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之士”一词最初出自于《庄子·大宗师第六》中的这么一则故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志趣相投而结为好友,子桑户过世后,孔子派弟子子贡前去帮忙料理丧事。古人讲迷信,丧葬习俗可以说是繁琐又复杂,民间对丧葬仪式中的流程、礼节甚至服装、用具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可孟子反、子琴张二人呢?他们似乎对这一切惯例毫不知情,竟然全无拘束地围在子桑户的尸体前,又是弹琴,又是唱歌——这可是对逝者的大不敬啊!
今天的读者可能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然而这在古时候是件极其严重的事情。
民间有这样一种丧葬习俗:亲近的人去世了,是要为他守丧的。比如子女为父母守丧,丧期长达三年,期间禁止做的事情可就多了,穿红戴绿不行,聚会作乐更不行。谁要是坏了这惯例,那就成了人生的污点,被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看不起一辈子是逃不过的了,甚至可能会受到行政处罚。
另外,琴也不是一介草民想弹就能弹的。音乐在当时是一种政治工具,是用来划分社会地位的。何种阶层,可以在何种场合听哪些曲目,请多大规模的“乐团”,安排几行几列的舞女,当时可是统统安排得明明白白。“小人”也想听音乐,那一定是“淫乐”,是奢靡甚至僭越的表现。所以我们今天轻而易举听到的东西,在古代可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奢侈品。
再说回子贡这边,粗劣的琴声不断传来,孟子反和子琴张俩人倒是唱得更动情了:
“子桑户啊,子桑户!你已经回归自己的本真了,可我们俩还在这人世呢!”
“真是岂有此‘礼’!”子贡皱紧了眉头,赶紧回去向孔子打报告,“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呀!既不讲道德又不懂礼仪,甚至不在乎生死,拿什么来形容这些人呢!”
“彼游方之外者也……”这就是孔子的回答——大概,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方外之士”吧……
一些不熟悉《庄子》的读者可能会怀疑,孔子真的说过这种话吗?我在这里必须作一番解释。
《庄子》本身可以看作是一本“故事会”,其中的情节、对话多为虚构,我们完全没有考证其真实性的必要。就拿这则故事来说,孔子和子贡在情节上完全可以用张三和李四来替代,而庄子偏偏选择了孔子师徒,用意大概在于借用“重礼乐”的儒家形象来反衬中心人物的特点。因此,读《庄子》时,读者大可不必怀疑故事,只需静心感悟故事中的寓意,品味庄子高超的艺术手法。
那么胡编乱造的故事能有什么意义呢?
有的。它描写出这么一类人,他们摆脱世俗的束缚而逍遥于人世之外,他们无视习俗和惯例,不在乎他人的眼光,而是时时刻刻尽情地表达出自己的真情实感。这样的人想必是做不了大官、发不了大财的,但却能不受任何世事的拖累,一生逍遥自在。原来,庄子笔下的“宗师”并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一种理想概念——达到了超然脱俗境界的“方外之士”。
理想很丰满,而现实却往往是骨感的。庄子塑造的“方外之士”形象固然浪漫美好,在现实生活中却越来越难以实现。活在当今社会,要想斩断义务的牵制,远离世俗的尘嚣谈何容易!恐怕连生存都将成为一个问题吧?
但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想,理想本来就不是为“达成”而设立的,理想应该是用来“追寻”的。提出理想是庄子的使命,他已经出色地完成。现在,如何面对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就成了我们后人需要思考和探索的问题。
对今人而言,“方外之士”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故作清高,自命不凡吗?
当然不是。然而古往今来,这样的人也从来不缺。古者大有人读书半生,科举考不上公务员,做生意头脑不灵光,学手艺又觉得屈才,便换了一身打扮,整天把玄学高谈阔论,竟也改口自诩“方外之士”,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横竖不都是为了一个名吗?今者更有人把“一切都是浮云”和“佛系青年”挂在嘴边,这些人许多是聪明的小笨蛋,甚是懂得名正言顺地偷懒。
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假道士”的存在而误杀了“真道士”。真正的“方外之士”是自始至终的,他对自由的向往是由心而生的,这才外化于言行举止,改变了他的气质和心态。无视教条的权威是因为他生而自由,放下对名利的执念是因为他真的不在乎。“方外之士”的“形体”是透明的,因为他真正做到了表里如一。
那么“方外之士”就等同于一切人情世故的死敌吗?
更不是。“方外之士”并不意味着非要达到“齐物论”“一死生”的境界,而是在找到并坚守自己有限原则的基础上,摆脱外界多余的束缚。“物我为一”“生死无异”是庄子的道,又不是我的道,如果硬要把庄子的道施加在我的身上,那么庄子的思想反而限制了我的自由,那还算什么“方外之士”呢?如果我通过只说“不”来追求自由,那我不也失去了说“是”的自由了吗?我是要舍弃累赘和不必要的负重,轻装上阵,不是抛开一切去裸奔啊。
朋友去世,感到难过,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刻意像庄子描写的那样临尸奏琴,看似做到“方外之士”的境界,实际上是抑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强颜欢笑,反而受到“方外之士”四个字的束缚。但是,面对繁杂落后的丧葬仪式,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说不,对于无谓无度的铺张,你可以凭自己的意志退出或劝阻。找到自己的尺度,看清自己眼中“方”的界线,这才有可能称得上是“方外之士”。
这样看来,“方外之士”,可贵却也不难有。疫情期间,“领导慰问”之风盛行,但机械的握手、合影毫无意义,徒增感染几率与百姓负担,终于有人干脆闭门不见,这正是“方外之士”的不羁作风啊——领导又怎样,凡是妖魔鬼怪,半点面子都不会给你!再有基层干部填写表格直至深夜的新闻爆出,四方志士鸣鼓攻之,痛批根深蒂固的形式主义,这正是“方外之士”的率真与勇气啊——哪怕你背后水有多深,只要是腐败的主义,我就要批你、批你、再批你!
综上,“方外之士”不是庄子的狂热粉丝,也不是反对一切既定规则的叛逆浪儿,而是真正独立而自由的世俗旁观者与自我坚守者。
“方外之士”不只是庄子,而是任何对自由心生向往之人的名字。他们不愿束手缚脚地苟活一世,而是要突破外界强加的牢笼,义无反顾地向自我前行——犹如庄子笔下的大鹏,击水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乘着自由之风,扬长而去。
《庄子》天下奇书也,而笔者功底浅薄,不能得其真学,本文仅为个人阅读体验与理解,必有偏颇之处,还请前辈们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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