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岁篇下篇•过个年•苏文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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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

临近年三十这几天,邻里各家都拿来一些大红纸,客气地求父亲为其写对联。

到二十八,九这两天,家里的忙年基本告罄,父亲就开始给大家写春联、大福字和抬头见喜等条幅。

每次都是我在旁边,为父亲准备好文房四宝,研“金不换”墨宝、裁展红联、压“镇纸”(铜板的)等笔墨伺候。

父亲轻研墨,重探笔,每幅基本都是一挥而就。而各家的对联完全没有重样的。看得我直傻眼。

有一年,父亲先为自家写幅对联,说是寄于后旺内容的联儿,把现成的改几个字:

以后儿孙承福德

至今枝茂旺苏堂

横批:

慎终追远

当时我感觉用“以后”、“至今”这词儿入联,有点太小儿科了。后些年看书看到过此联,才知道这幅联是皇上御笔恩赐给下属的,父亲将下联作了改动,是有一番想法的。

父亲为邻居每写完一幅对联,还没等墨迹干透,我就屁颠屁颠地给各家送去。每到一家,都会送我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糖或花生水果等小礼物。

那年头如果就时兴: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的话,我可就不至于因营养不良而长的“罗锅巴乔”(罗锅八翘)了,那就没有外贝壳汉姆和肚脐达内什么事了(罗伯特•巴乔、贝克汉姆和齐达内—世界足球明星)。

我和二哥,又常看到父亲和二伯父的往来家书,都是生宣淡墨蝇头小楷,字体娟秀端正,真的漂亮。

后来二哥成了“北京人儿”(在北京外贸学院读书),也学父亲竖板蝇头小楷写家书,比父亲的字还漂亮许多。

我心中暗较劲,废了好多纸墨也不尽如人意。想到父亲的话“字如其人”才明白,我这三角眼的人,是永远写不出人家浓眉大眼人龙飞凤舞的苏法的。

我这点皮毛墨字,尽管写的真不好,但在文革前期,我帮全班同学抄写大字报(内心是显摆)态度却极好,无论男生女生为谁抄写都行。把父亲的宝贝“狼毫”都写没毛了。

后来校、年组、班级各级干部都全体不作数了,学校成立“校编委会”,班级只选一名同学当“班编委会主任”,同学们就因这点破事,选到我当这班头(都是文房四宝惹的祸),又被“学校编委会”选为委员会副主任,后叫副总指挥。(副两人,其中高、初中生(我)各一名,正主任是个年轻的老师)。

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又是怎么没的。

运动刚开始只是批判“三家村”、“海瑞罢官”、组织学习“梁效文章”和学习“中央文件”什么的。

后来运动深入到校园。开始批判本校老师。我校也不可能例外。被批对象是有指标的,我们班班主任被列在名单里。我无能力将自己的班主任名字抹掉。

当时学校那个青年正主任,看我不表态带头批斗自己的班主任,就要押到高年级去批斗。我怕老师吃苦头,才主动要到自己班里批判的。戴高帽,喊口号的形式是必有的。

二五班同学心地真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批判了两三次就不了了之了。

为此我在校编委会落个“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路线,态度消极”。也没什么了得,大不了,这破副总指挥,爷不干了。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运动发展到了“轰轰烈烈”的“破四旧”、“抄家”、“大串联”的时候,我和大部分同学都回家当“逍遥”派去了。

我始终觉得这是我一生中的憾事。

一九八四年的同学会上,我向老师道歉,陈老师说,“我有幸给你们初二五当班主任,只戴个高帽批斗两次算什么?没挨过你们一手指头,你看看那些高年级被批斗老师,看看外面的学校……。”这一番话,解了我一生的心结。

初二五65年合影

晚饭后四舅喊我们哥仨去他理发店理发,说正月里理发死舅舅(也是,我们家男同胞的头发舅舅给承包了,直到我们哥仨放了单飞为止)。

大年三十,天刚刚蒙蒙亮,那贴狗皮膏药就过来兴骚扰。

这混小子一进屋就掀我的被窝,学着我头置上有线广播里广播员的语调,勒着嗓子大声吆喝:“清原人民广播进财(电台),现在开始广播了…。”

他神秘的对我说,“三哥,你家什么时候贴年画呀,人家刘磕巴家(没大没小,这么叫刘叔),别说年画,连门上的门神都贴上了。

我不耐烦的说,“神马门神,我不懂。”

他自信的说,“这个我懂,东门贴的门神叫蒋门神,西门贴的门……?”

