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之神明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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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我见过覆灭的国度,所以不愿看到另一个末日降临。即使,它的腐朽已不可逆转。”

我从海的另一边来。旅人说道,金色的头发在荒凉之地的映衬中暗淡,上面滴落水珠,水珠上有紫色光气,似雷霆万钧。
神明端坐净土之上,眼神黑洞洞,黑紫色袍衣在无风处微摆,长发编成黑色的一股绳,悬垂。

就像当年神明在蛇首山斩落的巨蟒,那天旅人爬上不见尽头的山峰,低头望向峡谷,蛇骨凝成的结晶,经百年越显清亮。那位采药的老者,告诉他这山是为当初陨落的蛇神之首。而神明的一刀,将土地劈开两半,中央的峡谷两端,依然雷电肆虐。

旅人顶着狂风和间歇的落雷,问老者何以至此采药。老者凝神,说那些在峡谷中挣扎求生的人,都指望一束救命的药草。老人渐远的背影消失在厚重的雨帘后面,旅者倾听到落雷之声,抬起头来,雨水便向脸上倾泻,狂风摧折他的身姿,这是一个人们无法抬头的国度。

神明开口说话,无知的旅人,为何来此侵扰神明统领的国土。

旅人直视神灵的双眼,从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在神的庙,他曾跪下潜心祈祷,呢喃的脚步声音,来去的巫女话音,神树在风中的回响,都在他心中凝成一幅画。他听到有人恸哭,有人商量着把求得的签扔上屋顶,有人在墙上贴着招募的小纸片。虫鸣鸟啼,衣裙翩然,旅人睁眼时,那些声音便化为画面,无数的卦签在他眼前摇摆,碰撞到一起,叮铃,叮铃。

我来请求你,拯救这个国度。旅人大声地说道。

神明的眼神微动,静静开口,上百年前我曾看着邻邦覆灭,他们的国度如同纸屑,经大火烧得干净。我的姐姐也在那场邻邦的末日丧生,自此我独自留在这里,给予我臣民永恒的安定,我已拯救此国,又护佑了上百年,你一小小旅者,何以更改我的宿命。

我从离岛一路走来,我看到了你所不愿面见的一切。

旅者傲然站在神灵的面前,他从已覆灭的邻邦来,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土地,上百年前的战事,他未曾亲见,但他习惯了四海为家,就地生活做菜,拔刀剑面向野兽。末日的废土,静得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苍白无血色,在流亡的人们脸上彰显。举目四顾,秃鹫盘旋在腐烂的尸首之上,坚韧的荒石直指天空,那是曾经的房瓦断壁,如今已成太古的废墟。孤儿在荒地上啼哭,饿得骨头能数得出来,没有多余的食粮能分他些许,人们的心硬成石头,纷纷转身便走。除了哭声,抱怨和哀鸣,还有憎恨,无边地蔓延在每个人的心里。他看到有人食肉,肉的来源,他不去想也不敢想。他和亲人失散,流民也渐渐失落在无边的大地,于是变得孤身一人,独自踏上旅程。

他坐上小舟,顺流而下,无边大海的尽头,也许不是荒地,也许能有人家,于是他扬帆起航。晴朗的天空陪伴他三天二夜,陆上打的干粮,水里抓的鱼肉,陪伴他从晴天过渡到雨夜。那一天暴风把他的亮光卷走,骤雨如注倾泻在他的船上。他的小船翻个儿,雷霆声不再震耳欲聋,而是沉闷,让他整个身体随之抖动,那是他落入水中的声音,他奋力地扑腾,下沉,口中吐出最后一丝气息,微微睁眼,他好像看到那气凝结成水泡。整个身体失重,空气大量地涌进他肺里,他瞬间睁开眼睛,抬起身子不停地剧烈咳嗽。一艘渔船将他救起,把他带到无数次想象的憧憬的岸边。

