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G已经走完他生命的整整三十二个年头。二十二个年头,累加起来构成了此刻的他。倘若除去那些没有具备思考的年头,真正开始反思自身和外部世界也才刚刚几年的光景。一切似乎是天命选定,没有什么不是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到最后都觉得是命中注定和早就安排好的一样。

傍晚,房间里一切如今,G独自一人坐在独座沙发上。窗外天气开始转变,G低头看了看洗干净的手,并无任何异常,然而终究还是不一样。以前他从来未曾这样细细观察过自己的双手,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左手食指第二近节制骨和第二掌骨之间出有一个小黑点,起初他是以为是签字笔的印迹。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夹住轻轻地搓了搓,黑小点依旧原模原样,不大不小,不偏不倚。接着又使了使劲,照旧是不大不小的,一眼看过去完全看不见的黑点。他还以为眼睛出了问题,揉了揉眼,眨了几下眼,然而最终还是失望,但却似乎有所慰藉的看到黑点依旧毫发无损的存在它占据的那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上。

终于他累得垂下双手,似乎刚才的举动像一场浩大的体力劳动使得他筋疲力,这筋疲力尽虽然也使他短暂的逃离了一切,然而他一下又想起,正是这只左手食指长有小黑点的左手握住从另一个肩膀伸展出来的右手,而右手握住那把三年前从冯瘸子商店里买来的那柄木把菜刀,两只手握住一起用力砍下去,那感觉就像砍在刚刚宰杀好的,放在案板上的年猪身上一样。若不是闭眼,G将看到鲜血是怎样从Z身上喷洒出来,如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最后重重跌落在脚底反光的白色瓷砖上,随即碰撞出无数细小的血珠子冲向四处,一部分落在他蓝白的牛子裤上,像几朵鲜血梅花。若不是他拿面柜里的面粉预先塞满了Z的嘴,他将听到那种使人连连做噩梦的妇女惨叫声是怎样的像从地狱深处传来一样渗人。

这些记忆从他脑海里喷涌而出时,他头上已经流了很多的汗。他想起自己应该尽快离开房间,清理现场,然后打出租车到火车站,买去武安的票,然后在前一站下车,再搭车去武安,最后再想办法逃离出境。然而他看到屋外边开始下起了雨,稠密的雨,乱糟糟的雨。屋子里变得很热,G开始浑身出汗,却感觉很冷。他起身,默默站立了一会,接着又坐回去。屋外的雨打在柳树和杨树枝叶上,噼里啪啦的响起来。天空越来越暗,屋子里G的影子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一股风从窗口吹进来,混杂着泥土和雨水的浑浊气味。G想起搭在外边的衣服,那件蓝色的胸前画着小矮人的T恤,以及那件纯黑色裤子。但这件事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根本没有任何停留。

G双手握紧,向窗口方向眺望了一眼。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到雨滴落下形成的短瞬的白线。透过雨,远处是烟雾缭绕的葱郁的山和压得很低的墨色云层,云层在向南移动。右边是宽阔的马路,汽车在雨天的马路上穿行而过,却无声无息,无数的雨滴落在汽车顶上,砸出细小白色的水滴。黑色的轮胎卷起一股水流又立即散落下去。马路上雨水形成的水层倒映着灰色的天空,墨色的云层在路面的积水里飘动。这个时候,大概不会有任何一只鸟在雨天里飞翔,如果它还想活命的话。

G起身,关闭了窗户,如果再接着看下去,视线方向不可避免的转到左边Z住的房间。那将戳破那个装满汹涌奔腾记忆的水袋,而这个无形的水带一直悬挂在他的脖子上。G回走的时候连打了两个喷嚏,之后他突然感到浑身轻松自在,这种感觉甚至完全可以用神清气爽来形容。遗憾的是这种感觉刚来了又一下子跑的无影无踪,似乎更像是一种幻觉一样。他的心情陡然变得沮丧。然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关完窗户又回到原来坐着的独座白色沙发的两步路程的时间里。