“叫西门庆!!”我不耐烦又没好气的说。

二哥脑袋钻出被窝说,“左边门那个拿一对瓦面金锏的,是秦琼秦叔宝,右边门那个拿一对水磨竹节钢鞭的,是尉迟恭尉敬德。”看来二哥长大了,知道大过年和我们小嘎豆子和颜悦色的交流了。难怪大家盼过年,看来只有过个年才能长大。

我家从来不贴门神,俺娘说,大过年的又是大刀又是钢鞭的瘆人。

年年家里贴换年画都是大姐做主,选、买、贴。

大姐揭下去年那张拎着烧火棍的《杨排风挂帅》旧画,换贴新四联画《红楼四美》:

《黛玉葬花》、《湘云醉卧》、《宝钗扑蝶》和《晴雯撕扇》

红楼四美•杨排风

大姐逗妈说,“妈,去年你说那杨家将的烧火大丫杨排风太厉害,给你当儿媳妇,怕你儿子们受气,今年我给你一码儿换温柔的。”

妈看个了遍说,“这几个丫头倒挺俊,杨柳细腰的。可又说了,那个扛长把镢头的丫蛋儿(黛玉葬花),不见起会干活。不信,赶明个儿秋,让她进咱南帽山下的瓜地,看她能把地瓜给我刨回来不?也不说拿个麻袋,那小筐能装几个地瓜?”

俺娘还说,“能不能干活先扔到开外,咱家三个儿子,你怎么领回四个媳妇?搁啥娶?”

大姐看娘高兴接着逗说,“咱家老三,人挺好就是长的砢碜点儿,找对象费劲。那个祸祸扇子的丫头(晴雯撕扇)咱预备着。没听组织上总说‘培养对象’吗?这‘对象’你得培养。他姐夫部队上叫预备队。垦劲儿时让她顶岗”

“什么顶缸顶盆的,你可得,这么祸害东西,那不把家败光了。”俺娘较真儿的说。

姐说:“没事,等三弟长大了,让他学太极拳,咱归拢她。咱家三个儿子,‘三英战不过吕布’,还打不过一个烧火的丫头?管她是老杨家的大丫还是老赵家的大丫。你别怕,你甭管,等三儿拜师傅带徒弟唔地,都得他自己花钱,这钱我出。”

“拜师花钱,在理儿,行。还没听说过,带个徒弟还得他自己花钱?有俩钱儿你就嘚瑟吧。”

俺老娘撂下话拌饺子馅去了。

年年三十包饺子,全家齐上阵。

我家包个饺子那才叫过大年:

炕上放一个大面板,妈身后摆一摞抹得干干净净的大小盖帘,面团亮光光,肉馅油汪汪。

大家必须洗净双手(打两遍香皂),挽起袖子,四平八稳盘腿坐在面板旁。(擀面皮的站着)一个一个捏元宝、褶麦穗(饺子)。一个褶挨一个褶,捏了又捏。

包完的饺子妈妈亲自精心的,整齐的,慢慢的一圈圈的摆放在盖帘上,盖帘上的饺子摆放的,不贴、不靠、不挤,平平整整,圈圈相套。就像那,白色的向日葵迎着棚上白炽灯微弱的光芒。

说,这年三十,我家正包饺子时,正赶上同学建全和庆元找我去新同学家团拜。他们苏大娘也不说变通变通给个政策放人。

我劝哥俩“莫急吗,蒋委员的大政方针是,‘要先安内,尚能后攘外’吗,嗄,小朋友。”继续一下一下擀我的面皮。

这哥俩看不过,眼神交流,去厨房洗手回来,将我和两个笨妹妹轟一边去,不客气的亲自主刀。

只见得,元子前面摆一排面剂子,左手拿面剂蓄到右手擀面杖下,刷、刷、刷,顺手把擀成的面皮甩到建全眼下。

眼看那,建全左手搭面皮一翻腕,右手饺子馅置于其中,左手五指只一拢,顺手嗖、嗖、嗖包成的饺子往他苏大娘前的面板上一扔。我老娘左右开弓两手紧往盖帘上摆也来不及。

老爸、二哥、大姐一家人等像看魔术表演一样,看呆了。

俺娘说:“这饺子也没个捏个褶儿呀!”(饭店包饺子,褶得起吗)。还没转过神来,我们铁三角已不见了踪影。

出门建全说,“你们家真是过年(过于粘粘糊糊)。”

