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行·第四站·崤函古道与三门峡
无论从王朝更迭的“十三朝古都”来说(夏、商、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武周、后梁、后唐、后晋),还是京城遗址的“京洛五都”来说(二里头遗址、偃师商城遗址、东周王城遗址、汉魏故城遗址、隋唐洛阳城遗址),洛阳这块风水宝地为历代帝王所喜爱,是不争的事实。这里有太多的历史遗存,可供人们瞻仰和追思。所以,拜访这样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名城,应该找一个当地民宿——最好是原住民聚居的平房区住下来,踏踏实实待半月、二十天,或更长一段时间。参观附近的景点,可以共享单车;稍远一点儿的,就乘公交车。与当地人融合在一起,多走多看多听。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和认识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
可是,那得是有闲且有钱的人才能实现的梦想啊!我等普通工薪人员,年假只有十几天,还得为生病或其它不期之虞留有回旋余地,可供自己“挥霍”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且,恁长居留时间,房费不菲。所以,这种考察式的旅游,无论从时间还是金钱方面,都是一件极奢侈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消费得起。所以,“相见不如怀念”的感慨,是好梦难圆的无奈。留点儿念想,为下次再来寻个借口,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态度,无非是给自己找个下地台阶,自解心宽而已。
带着当地特产的牡丹花茶,我们从洛阳博物馆启程,一路向西向北,直奔三门峡。
出洛阳市区,就进入新安县。这是一个始置于秦朝的古老行政机构,取“新治安宁”之意。虽然寓意非常美好,但其所处位置根本就不是偏安之地。西汉武帝时在此置汉函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生逢盛世,这里的百姓或可安居,乱世必定遭殃。历代王朝更替,军阀混战,各路诸侯攻占杀伐,处在通往京畿之地的咽喉要道上,焉有宁日?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后,兵戎四起,天下大乱。公元759年3月,诗人杜甫从洛阳回华州任上,路过新安,看到官府降格征兵,许多未满十八岁的弱小青年也被征入伍,为此写了《新安吏》;之后到陕县硖石乡石壕村,目睹官吏强征兵役,百姓家破人亡骨肉离散的悲惨场景,又写了《石壕吏》。这就是战争年月这一带百姓水深火热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有组织的豪强压榨无组织的黎庶的屠牲场,或豪强之间为争夺这一场地而互相屠戮的竞技场。百姓无所谓被谁统治。作谁的臣子就一定幸运呢?他们要求不高,安居乐业就好!能活得像个人就好!可是,这样的标准,竟然很难达到。
脚下连霍高速的这一段,正穿过著名的崤山——就是古籍中界别“山东”和“山西”的那一座。古今之间,由于参照物或计量标准不同,常易造成误会。于是,古人的许多成规,被视为文史常识,后学者应当知晓。这个便是一例。如中学语文课本中的《过秦论》(西汉·贾谊),两处提到的“山东”(“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和“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即特指崤山以东,而不是我们现在行政区划上的山东省。这一点,老师会讲得很清楚。但崤山的具体位置及地缘关系,少有人追究。所以,讲过学过的东西,往往还是一笔糊涂账。
而今来到崤山,眼前所见沟壑纵横的黄土塬梁,地势落差虽也可观,但绝非想象中的铁石巨峰和深涧莽川。也许历经几千年人为改造和自然风化,地形地貌早已变得不再奇谲险峻;亦或我们所走的线路,与那条古道根本就没有交集,难窥其一鳞半爪也在情理之中。但内心臆造的崤山之险,崤道之艰,早已根深蒂固。古往今来,这里作为京畿要道,盛世通商,乱世走兵。商人逐利,群雄“逐鹿”,该是最为忙碌的一条道路。所以,这里从来都不缺故事。
我所知道的关于崤山最早的故事,是春秋时期发生在秦晋之间的崤之战。公元前627年,秦军从关中出发,千里跃进袭夺郑国,意欲在中原获得一块飞地。行到洛阳东南时,路遇郑国商人弦高。弦高打探到情报,派人回国送信。郑国铲除了秦军的内应,提高警戒。秦军改变行动,就地消灭滑国,算是贼不走空,随后启程返国。归途中,秦军在崤山的险道遭遇晋军伏击,全军覆没,主将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被擒。此战之后,所谓秦晋之好就此结束,继之而起的是相互之间不断的攻伐。国家之间的关系,同人与人之间一样。互有所求时,可以好得不分彼此,一旦利益冲突,就会马上翻脸,甚至兵戎相见。
继续北行,经过渑池县,让人想起历史上著名的渑池之会。公元前279年,秦昭襄王与赵惠文王相会于此。会议的主题和议程不详,但两个花边倒是流传得详尽细致,或许这也是会议主旨的一部分。时年47岁的秦昭襄王,与其父亲秦惠文王一样,强横霸道雄心勃勃。在伐楚之前,为稳定后方,他邀集此会,就是要弹压一下年仅31岁的赵惠文王。他吃准了赵王不敢炸毛,所以在会上表现处处强梁。史书没有记载赵王是什么反应,想必是敢怒不敢言,脸色很难看。可是,偏偏赵卿蔺相如果敢决绝勇略过人,面对霸蛮,敢于歇斯底里强烈表达,总算为君父挽回一点颜面。这场发生在两国君臣之间剑拔弩张的争斗,充满了惊险和不测,其惊悚程度不输后世的鸿门宴。秦王的霸气,来自于国富兵强和地主之利;蔺相如的底气,则缘于有备而来,埋伏在附近可以接应的兵将。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崤山雄峻巍峨的自然之险,与纠葛着政治纷争的世态人心之险,哪个更甚?这个很难说。但容易看穿的是,这个披着文明外衣的世界,主导其运行的规则,常常还是被人鄙视的丛林法则。实在可笑得很!
