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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天气。可预料,但往往出乎意料。
01
鱼先生被确诊恶性脑瘤那刻,沫沫在短暂的天旋地转之后,挥起衣袖用力地将满脸泪水擦干,随即抽出纸巾省干净鼻涕,决定再去厕所洗把脸。
看着镜子里一向不施粉黛却白净的脸,这会儿愈发显得苍白,沫沫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立即松开了牙齿,嘴唇瞬间泛红起来。深呼吸了几下后,她转身走向候诊室鱼先生处。
鱼先生耷拉着脑袋斜靠在凳子上,半闭着眼睛,额头的川字纹格外明显。沫沫走近他,轻柔叫唤了几声,他睁了下眼睛随即又闭上。
鱼先生没问结果,沫沫也就不用去编织谎言搪塞他。医生说脑内的癌细胞长势汹汹,他的思维及语言神经已深受影响。
鱼先生已不具备正常人的很多功能,但他潜意识还留着一股劲,都用在抵抗头痛及昏昏欲睡之上。来医院,是沫沫哭着求他才来的。沫沫挽着他的手臂,往出租屋走去。十分钟的路程,感觉非常的漫长。在楼下随意吃了个快餐,回到宿舍鱼先生倒床就睡。
“得尽快手术,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医生的话一直回荡在沫沫耳边。她合衣躺在鱼先生身边,紧紧依偎着他,整夜似睡非睡。
隔日,两边的兄弟姐妹从各地赶来,鱼先生继续在屋里睡觉,沫沫确认他暂时不会有大碍,且短时间内不会醒来,赶忙出去汇合。
大家已多方打听,明白手术与否,情况都不容乐观。他们去各医院问询了一遍,答案出奇的统一。不手术,剩余时日屈指可数。而手术,可能是诀别,即便挺过来,不排除多发病甚至植物人。就算手术相当成功,复发是怕迟早的事,可能一个月、三五月,极难超越一年。
与其无质量地活着,不如让他随天意而去。
当身边越来越多人这样对沫沫说时,她却毫不动摇。甚至,连鱼先生的兄弟,都建议她把钱留给孩子以后读书用。
不,她要让他活着,纵使只多一天、一小时、一分,甚至一秒,也要竭尽全力让他活着。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孩子就还有爸爸,这个家也还是完整的家。
亲友们看着一向不问世事且好无主张的沫沫像变了一个人,知道没人能撼动她的决心。
02
经过多方打听及托熟人帮忙,几天后,在省城一间大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
已退居二线的一把手漆主任答应亲自主刀,几位助手均为顶尖能手。这样一个强强联手团队,面对鱼先生的病情,竟也直呼棘手。那位主任亲自约见沫沫,将手术的危险性及术后的不确定性如实相告。
沫沫以为已铸就起强大的心理防线,却在漆主任说出那句“不手术,挨不过年末”后当场掉泪。随即,她转身找到主治医生,请求尽快安排手术。
在度过了圣诞节后,鱼先生一大早被推进了手术室。在门关闭的瞬间,沫沫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绷多日的神经像断了弦,她失声痛哭。
姐姐扶着沫沫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然后搂着她。良久,哭到声音沙哑,她才跟着姐姐回到医院附近的小旅馆,连日来不眠不休照顾鱼先生,这会儿她方觉身心俱惫。很快,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各种情景交织上演,她哭着醒来,她说该去迎接鱼先生出手术室。姐姐要她继续睡,医生说过手术至少得五小时以上。她挣扎着坐起来,不愿再睡。她不时地看手机,却又担心电话响起。