梦想的岸边浓雾弥漫,他曾在梦中见到这样的岛,在他自己国度流传的故事里,要想在如此浓厚的雾中找到方向,该由纯洁无瑕的歌声驱散。

在那座岛上,一个叫阿六的孩童仰起脸来,冲着爸爸喊道,他醒了。渔船的主人边瘸着走来,边拿挂在腰上的手巾擦手,然后蹲下来,端详旅人的面容,你不是本地人吧。旅人说,我从海的另一边来。他抬头看着渔人,渔人的头上有一道伤疤,从左眼的眉梢贯穿到右眼的眼角,手臂完好的地方,半径一公分圆的大小都找不到。看向孩子,阿六的眼角有一颗痣,眼睛清亮清亮,转头就跟爸爸说,带这个异乡人来看看我们的岛。渔人再三叮嘱不要走出离岛,于是旅人被阿六牵着,在大雾里开始迈出了脚。

阿六说,离岛上的村子在准备办祭典。各家在门口挂起火红的灯,旅人在每一束浓雾后面的光亮中,在阿六兴奋的声音引导下前行。旅人慢慢知晓,祭典十分盛大。他未曾见过这样的生机,未曾感受这般的人情。每个人见到阿六,都微笑颔首,即使他不过是个孩子。在他的世界覆灭之前,也曾有过如此景象吗?他想。

半是欣喜,半是哀愁,旅人等待的祭典在浓雾最盛的时刻开始。如同往常,雷暴的天上翻滚惊涛,大海撞向岸头,海燕的翅膀掠过海面。旅人出了屋门,沿着渔船一艘艘找过去,沿着一户户人家,一家家敲过去,见到阿六了吗?阴着脸的人摇摇头,神情忧虑的人抬眼望向天空,他跟着望过去,屋顶上的浓雾越加模糊。

他顺着人流向前奔跑,这块石板上的荒草探出头来,阿六曾经蹲在这里出神,那块墙板的面上流下雨水,阿六曾在那里骑着墙头,向着雷霆闪烁的天空歌唱。惊雷炸响瞬间,旅人的眼中倒映出阿六的模样,他已顺着人流来到祭典举办的广场,这里浓雾稍歇,阿六正站在广场的中央。

双手合十,放声歌唱。

lalala, la, lalalala。

广场上的人半是神情淡漠,半是眼中怀着恐惧,望向天空。

在祭典筹备的时刻,浓雾遮蔽旅人的双眼,他未曾想到,那村中最珍贵之物,那拥有天底下最清亮歌喉之物,那献祭之物,便是阿六。旅人举剑,冲上广场的中央,拉着阿六的手,越过暴雨中的人群向外奔跑。阿六甩开旅人的手,阿六说,只有我才能给村子希望。旅人皱眉,仍把剑握在手中,不,阿六,这不对。阿六的脸泛红,对旅人的气愤在眼中流窜,我遇见过神。他说,稚嫩的嗓音,却不容旅者质辩。我遇见过神,她在村口那棵最老的树下听我歌唱,她说我是她的朋友,他们告诉我,把我送给神,村子的雾就散了,雨就停了,我愿意,我愿意献祭我自己给她。

村人围上了一圈,在暴雨中眼神空洞。阿六挣脱了旅者的手,朝广场上的祭坛走去,村人跟上去,渐渐留下旅人一人,抬头望着暴雨的天空,雨水从他的脸颊滑下。然后他听到了,那歌声,悠扬,清澈无比,早春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到带着露水的青草叶片上,与此刻的感觉是一样的。只是,歌声骤然停止,旅者好像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惊叹,然后他的身侧,再没了歌声,只有雨声,噼里啪啦,只有惊雷,轰隆隆隆。