下午到达三门峡大坝时,天色尚早。这是我们再一次见到黄河。上次在壶口所看到的黄河,是一副急躁喧腾的模样,它急匆匆地从山间峡谷中赶来,急不可耐地跃入一片裂隙中,就像注酒入壶一样,形成瀑布。壶口瀑布大概得名于此。喧嚣的泥汤将下泻的势能化作呐喊,咆哮着,翻滚着,震耳欲聋,头也不回地向南裹卷而去。腾溅起带泥的水雾弥漫着,阳光照射下也会映出彩虹。一路蹉跎到达三门峡后,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磨难,黄河显得成熟稳重多了。上游坝区像个水库,你看它从远处天边逶迤而来,不声不响,有点恬静斯文;大坝总闸控制着下游水量,水势也平稳有序。只是河水本色不改,还是那个泥黄,让人看着眼晕,感觉河道里不是液体在流动,而是一条土色的传送带在空转。所以,这是一段被整治得服服帖帖的黄河。如果就此情景,品味元好问的《水调歌头·赋三门津》,必会怀疑文坛领袖当年是否笔下有虚。
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万象入横溃,依旧一峰闲。仰危巢,双鹄过,杳难攀。人间此险何用,万古袐神奸。不用燃犀下照,未必佽飞强射,有力障狂澜。唤取骑鲸客,挝鼓过银山。
元好问是金元时期最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被尊为“北方文雄”、文坛盟主。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
自古以来,江南水乡人才济济,北方出身的文人才子,成名成家后,也多在黄河以南、长江流域乃至更南的南方活动。所以,广为流传的名家诗文记载的物事,多与中原或南方的地名有关,黄河以北的较少。元好问是我所知的出身之处纬度最高的文学大家。家乡的山水对他有感召和启迪,所以,他肯用家乡山水在文中润笔。吕梁山是北方的名山大川,出现在他的大作中,让北方人特别是山西人感到十分提气。但文中我有一处不解,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燃犀下照”这个典故。按常理来说,光线不好的时候,举火下照,水面会是面镜反射,根本无助于透视水中的情况。当年温峤“燃犀下照”,必是眼花了,或是幻觉,才觉得自己看到了水下奇形怪状的东西。所以,这个典故本身有违光学原理。
其实,这算不得瑕疵,更不影响我们从中欣赏和感悟黄河奔腾咆哮之壮美。这样的景象,对观光客来说,是视觉上的享受和震撼,但对渡河人来说,就是心理上的恐惧和困惑。所以,人们通常不在此处渡河,而选择相对平阔舒缓之处。就像人们不愿搭理一个矫情暴怒状态的人,而是等他心气平和时再与他交流一样。上游不远的地方,就有太阳渡和茅津渡。这是两个古老的渡口,古老的年岁几乎直达中国信史所能容纳的极限。所以,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沟通河内河外的战略要地。春秋时期,这里曾属古虢国,它占着好位置,却不够强大,成了妨碍实力与野心俱强的晋国染指中原事务的绊脚石。公元前658--655年,晋献公(晋文公的父亲)“假途灭虢”。从此,晋国控制崤函通道,为后来称霸诸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门峡的黄河被制服了,虽然我们再也看不到它那波涛汹涌气势磅礴的景象,但水害成了水利。人民安乐幸福的生活,要比视觉感官的满足重要得多。当年修建大坝费工费力,改变了当地的水文地貌。但可喜的是,“中流砥柱”犹在,还成了景点,可以上岛观光。如今,“黄河安澜,国泰民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