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旗帜
——墨村
父亲八岁时,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爷爷吃观音土胀死了。
家里姊妹多,经济陷入困顿,奶奶生病要去村医处欠5毛钱拿药,不成。大伯跑遍了全村,看了无数冷眼终于把钱借到,才拿回了治病的药。
之后,十六岁的大伯远走兰州当兵,十四的二伯招工去了韩城桑树坪下矿(两位伯伯都入赘当地,十几二十几年后才有联系),三伯学木匠,姑姑打猪草,父亲最小在家帮闲给三伯拉锯。
因家里成分高,几辈人留下来的四合院,也在运动中,被队里收走做了饲养室。
三伯人粗,脾气暴,木匠活重,父亲搭手拉锯,偶尔锯锋走偏,三伯直接一记耳光打过来,后面跟着一声骂。父亲勉强跟上三伯拉锯节奏。父亲好读书,三伯骂无用。父亲就躲在茅厕里读书。父亲成年当了教师、乡镇干部,干过许多大事情,但心中留下阴影,见憨直三伯心中还是比较忌惮。但毕竟长兄如父,家中老小,父亲读书娶亲,没有三伯撑持,也不可能走到现在。父亲对三伯一直敬爱有加,年老照顾愈多。
农忙时节,从打麦场经过,新光过的麦场谁都可以走,就是伯伯、姑姑、父亲不能走。走了,村人要骂,甚至要打。因为你穷,所以大家都瞧不起你,都找你麻烦,都欺负你,显得在队里,村里自家最惹人厌,最多事,最窝囊。我从小生在农村,决然不喜农村,一定要离开的原因之一就是从小经见太多的农村人性的恶。
唯一能给家庭带来希望的在父亲,只有读书能够改变家庭命运。父亲是村里同龄初中毕业唯一考上高中的一个。72年两年制高中毕业,没有高考,回家务农挣工分。后来村里招民办教师,条件之一高中毕业,父亲选上了。
家庭命运就此改变了吗?要走的路还很长。
姑姑从小青梅竹马的爱人,没有能走到一起。父亲有一个相爱的女孩子,女方家要两担粮食,家里拿不出来,就此作罢。后来经人介绍,和母亲成了家。有一次,在家给父亲整理旧书,日记本中翻出一张泛黄的长辫女子照片,确实漂亮。问母亲,母亲一点惊讶都没有,给我说了原由。在父亲哪里从来没有提过听过这个人。人心确实可以掩藏很久。我只记得一件事情,一年父亲带着我去西安,平常回家总是城南客运站坐车。可父亲七拐八拐把五六岁的我带到了南门一处食铺,一个漂亮阿姨在哪里给我点了一份喷香的米线,他们两人坐在邻桌说了半下午话。这个事情从来没有敢跟母亲说过。
父母要结婚,没有地方,三伯、姑姑、父亲找了队长找村长,终于半租半买的才要回来了自家的大院子。秋季,大雨天,水从东山墙漫到了家里,隔壁邻居把公用的下水渠靠我们这边给从外面堵死了。父亲远在十几里外的山村任教,就六七岁的我和身怀六甲的母亲在家,母亲挺着个大肚子打着伞拉着我,到对方家里理论,无果。开骂,开打,对方人多,扯母亲头发,我也上手打,被人踢到在地。母亲哭骂着,用对方家的擀面杖打翻了对方家的面瓮,白花花的面粉扑的满地,有人在母亲肚子上踢了一脚。母亲晕倒在地,小产了。那时候人们法律意识淡薄,也没有讲理的地方。那个未出生的娃儿就被挖了个坑,埋在了院靠窗的椿树下。每有风起,我都能感觉到婴儿的哭泣,记起这个事情,并不阴森。
父亲回家之后,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只知道,父亲用毛笔写成诉状无数次奔波于学校与县法院之间。对方家有一个姐姐在县检察院。结果对方家赔了钱,让出水路,但是代价也太沉重了。
后来民办转公办教师公考,父亲一手照看我和弟弟,一手捧书备考,母亲忙农活,处理家务,因太过专注,把我从床上掉了下来,额头磕出了一个三角口子,至今细看疤痕犹在。
但父亲终于考过转正调动了。加上人事关系的活泛,慢慢由教师而校长,走上了教育领导岗位,兼职乡镇干部,我们三伯家兄弟俩、我们兄弟俩也慢慢长大了,家里的境况才彻底扭转了,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家了。我们和邻里的关系也渐渐和转过来,乡性渐好。父亲和大伯、二伯也取得联系,大伯在兰州军区武警总医院任职副师级儿科主任,二伯在韩城桑树坪煤矿任小领导。大伯一身戎装携二伯回家在小小的村子里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父亲、大伯、二伯、三伯、姑姑们的关系,父亲算最有文化,穿针引线,现在更显亲近了。
美国有一部电影名字叫做《父辈的旗帜》,我的父亲也是我人生的旗帜。在我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也遇到过无数的挫折和困难,每有煎熬不过的时候,每有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父亲走过的路,和家里以前的事情。总记得父亲说过的话:“我八岁上没有了父亲,不也熬到了现在麽?”
每一个生命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们疑惑、彷徨、焦虑、不知所从,索性,我们没有放弃,执着前行,我们一生遭遇的所有人事,不过是为了让我们遇到更美好的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