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30

第一部分——公路旁


二、老艄公的事

在桥南一头一尾,避不开两人,亲兄弟俩。老大住坎上,老二住坎下。年龄四五十来岁,筋骨锻打般刚键,通体釉黑。说起这二人皆与水有很深的渊源,老大是跑船的老把式,老二是打船的一把好手。虽为亲兄弟,性格却相去甚远,坎上的任性张扬,坎下寡言持重。

这俩兄弟各自养活着一家人,很早以前便定居于此,至于何时,谁也道不明。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桥南的一切喧嚣与变化好似与俩人无关。他们安守着脚下的小河,这条看似不起眼的水路,二人仰仗半生。

说实话,桥南这地方与往年不大一样。这两年行情见涨,连大半小孩儿都能看出,公路上随处冒出来各式需要辨认的新脸孔。公路两边,新建的不少水泥砖砌的还没刷白的房子形如高墙。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少不了人群结伴散步攀谈,摁着喇叭的车轮横冲直撞,邋遢的生畜在脚下蹦跳穿梭——眼及一切喧闹不堪的景象在人们的脸上都呈现着童贞般的喜乐。后来,公路上各家门牌也就索性改成桥南街某某号。

这一切和先前说的俩兄弟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必然的关系,但相比呆板混乱的公路干净利落得多的这条河,近两年的惊人变化他俩比谁都清楚。早年在水路艰难讨活的时候,举目望去这河面上行走的全是松木削打的老式木船。船薄板轻,口窄舱浅,艄翘梁如新月,船体用篾竹棚子作顶子。这种船看似吃水轻,却载不了多少人和货物,下乡进城,是当时依赖的主要交通工具。

兄弟俩年青的时候,据传被老辈带下了河,从此干上终年与水打交道的买卖。一开始俩人都在船上当水手,载人装货在峡里各乡镇码头停靠往返,往来行程三五天便可。偶尔也会因顾主价钱合理跑得远,一直驶到能撞见直冒黑烟且体型骇人的轮船的长江口,如此则十天半月才能回城上岸。话说得轻巧,可这跑船的活儿看着就苦涩磨人。就拿下水来讲,虽顺着水势,省了不少气力,但还是很讲究。船尾掌桡的通常会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负责随时摆正船身在河槽里行走,船头撑篙必然是气力和反应极佳的年轻小伙时刻注视前方的湍流。如此一尾一头,一老一细相互照应,船上其它水手合力搭手,逢着乱滩暗礁才能化险为夷。可船上行那就另当别论,平常这河道本来就狭长湍急,再满载一船或客或货逆水而行不进即退。除留下掌桡的把持船外,其余的水手皆要上岸,沿着悬崖峭壁唱着号子拱的拱船,拉的拉纤,白夜寒暑不计。

这一晃十多二十年过去,河道开始起了从前少有的阵势。往年的木质船身少见了,主角变成颇高级带螺旋桨的铁皮船,这种船只拉客不再载货变成了旅游船。原先那帮有经验的老艄公,体面的成了船员。

老大依然留在船上,他喜欢站在船头敞括着腥湿的胸膛,迎着碧峰青峦,过峡闯滩。他认为自己精神并不比年青后生逊色(更何况现在的船都是机器运转,少了往日与水搏命的气力),只是他候着这些精力,以待时机。诸如在峡口逢到其它船的同行,他拿着烟杆,抻着对方就一嗓子:“王家小娃,你太缺德了,前面的客都让你们装走了,老子这趟油钱都没落到。下次,不让你放空,我是你儿。”对方年青,畏他,连忙作揖卖了个乖。

这人有时也避避风头,咂着烟杆,蜷着身子待在舱室里,任由着远山近水从身边一应隐退。临了,一个人不无声色的钻进毗岸某个私会的婆娘家。就一壶老白干,来碟油过的辣椒小鱼干什么的下口,这亦是老水手另有的乐趣。

自从这河里不知从何时起跑的全是铁皮船后,码头上方圆不大的河滩就变成了露天造船厂。河滩上常年搁着不少拖上岸待修的船舶,时而也有一两艘在建已接好龙骨等着除锈上板的新船。这家老二后来干脆跳上滩加入造船的行当。不得不承认,老二在机械方面实属有天份,经年累月,硬是把那精细古板的焊接技艺运用得像模像样,只是这人一如既往依旧保持着木讷贫乏的态度。每天,老二和着一干不多的工友,罩着早已没有底色的旧衣与面具,手持焊具钻进倒扣的船丕下不动声色的缝接敲打。船外伴随着枯燥重复的金属铿锵声,丝毫不影响这群因烟熏和日晒而喊着含糊声的造船工人。每隔一段时间,滩上就有修好的船顺着枕木重新滑进河道,而几步之遥的工地,蓝色或银色的火花又会在另一处他们头顶上一惊一乍的落下。

这坎上坎下的俩兄弟本就一家人,平日两家的老小经常走动,独这老哥俩似有意无意的疏远彼此。老大照旧隔三差五从外地跑船回家一趟,蹬着湿沥沥的草鞋,扛着拿回家准备当柴火的破篙杆烂船板或提着峡里的河鲜直奔坎上。老二每天从码头收工,时常披一身并不换的当班旧衣,端着搪瓷茶盅杵在房前消磨时间。稍时这技术工人自回下楼,把切好的洋芋片贴在被焊光刺痛的眼皮上,躺在床上等着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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