早早吃过午餐,沫沫就要去等候,姐姐只得作陪。时间一秒、一分、一小时熬着,八个小时过去了,沫沫终于看到医生推着一个像是鱼先生的病人出来,但未等她反应过来,病人已被推入重症室。
几分钟后,护士喊叫家属,才确认刚被推入的正是鱼先生,沫沫悬着的心着了地。
在重症室外,沫沫每天定点等在窗口。第二天下午,鱼先生有了苏醒的迹象。沫沫接通女儿的电话,让护士将电话放在鱼先生耳边,让她们对着电话给爸爸说话。第三天,在女儿的话语响起时,沫沫看到鱼先生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她喜极而泣。她知道,鱼先生活了过来。
在重症室观察了一周,鱼先生被转出普通病房。每天,他都要在监控下看女儿。他恢复得比预期快,也陆续确认手术并没影响他的肢体行动及其它一些常规功能。但发病及手术前那段记忆,成了空白,一些久远的人和事,也大多数已遗忘。思维有点混乱,语言功能受到一定的影响,常常词不达意。
半个月后,沫沫带着鱼先生回家。鱼先生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后,去市里医院进行了放疗。此后,在家吃化疗药继续休养,每三个月回省城医院复查。
03
第一次复查时间,是在四月中旬。当医生用轻松的口吻告诉沫沫术后恢复很好,颅内情况一切良好时,她悬着的心着了地。医生说,只需住上几天,开足三个月的化疗药后,就可以办理出院。那晚,沫沫睡了几个月以来难得的一个好觉。
七月中旬,沫沫带着鱼先生去进行第二次复查。当医生指着磁共振影像图上一个小白点时,沫沫的心咯噔一下。虽然,她看不懂复杂的脑部构图,但她大概知道正常的脑部影像。
沫沫迫切地询问医生是否已经复发,医生笑着摇头。他说单从一个小白点,并不能判断出什么。可能是复发,也可能是手术切面复原过程的一个自然现象。不过,下次复查得缩短时间,两个月左右就该回医院检查。
那个白点就似一根刺,横插在沫沫心间,时而无碍,时而隐隐作痛。当家人们询问检查结果时,沫沫平静地告诉大家,一切正常。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个白点成了沫沫挥之不去的阴影,同时也是不愿对人言说的痛楚。
渐渐地,沫沫感觉到先生全身常会轻微地突然颤抖一下,晚上睡觉的时候尤为明显,沫沫渐生一些不好的感觉。
八月的一个夜晚,沫沫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阵急喘的“啊啊啊啊……”声,由近至远,又由远至近,沫沫猛然醒过来。条件反射般摸向身边,原本躺在身边的鱼先生好像移位了,同时伴随一阵痛苦的尖叫声,与梦中如出一辙。
沫沫扑向床头,把灯打开。只见鱼先生全身不停地抽搐,牙关紧闭,两眼拼命上翻、眼球上吊,露出触目惊心的死灰白。
沫沫摇晃、呼喊着鱼先生,鱼先生毫无反应,但叫声逐渐变弱,直至无声息,才知道他已丧失意识。沫沫猜想这大概就是癫痫发作,她怪自己没有提前去了解这方面知识。医生其实不止一次提醒过她要留意,她却认为一直吃药控制着,不会发作。
面对这突发状况,沫沫不知所措,打“120”是唯一的选择。电话接通了,她说了句“您好,我家住***,家人突生急病,麻烦给我派辆救护车”后,就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女士,您好!现在请您先深呼吸,然后告诉我你家人的症状。您不必太紧张,我们这边已经派车,很快就可以到达您楼下,您现在试着将病人扶直坐起。”