旅者找到渔夫,他不在广场的祭坛,他在停岸的渔船上,望着见不到天的黑云。旅者说,阿六已经走了。渔夫带着伤疤的脸孔轻轻地颤抖,是的,我知道,阿六的爸爸说,他们都是这么告诉他,阿六他也是这么想,那么快活,那么期待。旅者坐在渔夫的身边,双手撑在身后,双脚悬于海上,问道,阿六会是最后一个吗?渔夫说,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村上的粮食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们靠海为生,这终日不息的雷暴,让我们无法出海,整个村子在浓雾中,逐渐走向消亡,献祭是最蠢的,也是最有希望的办法。旅者说,这暴雨,为何连日不止。渔夫转头看他,苍老的脸孔越显憔悴,神灵用暴雨封锁这片国土,让我们不受外界的纷扰,那是百年前的往事,那时瑞庭国覆灭,四处有妖邪作祟,封锁国土,得以保全自身。来自已覆灭的瑞庭国的旅者,再次发问,覆灭早已过去,何以不解除封锁?因为,这就是我们神灵追寻的永恒啊。渔夫说道。那好,我要去见你们的神,旅者站了起来。渔夫也抬起头来,我能把你送去长鸣山。旅者点了点头,那是深入此国腹地的山峦,渔夫驾着小船,送他穿过雷电肆虐的峡谷。

旅人直视神明的双眼,他说到这里,只看到神灵的双颊微动。神的眼光掠过旅人的头顶,神说,喜欢唱歌的神,并不是我。

她曾是长鸣山上的一只幼鸟。她历练了百年,成为比肩神明的魔,那时加扶国的神还不是现在的神,是我的姐姐。姐姐的目光温柔悲悯,她赋予了会唱歌的鸟以神性,盛夏的夜晚,加扶的民众会燃起烟花,那是一种绚烂的,在空中盛开的花,会唱歌的鸟就在烟花下歌唱,姐姐就揽住我的肩膀,她的眼睛里面,是我所无法看透的东西。会唱歌的鸟掌握了雷暴的力量,姐姐死后,她在长鸣山发了疯,走火入魔,剧烈的噪音让整座山脉都随之发抖,花朵枯萎,蓝天覆灭,骤雨如注,好像流不干的眼泪。我亲自提起了枪,到长鸣山驱赶魔物,昔日的友人看到我,就收敛了歌声,她静静地往后退却,我将她斩灭在离岛的海岸,还我臣民应有的安居乐业。

神明并没有开口说话,她所传达的一切,直接化作旅人的记忆。旅人瘫坐下来,那种戚然,如山的悲伤浪潮一般,与他在自己国度的废墟之上所见的荒凉之悲,混合起来,大脑的深处传来声音,不绝回响。

lalala,la,lalalala...

这是和阿六联系在一起的歌声,也是烟花绽放之下,与希冀,眷恋,惊喜联系在一起的歌声,如今都如烟散去。

旅人在脑海的歌声里找到了自己,他静默,抬起头来。神明的眼神锐利,她把雷鸟的残念维持在离岛斩落之处,在内心深处,深沉的眷恋已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蒙住双眼,把时间停留在那个姐姐死去的雨夜,也许不会再有人离开。难道神明是这么想的吗,这是她追求的永恒吗,旅人找不到答案。

旅人说,我在去长鸣山的路上,遇见一个人。

那个孩子在山腰间的灌木丛中蛰伏,等到旅人出现,就跳了出来。哥哥,卖我点晶石吧。孩子说。旅人摇摇头,他身上并没有这些东西。那你想买点晶石吗?孩子问着,把背筐里的东西如数家珍地放在手上,蹲下来一块块地排列在脚边。都是石头,在雨水打淋下,泛着油色,润色的光,孩子戴着很大的草帽,看不见脸。旅人还是叹了口气说,我没有钱,我买不了,也不需要。孩子就抬起头来,雨水顺着草帽的边缘滴落地面。你爸爸妈妈呢,旅人问道。孩子沉默了片刻,走啦,我卖掉这些石头,就能去找妈妈。旅人便明白了,你低价收石头,再用高价卖出去,卖得掉吗。孩子点点头,可以的,卖得掉的。旅人让孩子告诉他所在何处,然后记下了,转身走进暴雨里。他在山谷峡缝间,用灌木的细瘦叶片为伞,用雨水做甘露,把闪电视做日光,搜寻,采集,装框。他不必担心野兽,因为荒芜的山间,除了孤魂再无其他。

