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中世纪的意象世界——读《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

时值三月,阳光和煦,花草清香,春风拂面,正是出门踏青的大好时节。我和Angie一起来到北京书店观览书籍。刚入书店正门,一本红边精装大开本书籍便静静地矗立在书店中央的展示书架上。我们走上前去翻阅,原来是雅克·勒高夫先生的精装专著——《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勒高夫先生是法国赫赫有名的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不过不同于其伟大的史学前辈布洛赫、布罗代尔那样注重长时段、总体史,相对轻视细节描述与人物刻画。勒高夫先生专攻中世纪文化心理史学,非常注重历史内在文化、心态与感觉表象,自有一套治史思想与人文关怀。

笔者虽非世界史专业,但是翻开目录,仍能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熟悉感,昔日耳熟能详的诸多西方著名的人物、建筑都在其中。在本书中,勒高夫先生给我们带来的是中世纪中最为重要的英雄人物(如亚瑟王、查理曼、女教皇若安等)与景观遗迹(如主教座堂、防御城堡、回廊内院等),书中更有数十幅极为精美的插画,图文并茂,使人对人物景观有了极为感性的认识。带回家仔细研读之后,笔者更是发现本书行文流畅,叙事明快,虽为翻译书籍,然而文笔极为细腻,毫无生涩难懂之处。要知道,近十几年来,翻译书籍空前增多,然而内中语句晦涩、文笔不通的书籍比比皆是,相较之下更突显此书的珍贵。

由于笔者并无法语基础,因此无法从词源方面进行校对;在世界史方面又只能算是门外汉,也不能对具体史实进行考证。因此只能为读者抛砖引玉,谈一谈自己读后的几点感受。

一、意象领域

本书叙述的最大特点就是描述中世纪的意象。何为意象?作者认为“意象培育和构建了传说与神话。我们可以将其定义为一个社会、一种文明的幻想体系,可以将现实转化为富有激情的思维景观”。从我们的理解出发,意象可以视为一个社会、一种文明在现实的基础上,努力构造一种更为宏大、更为传奇的体系,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与时代追求,是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思想领域。

不过,作者紧接着又论述道:“意象的历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想象的历史,而是创造并借用形象来推动一个社会运转和思考的历史,而这些形象则来自浸润它们并赋予它们生命的精神、感觉和文化。”换言之,意象自然是基于自身的时代精神与文化,但是它们又实实在在地对现在乃至未来产生无穷无尽的影响,并且还能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调整、丰富自身的形象。举例而言,书中的诸多人物是完全不存在的,比如梅林、女教皇若安等,但是他们却实实在在是时代的产物,并且能够对自身时代乃至后世都产生深刻的影响。“梅林基本是蒙茅斯的杰弗里创造的形象”,完全是文学虚构出来的英雄,却从一开始便与传奇国王亚瑟以及圆桌骑士团息息相关。换言之,梅林一开始就是中世纪骑士文化的产物。而其恶魔与公主之子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是“介于善良与邪恶、上帝与撒旦之间的英雄的典范”,这又反映出中世纪浓厚的宗教背景与善恶一体、需要救赎的特点。至于女教皇若安,同样是一位虚构出来的女性,一位无所不知、一路高升、登临顶点的女英雄,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圣克莱芒教堂旁分娩,成为了教会极大的耻辱。女教皇本不存在,然而这样的构造却说明了中世纪知识精英对女性的固有观点与内在恐惧,雅各布在《黄金传说》中针对此事讽刺道:“这个女子开始自负,中间虚伪、愚蠢,最后以羞辱告终。这其实正是女人的天性,她们在开始行动之前总是野心勃勃、胆气十足,中间就会暴露出她们的愚蠢,最终招致羞辱。”颇为有趣的是,即便此事并非真实,但由于流传甚广,对现实却产生巨大的影响。她不但成为了官方和民间信仰的对象,甚至因此催生了一个专门检验教皇性别的加冕仪式。

可见,即便是虚构出来的意象历史,只要它广为流传、深入人心,就势必能够产生相应的影响,将自己纳入另一种“真实”之中,此时的事情真相反倒无关紧要了。中世纪的意象正是基督教对人间世界的现实映照,其背后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作者对此总结道:“中世纪的英雄和奇观就是基督教徒在人间安家这一历史过程中出现的杰出人物和功勋,他们用超自然世界中的荣光和魅力来装饰居住的大地。就像天上的耶路撒冷也转移到地上,由上帝创造或产生的英雄和奇观也留在了人间,接受普通人的歌颂。”

二、善恶纠缠的英雄

何为英雄?百度词条给出了三个答案:才能勇武过人的人;具有英雄品质的人;无私忘我,不辞艰辛,为人民利益而英勇奋斗,令人敬佩的人。中世纪的英雄们自然是拥有这些品质:亚瑟王能够手持石中剑砍杀960人,查理曼能够统治空前辽阔的领土,罗兰则是奋斗到底的勇士,他们都符合英雄的定义,也作为中世纪的英雄而永远留存于后人的记忆与意向世界之中。

不过,中世纪的英雄往往都脱离不了亦善亦恶的特点,即便是立下多么大的功勋,他们必然要背负种种罪恶,而且这样的罪恶往往属于个人作风范畴(一般都会有乱伦的罪过)。正如作者所言,“越是伟大的人物,越是可能犯下天大的罪恶,过往的英雄(查理曼亦如此)都有乱伦的行为”。亚瑟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乱伦,查理曼大帝也与自己的姐姐乱伦,甚至连动物列那狐都与自己的舅舅的妻子埃尔桑偷情。这就让英雄们在某种程度上陷入了极大的尴尬之中,也注定其完美结局与英雄无缘的命运。