沫沫将电话放一边,用尽全力要将鱼先生扶起来,无奈力气不足,好不容易将鱼先生上身扶直,手一抖,鱼先生身体滑向床沿,再随着光滑的席子往下溜。沫沫拼尽全力抱紧鱼先生的上身,主要是护着头部,无奈地眼看鱼先生下半身着了地,干脆顺势将鱼先生上半身轻轻放下,让他滑坐在地上,身体靠在床沿边。
沫沫焦急地说她没办法将病人扶直坐好,并告诉客服人员她家先生已停止抽搐,但开始口吐白沫,整个人仿佛是僵硬的。客服人员让她将手放于病人鼻子下探下呼吸是否正常,沫沫感觉到了先生均匀的气息,跌落深谷的心往回收。
客服人员轻柔地说道:“根据您的描述,您家人暂时是安全的,女士您不用担心。救护车一会就到,请您先准备好东西,一会去楼下接医务人员。”
沫沫在鱼先生两边各摆放了枕头,将他嘴角的白沫擦干净后,飞快地跑去敲孩子奶奶的房门,要她马上起床到他们房间去。
沫沫没有告诉老人家刚才那吓人的场景,只说不舒服需要马上去医院。
救护车来得非常迅速,但仅有一名医务人员加一位司机。把病人抬上担架床,沫沫和孩子奶奶在前,医务人员与司机在后。
步梯从六楼下到一楼,沫沫感觉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她叫孩子奶奶回家去,她担心女儿突然醒来看到厅里、房里开着灯却不见大人会害怕。
尽管女儿已是初二的学生,但一直娇生惯养着,是温室里的两朵小花,爸爸的病已让她们时常感到不安,不能再让她们有更多的惊慌。
沫沫很庆幸,鱼先生那非人的模样只有她一人亲眼目睹。如果可以,她希望所有的艰辛与煎熬都由她一人承担就好。
救护车很快驶入医院,将鱼先生从担架床卸下,随后推到三楼内科。
此时,鱼先生悠悠地睁开了眼,环视了周围一遍,疑惑地盯着沫沫。沫沫立即笑着问道:“你刚才不舒服,我把你送来医院了,你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我没有不舒服呀!我们回家吧!”沫沫说没事就好,但既然来了医院,就做一些检查吧。
沫沫将鱼先生的病情如实告知当值医生,她迫切地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引发如此吓人的癫痫发作,是否是白天情绪波动大(分别多年的兄弟不远千里来家里,心情太激动),再加休息不好所致。还是,脑瘤已经复发了?
医生听后安慰她不必太担忧,她坦言脑瘤患者与癫痫几乎是不可分割的,像她家先生这样头一次发作,已是极为罕见的,有些脑瘤患者几乎每天都会发作。
癫痫发作其实就是大脑的异常放电,当发作时,是没办法阻止的。唯有脑内异常电量释放完后,病人才会停止抽搐,随后会慢慢自行苏醒过来。发作期间的一切,他是完全没意识的。
沫沫庆幸自己刚好休息在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又或者,就算鱼先生癫痫发作过也无人知晓。如果真是那样,是幸还是不幸呢?不管怎么样,沫沫做好了应对任何状况的心理准备。
沫沫原以为可以通过拍片知道鱼先生脑部最新状况,却被告知在这小县城里,在这所医院里,还不具备这方面的医资力量及设备。
从那后,沫沫如惊弓之鸟,每晚都会惊醒数次。虽然之后并没有大发作,但抽搐的力度及频率日益明显。沫沫数着时间过日,她希望复查的日子快些到来。
而关于这次急诊事件,沫沫一直深藏心中,她没有告诉亲友,她不愿大家跟着担忧。她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总感觉那不过是梦一场。曾有那么瞬间,她以为鱼先生就那样突然离开了人世。如果是,那是不是就省却了未来可能遭受的罪?
但是,她还是庆幸着,鱼先生还在。至少,女儿还能每天看到爸爸。想到女儿,沫沫的心又是一种刺痛。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倾尽全力挽留住鱼先生,让女儿还能拥有爸爸!