大概过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的时间,旅人带着晶石到孩子给他标下的地方。一间茅草屋,屋顶杂草的碎屑被雨点打落,窗棱上横亘着藤蔓类植物,一直延伸到房子的后面。屋里隐约传来人声,旅人在木门前驻足,轻轻敲了敲,木门吱呀作响,卖晶石的孩子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门关上后,风雨好像被阻隔在外,闷声着。旅人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哥哥,你来啦。孩子欢声地说道,眼睛要比第一次见到时更加活泼,甚至让旅人产生幻觉,好像和他说话的是阿六一般。你是...屋里的另一个人原来坐着,此刻站了起来,周身警觉。旅人把晶石陈列在木屋中央的唯一一桌上,说,我来卖晶石。那人顿了顿,是吗。孩子的声音活泼地插进来,哥哥,好巧啊,保泉哥就是来收晶石的。旅人再次望向保泉的面孔,微弱的蜡烛火焰把保泉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但他的眼睛,旅人看清了,是一双澄澈而又哀伤的眼睛。

旅人有晶石,保泉有钱,他们把所得都留给孩子,等他睡着了,挤到门口,抬头看着木窗外肆虐的暴雨。这雨看来是不会停了,旅人说。保泉点了点头。旅人继续说,村上的人呢,来这的路上,一盏灯都不见。保泉说,他们都走了。旅人看着保泉,你还留着。保泉不语。短暂的沉默过后,保泉说,这个孩子的父母说要回来的,但没回来,整个村子的人都走了,他不走,他要等父母回来。旅人点了点头,他们不会回来了吧,所以你留下来照顾他,可是哪来的钱。保泉低下头,右手抚上自己的右侧腰间,我杀人搜刮来的。旅人的头脑中,闪过一阵雷。他的记忆里,涌现荒地上人们憔悴的脸孔,为了一块干粮大打出手的决绝,还有那个在烈日下,被饿得瘦骨嶙峋的孩子。

旅人说,村人为什么离开。保泉说,大家是靠打猎为生,但雷暴不停,人和动物无一幸免,生计断了。旅人说,有别处可去吗。保泉低下头,大概是没有的,只是离开也许会有生机。旅人继续说道,你杀死的人,他们...保泉沉默半晌,然后才说,他们是神明的走狗,穿坚硬的铠甲,执锐利的武器,崇尚暴雨,他们在找我。旅人看到保泉看着天空,雨水经过屋檐滴到他的额头上。旅人说,我要去找神明。不行,保泉很快说道。为什么。因为我的朋友就是这么死的。你的朋友?保泉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了起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就像我哥哥,在暴雨开始时,他去找神明,要让她停止暴雨,御前,神明的走狗和我的朋友进行了决战,我只在战斗结束的那个时刻赶到神明御前,然而,战败的人将会被神明的无念斩落,那时,已经来不及了。神,会杀人?旅人的瞳孔微张,呼吸也变得急促。保泉望着旅人的眼睛说,是的,神明也会杀人。我曾想过隐姓埋名的平凡生活,我朋友的死让我重新举起了刀,若要保护别人,自己需要比其他人更强大,你没必要把自己的生命搭进去。

弱肉强食才是这个末日里,大家生存的法则,对不对?

旅人想张口反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这话他听得太多,也感同身受地了解太多了。大漠之上,挣扎着迁徙,然后又四散的人群,就像这句话所说,被自然彻底地打败了。没有人工雕凿的荒地,土地和天空才是强大到能决定人生死的东西。

可我还是要去,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你可知晓我昔日的国度早已覆灭,你所战立的这片土地,也许是最后残存的文明,我想拯救。旅人站起身,没有看保泉,吐字清晰地说道。保泉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只是淡淡地又叹了一口气,好,我会告诉你去哪找神。

你到这,不止是靠人指路吧,神明说。旅人看着神明,似乎有一种错觉,她的警觉降低了。旅人说,没错,是阿祈带我来的。神明的眼睛在听到阿祈的名字之后,变得亮晶晶的,虽然只有一瞬,旅人依旧捕捉到那种动摇。不可能,神明说道,声音又变得冷静,低沉,如同大地和天空尽头传来的叙语,让旅者忍不住发抖。