英雄的下场势必不是圆满的,亚瑟长眠于阿瓦隆岛上的山洞里;梅林则被妮妮安催眠并永远监禁于城堡中;罗兰则死在战场之中等等。英雄既然是善恶纠缠的存在,那么他们的结局就注定不能是纯粹光明的。更何况,自古希腊以来,英雄的主色调就是悲剧。英雄都是非凡之人,然而即便是他们,也不能敌得过宿命的判决,或许真正的救赎与永远的宁静本身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三、奇观建筑

如果说英雄人物往往都是构造出来的意象,那么宏伟精美的建筑就是真实存在的历史遗迹,它们承载着诸多思想与文化,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也成为留存于人们心中的意象。本书记载的奇观建筑主要是主教座堂、防御城堡以及回廊内院。

翻开画卷,我们不得不震撼于主教座堂的宏大,“它形象的冲击力不只体现在强大的外表上,还体现在壮丽的教堂内部。内涵与外在的统一性在中世纪的精神与感觉世界中居于中心地位”。主教座堂正是中世纪第一等级的象征,是权威与思想的结合。

以此观之,防御城堡就应该是第二等级的象征。不过相较于主教座堂,防御城堡更经常地出现于欧洲的意象世界,作者认为:“从10世纪开始到法国大革命为止的封建时代与封建体制,一直是欧洲物质、社会和象征现实的基础。”而且“(城堡)与乡村、大自然相结合仍然是大部分城堡的特点,在欧洲的现实与意象世界中,它是住宅和封建制度在空间网络上的牢固统一体”。即便是火炮的诞生宣告了它军事职能的没落,然而它却依旧是中世纪的遗产与象征,更是一种力量和威势的形象,活在意象世界中之中。

如果说主教座堂和防御城堡都象征着宏大和权势的话,那么回廊内院就是象征着封闭与内在。“回廊内院的意象世界,是封闭的意象,在基督教意象中与花园的意象紧密相连”,从某种角度来讲,回廊内院就是一座人间天堂,也是冒险与远征之外的静谧之地。骑士意味着前往远方流浪,而回廊内院则意味着“静止之所”,是孤独和沉思生活的象征表达。

四、时代的塑造与复兴

克罗齐曾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朱光潜先生对此阐述道:“没有一个过去史真正是历史,如果它不引起现实的思索,打动现实的兴趣,和现实的心灵生活达成一片。过去史在我的现时思想活动中才能复苏,才获得它的历史性。所以一切历史都必是现时史……”中世纪的意象完美地阐释了这一点。毕竟,英雄与传说本身就有极大的成分是构建出来的,更容易随着时代的变迁增添新的成分,反映人们的时代要求。

举例而言,书中的熙德本反复于穆斯林与基督教两方之间,不断地战斗并谋求自身的最大利益。然而卡德尼亚修道院的修士们却努力将其塑造成一个“抗击穆斯林的基督教英雄、西班牙基督徒收复失地运动的象征人物”。随着基督教势力的日渐占优,这样的形象根深蒂固了起来。到了20世纪初,在皮拉尔的笔下,熙德又从一个坚定基督徒变成了一个“辉煌的中世纪西班牙的代言人”。查理曼大帝同样如此,他是基督徒范围内的骑士、国王,也是皇帝,是一位骁勇善战的英雄与英明君主。到了古典主义时期,“历史学家又塑造出一位专制主义的查理曼,这预示着太阳王的到来。伏尔泰把查理曼看作一位毫无英雄品格的反英雄,并在法国国王神话中用亨利四世代替了他”。不过,到了拿破仑时代与浪漫主义时代,查理曼大帝的事迹又被大书特书了起来。到了19世纪,他变成了世俗学校和知识的保护者;二战后他又成了法德两国和解的象征,成了欧洲的守护神。

历史总是不断被塑造的,而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总是不断地复兴。在17、18世纪,人文主义与理性主义纷纷给中世纪打上“黑暗”的标签,英雄们因之而沉睡于历史之中。浪漫主义时代又将他们纷纷呼唤了出来,“让它们在意象的世界中重生,成为流光溢彩的传说……中世纪的传说在其中变得更加闪亮,成为更加辉煌的象征”。20世纪出现了电影、电视以及漫画,中世纪的意象又迎来了新的复兴。这个时代可谓是美国的时代,中世纪的英雄们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中世纪的国度,并在那里大放异彩。可见,英雄们不但能够在意象历史中永存,还能穿越空间的距离,不断带给人们新的惊喜。

(翻译外文不容易,将优秀的外文论著翻译成生动流畅的中文书籍就更不容易了。本书文笔如此流畅,读起来感觉极为顺滑,遣词造句之中彰显了译者深厚的汉语底蕴。后来笔者阅读了鹿泽新先生的译后记,惊讶于此书竟是其处女译。看到鹿先生翻译此书时的种种艰辛,更是感慨学术流传的不易。鹿先生所言“外文和中文对于两国文化的摆渡者来说是同等重要的,持续提高外文阅读能力和中文写作水平是译者最重要的两把刷子。最后剩下的估计就是‘用爱发电了’。”笔者对此是完全赞同并且深感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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