走可惜连一天福也没享。”
自打记事以来,除了上学就是寒暑假回来帮爸妈干农活,老爸多半在农忙,父子共同话题也不多,仔细想来,老爸一向不是多话的人。他不曾天寒叫我们添衣,不曾肚饿叫我们加食,也不曾对我们唠叨他的期望。只是每次关注我的考试成绩,考得不好,他会轻轻说一句:“不碍事,下次再用功一点。”
老爸担心寄宿学校的伙食不好,白天收了工,晚上趁着月光,偷偷背上小电瓶去池塘边或者水沟里电鱼,帮我们改善伙食;二姐师范毕业,他四处打听消息,帮着二姐返乡任教,我大学毕业,他又四处托人,帮着看是否有机会调来离家近些工作。 得知二姐要回来教书,他好似卸下一副重担似的,眼中闪着光芒:“你们三个终于都出来了!”那年头,一个农村家庭供三个学生,仅靠几亩薄田外加做些手艺活,的确是十足的艰难。
印象里老爸身板健朗,很少上过医院,我曾打趣说:“瞧咱爸这身板,虎背熊腰,定是腰缠万贯之人。” 老爸笑言:“腰缠了三个讨债鬼,等你们毕业有了工作,再也不管你们了,我每天和你老娘只在老家里种菜、钓鱼。”
老爸走后,老妈跟我去广东住了两年,又帮着住在省城的姐姐带外孙、外孙女,老妈不在家,老房子就闲置了,前几年还能偶尔住一住,近年来越发破落,尤其梅雨季节,就更难走进去了。
试探着和老妈商议老房重建的事,妈妈无限感叹:“这房子有感情了,真的是跟你爸亲手建起来的,就连用的砂石都是一手一铲从村前的水坝河里捞上来的。”见我动心重建,又开始说:“问问贤英、贤凤,她们肯定也想回来乡下住,不要建太大,各自留一间,人亲土亲。”
回来当天跟老妈、二姐进山看老爸,试着从长得比人还要高的刮毛草中趟出一条路来,结果无功而返,老妈无奈摇头:“老刘啊,你崽子来看你了,不是不上,真是没路了。”细爹说:“现在村里没人砍柴,山里的路都被刮毛草和柴给侵满了。”我站在水库这边眺望,山的脚下是绿水,山的顶上是深蓝的天,远远瞧见老爸碑前的两颗柏树依稀还在,但墓已长进深山。此刻,微风拂面,我浅笑淡然,心想,这山,有爷爷、奶奶,有我的祖祖辈辈,这里就是归宿了,最后的归宿了。
夜晚在二爹门口纳凉,二爹问我:“刘成,你暂今刚在洛阳买房,哪里有钱在老家盖房子呢?还是等几年再说吧!”我回望自家的老房子,寻觅积攒多年的初衷:“我曾有个梦,梦想老妈高寿九十,等我退休,还能回来和老妈一起住在老房子里。”旧梦已远扬,泪,瞬间涌上,老妈还能再等吗? 最为现实的是:在原屋基上盖层楼,偶尔和姐姐们回来小住;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围着老妈促膝长谈,种菜浇花。
老爸走的这十多年里,生命,难免颠簸难行,所幸老妈还在,这个家就没有散,我们彼此用心扶持,很快走出风雨,重见阳光。我拿出老爸的画像,轻拭灰尘,望着老爸盛年英挺的面容,忍不住低声:“爸,在那边别担心啦,这个家该换我来撑持了。”
现在回家,越发觉得二爹、细爹亲切无比,时常看得见老爸的影子,由此坚信:老爸一定还在,一定离家不远,因为,不管身在何处,我们一直都离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