阿祈早就死了。百年前就死了。粉色的,白色的,一个影子。阿祈站在神庙的树梢下,双手合十,每一个来祈福的人,都在阿祈的注视下。她曾云游四海,和我姐姐结为至交。她的耳朵茸茸的,经常穿着巫女的袍子,在神庙附近游弋,好奇地倾听。她养了一只黑色的猫,她在森林里和一只孤单的狸猫妖玩捉迷藏。我姐姐说,阿祈不是人类,但她从小在人类的村子长大,人类的孩子不愿意和她玩,人类的社会不愿意接纳她,她却对人类感到好奇,成为深居长鸣山的巫女,也在为他们排忧解难。她是那么的善良,周身充满光辉,太适合做巫女,难以想象她的身上染上黑暗是什么样的场景。直到瑞庭国的沙暴带来地底潜藏的妖邪,作为邻国我们遭到牵连,姐姐赴往瑞庭,我死守疆界,而阿祈在疆域的腹地,与潜逃的妖邪正面对抗,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她浑身是血,在尸骸中冰凉了身体。

神明的声音,轻轻地飞入旅人的脑海。旅人闭上眼睛,用同样的方式告诉神明,他看到了阿祈,如同钻石般闪耀。

长鸣山庙旁的树林深处,他遇见一座会说话的雕像,残破的庙,隐隐绰绰的灯火,那块大石头突然开口,把他吓了一跳,旅行的人啊,现在过了多久啦。旅人不说话,大石头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多久前,有人总会过来和我玩捉迷藏,每次都能找到我,哈哈。我才不会这么快认输,每次躲藏的地方都更隐蔽一些,上一次,她又来和我玩捉迷藏,却现在还没有找到我。旅人从影绰的灯光里,恍惚看见一个如同狸猫的雕像。雕像继续说话,我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胆小怕事的小狸猫啦,变化的法术早就炉火纯青了,连那个家伙捉迷藏也找不到我了。旅人听到山间的风吹过,一阵林间的清新香气传来,只不过呢,狸猫妖继续说,我还真希望她能找到我啊。旅人说,她叫什么,要是我遇见的话,让她来找你。狸猫妖石头缓缓开口,好像怕一个不小心,珍贵的东西就要碎裂一般,阿祈。旅人点了点头,帮狸猫雕像清理了身上的灰尘,离去之前,狸猫雕像又说,不是梦吧,这绝不是梦吧。也许是错觉,旅人看到它的脸上,晶莹剔透地反射了月亮的光。

庙的里面,还有一只总是端坐在神树下的猫,其实已经很少有人来祈福了,那猫以神社社长自居,唤住旅者,喂,那边那个金头发的人。旅人停下来,抬头望着神树,并没有人,他低下头,看到那只猫。猫说,人类,如果你空闲的话,可以扫一扫外面的灰尘,修理一下墙壁,等祈姊姊回来,肯定会夸我的。猫高高地昂起头,好像显得十分自豪。旅人说,你怎么不自己打扫呢。猫说,猫的爪子,抓不住工具,也不知道你们人类用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场。这样吧,如果你帮我做了,我就分你一个小鱼干。旅者绕到神社后面,发现神社已经成为猫的家,几只猫警惕地跳到墙角,盯着他,还有一些从树丛里探出头来,没有猫与旅者说话。不对呀,猫怎么会说话呢,旅者回头走去,发现神树之下,已没有了那只猫。

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在神的庙,旅人跪下潜心祈祷,呢喃的脚步声音,来去的巫女话音,神树在风中的回响,都在他心中凝成一幅画。他听到有人恸哭,有人商量着把求得的签扔上屋顶,有人在墙上贴着招募的小纸片。虫鸣鸟啼,衣裙翩然,旅人睁眼时,那些声音便化为画面,无数的卦签在他眼前摇摆,碰撞到一起,叮铃,叮铃。旅者睁眼,庙前依旧是一片凄凉,只有些野猫,有的跟他来到前门处,蹲伏在远处。阿祈就是那时出现的,旅人看不到她长相怎样,在狐狸面具下面,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我听到了。

你见到了阿祈,是她让你来见我?神明这时向前,靠近了旅人,她现在在哪?