04
九月份复查,确认癌细胞已复发。尽管沫沫早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在确认结果那刻崩溃不已。医生说,已没有再次手术的必要,也没有更好的延缓办法,只能顺应天意。
沫沫在一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然后回到病房,笑着告诉鱼先生,这是最后一次来省城,吃完这次药后,可以停药了。鱼先生非常兴奋,他仿佛看到不久的将来,又可以重返职场大干一场。
由始至终,鱼先生都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其实,沫沫曾用言语暗示过他,但他似乎已不具备思考能力。这对鱼先生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不得而知。
复发后,鱼先生的状态急剧恶化。先是失语,渐渐肢体无力。到了十一月份,已基本不能自理。沫沫问询了县里几间医院,都表示无能为力。
沫沫决定送鱼先生去医院疗养,以便最大化延长他的生命期限。她请了护工照顾鱼先生,终于可以安心上班了。
令沫沫万万没想到,鱼先生在医院住了两天,沫沫仅间隔了一天没回去,隔天下午就接到了护工的电话。
护工说鱼先生从早上开始呕吐,并且伴随着抽搐,一直不见好转。依他的经验,暂时并没有生命危险,但老人家一直在哭,多次找医生。医生再次进病房查看后,觉得比较危险,要求通知家属。
沫沫当即向领导告了假,在路边很幸运地拦到一辆私家车往家里飞奔而去。同时,通知了鱼先生的兄弟姐妹,他们说会尽快赶回来。
一小时后,车辆将沫沫送到医院门口,她小跑着进了医院,再爬楼梯冲上四楼,刚入过道,家婆的哭泣声已传至她耳中。她心一沉,快步走入病房。
护工一手为鱼先生擦拭嘴角的呕吐物,另一只手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准备替换垫于脖子下的那条毛巾,那上面已粘满了脏东西。
沫沫走近鱼先生,他全身仍在抽搐不止,那情景与八月份那晚突发癫痫极为相似:两眼拼命上翻、眼球上吊,露出触目惊心的死灰白。不同的是,护工说这次不是口吐白沫,而是吐露出一堆堆的食物残渣。有些食物,大概有的是几天前进食的。吐了半天,沫沫看到的,已是一些黄水。
沫沫刚碰触到鱼先生的手,便被他紧紧抓住。他还有知觉,还有知觉!可是,任凭沫沫怎么呼喊,他也没醒过来,就那样一直吐一直抽。
沫沫去找医生,医生说他们把能用的药水都用了,还是没任何改善,叫沫沫要做好心理准备。
沫沫突然想起来,要马上把女儿叫来医院。正值周末,女儿在家写作业,计划晚上才过医院陪爸爸。尽管鱼先生这幅模样很吓人,但作为女儿,情况如此危急,必须陪着。
女儿一进病房,哭着叫喊“老爸”,看到爸爸那副非人的模样,也不觉害怕,一人握紧一只手。
“好像不吐了,抽搐的也没那么频繁了”听到护工这么说,沫沫才留意到新换的毛巾是干净的,即是说从沫沫回来后,鱼先生没再呕吐了。
护工却不确定,这是好转还是虚脱。叫了医生,也难确认。但是,从监视仪上看,生命体征还属正常。
渐渐地,没再抽搐,但眼球一直往上翻吊着。护工认为,病情突然恶化,可能与堆积如山的食物有关。他看着家属每天给鱼先生喂大量的食物,想出声又不好说什么。
沫沫想了想,大概护工言之有理。最近,鱼先生排便不顺畅,连着好些天没排便成功。而家人一如既往给他投喂大量的食物,加上已没什么运动量,终于堆积到身体无法承受的地步,只得以这种方式排泄。
如此说来,家人对他满满的爱意,变成了他遭罪的源头。
整整一天,滴水未沾,一直狂吐不止,还保持住元气,这不得不说鱼先生有着强烈的求生欲。但耗费得也快到尽头了,如果不能及时复元,不知状况会如何发展。
兄弟姐妹们陆续到来了,到了晚上十点多,鱼先生的眼球慢慢回归正常,但还不具备意识,不会看人,也对外界毫无反应。双眼瞪了一会后,渐渐闭上了眼睛,沫沫知道他是睡着了。
沫沫安静地坐在床沿边,定定地看着先生安睡,时不时伸手去感受他的气息。
时针转向十二点,沫沫深深呼了一口气,在心底默念道:谢天谢地,我的生日,并没成为先生的忌日!
沫沫相信,鱼先生在鬼门关熬过了这一劫难,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日。
此后的日子,沫沫常奔波于单位、家里及医院。珍惜还能拥有的一分一秒,安静地陪着鱼先生走完剩余的日子,是沫沫对他最后的温柔。
在医院住了四十三天后,鱼先生走完了他短暂的四十三个春秋。陪在他身边的,有妻子、女儿、老母亲及姐姐。
当医生问是否需要进行心肺复苏,等待正赶来的其他家人时,沫沫否决。
她知道,心肺复苏不一定能抢救过来,就算暂时抢救过来,也可能造成肋骨和胸骨骨折,甚至五脏六腑都会粉碎。
鱼先生与这个世界的缘分已尽,就让他安静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