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简单而平凡的故事开始时,我因一种顾虑而颇觉痛苦。扪心自问,心中的忧伤是否经得起拷问而涤尽心灵的污秽;但不管怎样,举头遥望,他柔弱而巍峨的身影虽然消失在无边的天际,然而,他就如同高大的山峦一样,铸就不朽!至少在我心中。
他于1928年2月出生在中江县南山乡的一个小山村,村庄距离县城大约19里地。通往家乡的路径崎岖不平;据父亲说,过去路面宽也仅能够牛车通行,每逢下雨,就只能赤脚艰难地行走在黄色泥泞的小路。由于所处山丘,目光所及,绵延起伏的地貌呈现出一个不规则抛物线状;由于土地贫瘠,其收成主要是玉米和一些红苕。如果不遇到干旱年月的话,每年也能收获少量的稻米。父亲祖上在当地还算富裕人家,爷爷成家独立分户,便拥有自主土地五亩多,以及只能栽种树木和竹林的半皮山梁。
到了父亲这一辈,已是兄妹八人,父亲排行老三。我至今去过父亲老家三次,依稀记得三合院式的房屋,全部是旧时乡村普遍采用的泥土夯实的土墙,墙体厚一尺有余,黄色中泛着微红,屋顶采用收割后的麦秆经简单梳理后搭盖,木料当然是就地取材;松木,沙杆各尽其用。想想看,这样的住房,才是真正意义上无甲醛纯天然环保建筑,并且规划有序。虽然历经风吹雨打,烈日暴晒,已有些残缺;但透过那岁月侵蚀,显得斑驳而相对完整的宅院,我仍能感受到当初的喜悦与荣光。
举目望去,院落入口的不远处,是一座浑然天成的大堰塘。池塘蓄水充沛,还算清澈,靠近部分岸边栽种有少量的莲藕,池塘附近,有不少高低不一的稻田,让映入眼帘的画面,苍凉中略显诗意。或许是上天的眷顾,所有这些充满农耕文化色彩,半荒漠化的这片热土,却滋养和温暖了一代代人的成长。
父亲偶尔说过,爷爷有点文化,思想开放。所以,父亲在翻山越岭中苦读了五年私塾;只因不断出生的兄弟姐妹,将一个原本还算小康的家庭逐渐拖入赤贫;无奈,父亲只有中断学业,开始为家庭分忧。在兄妹八人之中,后来也只有六弟读完了高中,并成为一名教师。正是因为父亲少年的生活际遇以及所受启蒙教育的影响,也定格了父亲一生独立自主,勤俭节约,认真负责,善于学习的生活习惯以及克己复礼的鲜明个性。
十四岁那年,父亲离开了家,只身来到广汉。几经辗转,后来求职在连山镇的一家干杂副食店当了学徒;由于父亲勤奋好学,吃苦耐劳,业余还能读书习字,很快就赢得了老板的认可和喜欢。“当时店里员工有九个人,老板在小镇还有其他产业,算得上本镇首富……老板时常会在吃饭的时候,安排人事先在我的碗底装一些肉……”前些日子,父亲说起这些还津津乐道。几年下来,因为努力,父亲已由一名勤杂店员蜕变成了老板信任的账务负责人。
新政权的诞生,意味着必须砸烂一切旧世界,革命的属性则自然充斥着血腥。父亲的老板因为属于剥削阶级,便在振臂呐喊声中被镇压。解放后,合作化运动如火如荼,全民族都在“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感召下,怀抱着对“乌托邦”社会愿景的无限渴望,人们在希翼中激情满怀,争先恐后地建设着所谓社会主义的过渡阶段。当时,因为父亲有些文化,写得一手工整漂亮的好字,更因为是属于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父亲先是在新的商业集体,继而又在不同的手工业(轻工业)合作社担任会计,并时常应邀书写各种标语和大字报,借以彰显着时代的最强音,抒发对新生活的热爱。一路走来,就是三十几年。
有一次,父亲对我说:“其实,‘老板’是一个好人”……
自然,我也就出生在这个小镇。即便按照当今的审美标准,青壮年时的父亲也算是“高颜值”一族,1.75米的身高,敦厚结实的身板,沉稳豁达的性格,良好的生活习惯;对工作,家庭认真负责的行为,都是他留给人们深刻的印象。
不期然而然!父亲在人生中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母亲在我不到6岁时,因病去世。少不更事的我,当时还无法体会失去亲人的痛楚;现在,我能想象,甚至清晰地看见父亲欲哭无泪,承受着巨大的伤痛和压力,又怀着满腹的委屈以坚强的毅力勇敢地带领最大只有十七岁的四个子女独自前行!