她用自己的力量把我送到这里,只留下了这个。旅人把他一直紧紧抱在胸口的东西摊开,展示给神明看。是一只狐狸面具,静静地毫无生息地躺在旅人的手心。

姐姐!自我记事起,就是姐姐的影子。姐姐总是笑着,穿一身粉色的衣服,身上总有一股香气,她是加扶国的神明,却毫无神明的威严,她温柔,慈爱,长鸣山的一只幼鸟,都能让她赋予神性,从人类村子里长大的一个狐狸妖怪,都能让她赋予力量。那时我蒙昧未开,只知道追寻武艺的极致,后来才能明白,是我姐姐知道,即使是神,独自治理一个国度,还是鞭长莫及,她的头脑让这些赋予了神性的妖怪,成为辅佐她治国安邦的左膀右臂。而我,是她背后的防线。无论是谁,只要妄图侵犯加扶国,我都会将他斩落。我只需要躲在她的身后,作为她的影子,在武力上辅佐这个国度。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我,姐姐,雷鸟,阿祈,会一起在长鸣山的密林里野餐,有时玩玩牌,还有几次,我们被姐姐拉着,装作人类参加村子的庆典。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武艺的极致,却是第一次看到吞剑,喷火,还有从帽子里变出一朵花的人。姐姐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狐狸面具,这样就更难看出我们不是人类。我们爬上了高高的屋檐,在屋顶上排排的坐,然后我看到了一生中最难忘的景象。姐姐说,那是烟花,那些会在天上爆炸的花,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姐姐把面具摘了下来,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无数的花朵绽放。姐姐说,你看,这不就是永恒吗?是的,是的,如果这一个时刻能够永远,永远...

你不能去!姐姐的眼睛好冰冷,声音好决绝,你听着,瑞庭国需要的是神,不是你,你不能去。但是,姐姐不会武艺啊。你放心,姐姐不是去打架的,只是去处理一些事情。姐姐的表情又变得柔和,变得像姐姐了。撒谎。我在心里说。答应我,保护好加扶国,姐姐说。这是姐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我赶到瑞庭,姐姐没说一句话,但她把代表加扶的印章,放到了我的手上。我不敢接,因为那上面沾满了姐姐的血。姐姐没了气,我突然就想到,她所追寻的,就是像烟花这样短暂的,绚丽的生命吗?但我不喜欢,我讨厌这样的短暂,我举起了枪,将发狂的雷鸟斩灭在加扶国外的海滩,我从早上厮杀到第三天的中午,我成为加扶国的神,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我封锁了我们的国度,用暴雨和雷霆掩盖所有臣民,如此便可抵御外敌。

如此,便可保持永恒。

旅人说,我从瑞庭来,在覆灭之前瑞庭所经历的,和加扶国一样,我们封锁了国度,却逃不过天谴。沙尘暴席卷了所有一切,地狱的一切妖魔侵占我们的家园,人们流离失所,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这是你想要给予臣民的永恒吗?

神明向前迈步,缓缓地,一步步,到达天守阁门前,推开门,永不停止的暴雨,斜着倾倒于门扉,落在神明的身上。神明闭上眼睛仰起头,她举起手中的长枪,那长枪的顶端,发出明媚的光芒。

雷声最先停止,然后流动的云彩越来越轻盈,颜色也随之越来越淡。倾盆的大雨化作哗哗的雨丝,随后是滴滴的小雨,海岸口的风暴之墙大开,海水平息下来,再次有规律地拍起岸边。阳光第一次照到这片大地上,而这片大地,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加扶。

旅人,这是你要的吧,神明说道。旅人愣了愣神,然后神明朝他转过头来,迷茫无措,害怕惊惧,全都一表无疑。

百年之前,趴在姐姐身上痛哭的那个影子,还不是神,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肩上会抗着怎样的分量,是一不小心就会覆灭一个世界的分量。而那时还不是神明的妹妹,空有一身武艺。

姐姐死的那天,加扶国就已走到末日了。旅人不会忘记,那个末世之神亲口对他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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