雨势越来越大,公路上看不见一辆车。G觉得离开房间去哪里都一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立即陷入矛盾之中。

时至今日,G从没有这样长久(至少在心里面感觉)的沉浸在沉默中,此刻他决不容许有任何一种声音来打破这沉默,任何一种声音在此时出现都是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会让他极度的不舒服,进而导致他的愤怒和狂躁。然而随他心愿,此刻除了屋外若有若无的雨声,无论是雨落在屋顶,窗台,树木花草或者马路的声音,以及自己细弱游丝的呼吸声和心脏沉闷的跳动声之外,别无任何不和谐的声音。然而,G还是觉得太吵,他开始疑问为什么偏偏今天下雨,这糟糕的雨天。紧接着他意识到天要下雨,人是未能为力的,脸色疲惫不堪,充满失望无奈。接着开始讨厌起自己来,为什么人要呼吸,为什么还要一刻不停的呼吸,憋一会就会脸红脑涨,这真是进化的不彻底。可是又想到如果不呼吸不就是死了吗,死了就可以不用再呼吸了啊,那可真是轻松,然而谁又会愿意为了不呼吸而去死呢。立马他就想到了Z可以不用呼吸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一颤一颤的将那口气吐了出来……

时至今日,G从未这样长久的让自己淹没在黑暗的沉默里,可怕的是他居然在这样的沉默里产生了无聊。无聊是多么可怕,它足可以摧毁一个人。他想到自己一人静坐在房间,这房间与往日一样,自己画的画依然在书架上边的墙壁上挂着,旁边挂着前妻的画作,一朵很大的盛放的金黄的向日葵,花瓣的颜色是那样浓烈的金黄,简直就是金子一样。棕色的长衣衫依旧在门后的衣架上,甚至蓝色的咖啡杯还在书桌前的左上方的位置,杯子里还剩大概两三口的咖啡,如果再加点牛奶,加半勺糖,半勺就刚好,那样又是一杯完整的咖啡了。

他喝咖啡从来都是只加半勺糖,不多不少。这似乎像是一种中庸之道,然而有人天生喜欢折中的味道。可是有那么一天,Z问反问G如何确定每个半勺一样多呢,首先勺子有大有小,糖也有颗粒粗细,纯度不同差别,怎样确定每次的半勺就是一样的呢?G回答,很简单,就用我自己的勺子,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那个橘红色木制勺子,勺子手柄处系着一条细长的紫色丝带,弯曲在手柄处,很漂亮。当G拿出勺子放在Z面前时,两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Z说你为什么笑啊?G说你没想到我有一个勺子吧?Z说你这个勺子还真有意思,我还没见过,你拿过来让我看看。G说勺子就那样,没什么好看的。Z说手柄上的那条紫色丝带挺漂亮的。G说,有吗,我觉得也挺漂亮的,是我自己做的,勺子也是。Z说你也能给我做一个吗? G说最近稍微有一点点忙,可能时间比较紧张,其次材料也很难找……Y说你怎么这样,叫你做个勺子你都不愿意,这么小气。G笑了笑说,你知道吗,做一个勺子,也就是这种专门舀半勺糖的勺子,需要做很长很长时间,木头的材质密度,硬度,条纹样式,节巴个数,颜色深浅和纯度,耐热耐潮性能,与食材的接触性等等,需要花费一番功夫。Y说,那作为交换,我拿我抄写的诗词本和你交换吧。可是G忘了这件事后来怎样了……

夜愈来愈深,G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双脚了,突然想到那早就该来的呼啸而过的刺耳的警报声,为何现在还未到来。心里一直在害怕着,期待着。希望期待落实,却又害怕期待落实。心里还存有一份侥幸,希望一切还是晚上九点十分以前,那是他刚定神回到家的那一刻。现在时间已经不可回转的走到晚上二十二点十分。再过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九月十日号这一天就要过去了。