这,就是我平凡而慈爱如山的父亲。
从此,一肩挑的责任就重重地压在了父亲肩上。记事起,看到父亲深居简出的生活,在不太大的小镇上,始终行走在单位与家庭之间;忙碌的身影似乎从未停歇,更不曾抱怨。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是行走的脚步逐渐放慢,但身躯从未弯曲!父亲的工作状态是以手中的笔为伍,以遗留着时代符号的算盘为伴;时而伏案书写,时而弹指一挥间,在"大珠小珠落玉盘"中,其声声掩映着父亲心中的苦与乐,喜与悲。我深深知道,父亲每一次地敲击和拨弄,都是为自己鸣奏起的生命凯歌,都是在寻找寄托自己思想与情感的伊甸园,都是在为子女们弹奏出的一曲曲锅碗瓢盆交响曲。
于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多的是乐观的幸福,并让这种幸福伴随着我们姐弟四人茁壮成长。
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尊重知识,重视教育是父亲好的品德。他总是鼓励我们要努力学习,多看书,勤练字;哪怕是在那天灾人祸的年月,他也没有主动让我们每一个子女的学业偏废。诚然,他也有过恨铁不成钢时的气馁,望子成龙后的叹息,最后被动地接受了客观现实;按照自然生存规律,用己所能,为子女开创生活空间。
印象中,“人之初、性本善”是父亲对我最初的教诲;“言必信,行必果”是父亲让我要遵循的信条;“正直、勇敢、善良”是父亲要我面对生活的态度;“学而优则仕”是父亲对我念叨最多的启发和殷殷希望。子女中最小的我,在青少年时期天性贪玩叛逆,也最让父亲操心,担心。记得自己为了零花钱,多次以学校交费和买书为由,骗取五元八元,只要是有关学习方面的事花钱,父亲毫不犹豫也从不吝啬;而对待自己,却像“高老头”一样苛刻。另外,被老师家访也时有发生。父亲稍显宽慰的,或许是自己禀赋聪明,学习上也一直处于力争上游中。总之,二十岁以前,父亲为了我可谓呕心沥血!
很长记忆里,来我们家的亲戚特别多,无论大人小孩,不分亲疏,父亲总是热情挽留,并以“烹羊宰牛且为乐”的豪气用心款待。时常,父亲也会带着我,捎上两把挂面,二斤猪肉去乡下走走亲戚……就这样,父亲以自己最朴实的情怀,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以仁爱之心待人的内心。
刚上高中那一年,父亲经人介绍,结缘了生命中第二个伴侣;生活也从小镇移居到了县城。
后来,我工作了,再后来,我也结婚并有了可爱的女儿;除了本能的喜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才真正体会了父爱所蕴含的浓浓深意与不易。有了工作和自己的家庭,生活的重心发生了转移,与他相伴的时间日渐减少,甚至有一段时间几乎将父亲忽略。
渐渐地,我能感受到父亲在日月的轮回中慢慢老去——他的脸颊越发清瘦,手背出现斑点,语调抑扬迟缓,步伐显得力不从心,只是精神依然炯炯。二十年来,无论我的家在德阳,还是迁居成都,每一年,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接父亲来家里住上一段时间。聊他感兴趣的话题,陪他走一走,看一看。去觉察那些他熟悉的变化,感受曾经的沧海桑田;也为我的内心平添一份收获。黄龙溪、白水河、烟霞湖、宽窄巷子、青城山、乐山、峨眉山、石家庄、外滩、长城,宝光寺、万福寺以及广汉市民休闲喝茶的“小公园”旁、“小桥流水”边,都留下了我与父亲的身影。
看报,是父亲一生的习惯。《参考消息》、《成都商报》是其长期订阅的报纸,他总喜欢关心谈论国家大事;每每看到他用放大镜放大对这个世界认识的时候,才知道偶尔和他争论,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有一定偏差,加之依然固我的代沟。比如说谈论日本,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民族主义情绪;比如说到美国,他判定是世界动乱的罪魁祸首;不满“小燕子”打打闹闹后挣那么多钱;嘲笑李宇春不男不女不会唱歌,居然红透半边天等等,不一而足。普京、斯诺登、金正恩、曼德拉、宋祖英、赵本山、周永康、泰森……这些他熟悉的名字连同他们背后的故事。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阅读,是我至今不倦的一个好习惯。这要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曾记得一次顶撞父亲,气急败坏的吼道:“看这些书难道能当饭吃吗?......”长大后我才醒悟,多读书,不仅可以果腹,还在于让自己的思想不断被洗礼,去崇尚世间的美好;也能锻造自己,不会为了五斗米而折腰;还能让自己的精神世界摇摇欲坠时得到支撑;也能从中找到新的朋友;面对世态炎凉,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也会在无助、失望后的痛心疾首中笑看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学会了在无声的世界去享受那份孤独。
感谢您,我亲爱的父亲!