他起身清理现场,开始不等雨势退去就决定离开。几乎没什么要准备的东西,他锁好房间转身下楼。走出门他看到以为大妈在大雨里吃力地推三轮车,左边的车轮卡在了一条小沟里。那位大妈他认识,常年在菜市场第二个摊位卖菜。大雨滂沱,车上有很多蔬菜,大妈浑身湿透,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G立即赶过去帮她把车子推了出来。大妈感谢的声音在风雨里变得凌乱而缥缈,布满褶皱和憔悴的脸也在雨帘里变得模糊和空洞。看着大妈走远,G立即加快了离开了脚步。他背朝家的方向匆匆离开,愈来愈远,直至变成一个雨点消失不见。

时至今日,G从未这样近乎奔跑一样在滂沱大雨里行走……

九月十一号,早上九点十分,G坐在警察局的审讯室。警方以谋杀罪名将G进行审讯,出乎意料的是G自首投案,更出人意料的是经警方确认,受害者Z是嫌疑人G的妻子。然而经过第一轮审讯,G始终否认Z是自己的妻子,这一点令警察们很迷惑。从法律上讲,G和Z的的确确是合法夫妻,并且一直生活在一起。G也不是出现神经错乱等疾病,为何他一直否认这件事呢,并且还杀死自己的妻子。不过对于杀人动机G似乎异常坦白,但自己很难说出确凿的说辞。在第二轮审讯中,警察极力想找出其中的缘由。

“据我们了解,你很爱你的妻子,希望你尽力说清楚一点关于你为真么这样做,也就是杀死你的妻子?”

“她不是我妻子,这一点我强调了很多遍。但确实是我杀了她,这点我很清楚。为什么杀她?也许,就像饿了吃东西,渴了喝水一样吧,也许确实不需要什么理由。我知道,杀死一个生命,,无论这个生命存在形式是怎样额,终究是大自然赋予的独一无二的终将被大自然召回的生命。我代替大自然那么做,这似乎说不通。但我当时想,她需要死,我觉得昨天那个时候正是时候。”

“我们觉得你还是没有说清楚你的动机,希望你不要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一种逃避的回答,这都将加重你的受罚。希望你尽可能说清楚你的真实想法和目的。”

“是啊,很多时候我也在想,杀,杀死一个人。用一种残忍的手段,让人先受到惨痛的感觉,挣扎,呼喊,倒在血泊中,最后一点点痛苦的死去。这很不公平,谁也没有权利对别人这样做,甚至对自己也不能。生命是高贵的,不仅在于法律道德赋予的,我想,是在某种意义和高度上来说。”

“那么你对你妻子,好,你一直否认她是你妻子,我们暂且不说你们的关系。当你采取如你所述的行为对待Z时,你为什么不提前这样思考,我们相信你那样做之前应该清楚这一点,为什么还要继续实施下去,你出于什么目的?比如正如你所说,吃东西是因为饿,喝水因为渴。天下没有空穴来风之事。希望你能说明这一点。”

“没有吧,我想,我就是觉得我需要那样做,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厌倦了。”

“你厌倦了什么?”

“那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

“无聊到二二得四那样的生活。”

“据我们了解,你和Z的生活很受周围邻居的称赞,应该和你所说并不一致。并且从你们的房间设置布局来看,完全可以说你们过得非常幸福,简直就是夫妻模范”

“那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不,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我甚至不认识她。我从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知道吗,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不是养牲口一样圈在一个圈里就算一起生活那样。”

“可是你不认识她,还和她一起生活了半年,然后杀害了她?”

“这我也说不清楚了,自遇见她我好像觉得我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生活的一样,所以我并不感到有什么不一样,但我们都是各干各的,从不互相影响,就像住在一个家里的邻居。”

“然后你厌烦了这样的生活?”

“嗯,昨天突然有一刻我觉得这实在是随糟糕至极的生活了,每天碰到她,总是一样的说辞,连碰面时间和脸上的表情都像是程序预先设定一样总是准确无误的运行。那一刻我觉得有必要结束这样的生活。”

“杀死了她就是结束了?”