前不久,我接父亲来成都家里。一天,开车几乎转悠了整个天府新城及市中心的主要街道,父亲异样的目光中总是不断啧啧称奇!另一个下午去“环球中心”,几个小时后出来,看到他疲惫、不适的样子,老婆坚持去了趟医院,幸无大碍。吸取教训,过了两天去春熙路,老婆在IFS中心服务专区借了一辆轮椅推车,父亲身体虽然非常健康,毕竟快到八十八岁高龄了。可笑的是,一开始父亲不愿意坐,说这样像残疾人!在我们坚持中一路下来,我俩交替推着父亲轻松地游览了大慈寺、太古里,以及他久远记忆中的东大街和孙中山铜像。坐在“星巴克”里,父亲悄悄问了我一杯的价格后,说喝不惯坚决不要;叫老婆去外面买了一瓶农夫山泉。
在家里,一次与他摆龙门阵时,恍然想起一件事问父亲:我去年给您买的拐杖为啥子从不见您用过?他的回答居然使我哑然!“用了以后恐怕就丢不脱了!”看着他,一种莫名的酸楚油然而生。父亲虽然一生清贫,却可敬在始终自己支配着自己的生活,从不依靠谁,哪怕是可以坚定他步履的这一根拐杖;父亲从不索取,羞于图报。
这种品质,难道不值得学习和颂扬吗?
半个月后,父亲坚持要回去。回去半个月,接到父亲病重的电话,第一时间来到广汉二医院。当得知患的是脑梗塞,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医生诊断说父亲快三天,最多能坚持五天……看见父亲神情恍惚,凄苦无助的躺在病床上,一种难以自控的痛苦,使我陷入了揪心的悲泣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可能是病源的原因,发烧、痰多一直困扰着父亲;到后来大小便失禁。擦洗、冰敷、掏痰、处理大小便,是我们照顾父亲主要而反复无常的事情。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或许是对生命的眷恋,我看到了父亲的坚强;也许是面对死亡的豁然,我看见了父亲的从容。入院以来,尽管因病失语,他的耳朵、眼睛、意识跟平时并无两样,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在状态好的时候,并不缺失与父亲的情感交流。一次父亲大便后,老婆协助我擦洗完,刚换好了一次性棉垫,马上又渗出不少大便,那一瞬间,我本能的用双手接住。事后,看到父亲难为情的样子,我说:爸爸,没事,我小的时候,您也为我做了很多类似的事嘛。一次,老婆为寻父亲开心,用他前期在我家说的原话调侃道:“奥巴马是全世界人民的公敌……安培就是坏人,想跟我们打仗……”父亲笑了,是那样天真!一次,帮他按摩,做手脚伸展运动后,他心疼地挥手示意我回去休息;一次,老婆多事地用手机播放李健的歌曲《当你老了》给父亲听,我俩在床边拉着父亲的手,听着听着,已是泪流满面;模糊中,我也看到了父亲眼角的泪水。
对父亲的悉心照料,让我在疲惫中获得了满足。
有人嘲笑我感性、幼稚、脆弱。不可否认,我的确是一个多重性格的人,我从不把自己当圣人,我是凡夫俗子;有时看一本小说,听一首歌,聆听一次演讲,甚至看一场凄美的舞蹈,我都会因为感动而感动。我认为我生命的另一层意义就是应活在内心这种光明之中,我也愿意把这光明高高举起!如果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们热泪盈眶,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他的人生该是多么苍白无力!人,应该活着,但更需要生活。——我讨厌那些在道貌岸然中装腔作势的人。
真的,抑或我本身就不是大家所看到或认为的那个我;更无法相信我所具有的荆轲别易水时的壮志与勇敢的心。
回首中,我痛恨自己——如果坚持让父亲在成都多耍半个月,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鞭打自己——如果让父亲及时得到最好的救治,也许就会出现奇迹;我可怜自己——因为无能,让父亲一步步离我而去。父亲走了,在他入院后的第四十六天。凝望着没有了生命的父亲,我惊诧自己竟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带着愧疚与不舍,我深深地拥抱了父亲,用自己的脸久久地紧贴着父亲的脸颊,无声地寄托着自己的拳拳寸心及哀思。
我诅咒上苍,从此让我成了一名孤儿!
四十六天,是父亲生命的最后驿站,也是他在挑战庸医浅薄的诊断中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精彩瞬间;四十六天,让我的灵与肉坠落,又在冥冥之中获得解放;我用对父亲的爱,收获了满满的幸福。这期间,我和父亲一道,用破碎的心,见证了人性的丑陋。
出殡那天早晨,天空还一片漆黑,城市的路灯也显得无精打采。夜色中,带着真诚与肃穆,众多亲友前来送别父亲最后一程。在遗体即将进入炉膛前的最后瞬间,我遵照六爸的再三叮嘱,上前解开了束缚在父亲脚上的桎梏,端详片刻,闭眼跪别了父亲!
刹那间,父亲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
感谢父亲,是您给了我生命!感谢您,亲爱的父亲!是您为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轻轻地
您走了
正如您从黄土地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