“我觉得这是最彻底的一样方式,免得夜长梦多。我考虑过杀死自己,但是我觉得是我首先想到这方法,所以应该让我实施这个方案,我有这个优先权,如果她先想到她就有这个优先权。”

“你如何确定是你首先想到的?”

“不错,这一点很难说清楚,好像有点占便宜或者耍无赖的意思。我的感觉和意识告诉我,直到我动手前,她都没有一点采取类似行动的痕迹显示出来,至少我先准备好了面粉。”

“不,面粉一直在原来正常的位置,你并没有移动过它。这不足以说明你做了什么准备。”

然后另一个瘦高个的警察突然说:“去你的,我们被你带沟里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接着一个矮胖的警察说:“确实我们真的忍很久了,说的不三不四。”然后一个中等身材,圆脸小眼的警察说:“我们不能在这样下去了,这是第二次审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听一个精神病在这里浪费时间,一个杀死自己妻子还不承认的疯子。”于是纷纷要求采取强硬措施审讯。一时间警察们都愤恨起来,好像一帮成年人被一只红屁股猴子耍了一样。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警察压抑住了情绪说:“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务必要搞清楚案件脉络,相信他会说出真是的目的。”接着再问G:“你一直一个人生活吗?”

“从我前妻离开后一直就是。”

“你说的前妻是?”

“她叫L,你们搜查我的房子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我卧室床头上有我们一起拍的照片,那就是她。”

“你究竟神志错乱,梦游还是故意胡说,你说的L不就是Z吗,被你杀害的人正是你卧室照片上的那个人。”

“不,你们一定搞错了,Z怎么可能是L呢,长得多不一样。根本就不是。”到了这里众人哗然,老警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审讯到此,一番商量,拿出一套智力生理检测题让G答,测试结果显示G的智力和生理都正常。无论如何,G怎么会认为有一个所谓的前妻,并且在两年前突然消失不见。而所谓的前妻的照片就是她的妻子。怎会凭空产生这样一个前妻呢。旧的问题没有解决,反而产生新的问题。

警察继续审问,以G的以下回答作为结束:

“我想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想法的人来说,一再询问他的想法,想得出一番合乎预期设想好的答案模式,这样想必只会让他说谎而已,显然也会增加他的精神负担。”那个瘦高个的警察立即跑过来一把抓住G的领子,破口大骂:“去你奶奶的,你这个疯子!”接着重重一拳打在了G的右下颌上,G从座位上跌落下去血水立即从口中流出。瘦高个警察过去再接着从领口提起G,在胸口和肚子上又是几拳头。G早已感到右排牙齿全部掉碎,脑袋眩晕。这时又感到胸口灼热疼痛,五脏破碎,浑身绞痛。喉咙中发出微弱的呻吟,挣扎着呼吸,面目狰狞。这时几个警察喊道:“别打呀,别打呀,不能打”,将瘦高个警察拉开了。

G半躺狱室得床上,斜靠着墙壁,单薄的被褥,苍白的墙壁。狱室房间狭小,且近乎空白。只有一张床,床上蓝白条状的床单,草绿色被褥。门框右边一方田字格的窗户。这就是狱室的全部。门是身体进出里外的通道,窗子是思维联系自身与外部的唯一借助。对面窗子外边高高的墙,墙上带尖刺的铁丝网,之上几点星星的黑夜。一切是那么简单,却具有强大的压迫人的力量。以前他从未意识到这样几件简单的事物就可以将人牢牢地禁锢,寸步难移。但他心里并不想动。低下头,他面目冷漠,眼睛直盯着房间门框右边底下的一个墙角。他发现墙上的白色石灰涂的并不均匀,甚至墙角深处都没有涂到石灰,并且积满尘土。他想如果有一点水,就可以封住那些灰土。

他看得累了,闭上眼,仍旧有一个三角凹形的白块停留在眼前。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判决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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