在墙上新“年年有余”年画下,全家人围在俩张拼合的桌子上吃年夜饭。

小时候的年夜饭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是,每年的年夜饭,母亲必做道“猪肉炖鲤鱼”。大块猪肉,整条三四斤的大鲤鱼,还放了宽粉条。

六零年灾荒年后的三年没有这道菜,那三年,每年春节我们九口之家,仅供给三斤猪肉和几斤刀鱼。那小刀鱼,鱼比黄花廋。没的材料做此菜。母亲每提到此事,总像欠我们什么是的。

长大了的两个哥哥争先给父母夹肉称鱼,逼着二老先动筷。大姐在旁边看着弟弟眼睛是湿润的。

劳累了一年的父母,只有今天的年夜饭才能认真的对饮一小盅汤热的酒。

母亲平时吃饭时,只要有好吃的或我们爱吃的东西,她都不伸筷,总是那句话“我不得意吃”。小时候不懂事不理解,成人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懂得,什么叫“为人父母”。

我们全家人,谁都熬不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被窗外的爆竹声震醒了,头上的有线广播里在唱:

大春儿送来二斤面

带回家来包饺子

欢欢喜喜过个年

唉过呀过个年

大年初一,

太阳公公还没起床,我就吃完大年饺子,天刚亮就急急忙忙去各家拜年。

当然争先去舅舅家拜年。四舅年年真给压岁钱,每年都给我的是四张票面带军舰的五分钱,嘎嘎新,翠儿绿,翠儿绿地,还是连号滴。我立马捏着手心,踹进挎兜。舅舅哇,三外甥盼了一年了。今天可算见到回头钱了。其实,欠儿蹬韩铁子早就提前告诉我这个数了。

舅给两个哥哥每人就一张五角票,(对就一张)紫啦吧唧的票面上印着两个围头巾的大姨妈,但,也是新票。可从眼神上看,这俩傻蛋还挺高兴。

两哥哥每人就一张五角票

老妹太孬了,不管去谁家拜年,见钱儿就哭,回头就跑。只好我先替她收下。我这辈子就帮俩妹妹做过两件事,一件是帮大妹妹抽调回城。另一件就是帮小妹妹,接收那五张票面带飞机的,蓝瓦瓦的二分钱,当然也是连号滴。代收藏、代保管、代使用,回家又不敢告诉妈,谁让咱是三哥了,替人担过不是过。

等妹妹长大成人后反悔了,去年春节前,我接到经济法院传票,老妹状告我是“老赖疑犯”。提出让我赔偿当年那笔“坏账损失”。

倘若,微信支付尚可办理,不必请示领导拨款。挪用我小金库的麻将“准备金”即可。

但是,可但是,老妹索赔那五张蓝瓦瓦的,票面上还印着“F—35C五代隐形飞机”的二分嘎巴票,这我上哪给你討弄去。坑死你三哥了(老妹都不生气,别人少扯)。

要是有人来问我,过个年是啥样的?我就骄傲的告诉他呀,天天都吃好嚼咕。昨天的小肚圆鼓鼓,今天加餐臭豆腐。存食厌食打饱嗝呀,鸡粪味窜出嗓葫芦。味道为啥这么冲呀,小笨鸡儿的鸡粪热乎乎。


1965年春节幸福家庭合影

***

那年的年夜饭,我学母亲厨艺给女儿、女婿、外孙女和外孙作了那道“大肉炖鲤鱼”,包括我们俩,全家人谁都没动一筷头。

害的我三天才打扫干净。

那晚,女儿推醒梦中的我,女儿看着我噙泪的双眼,告诉我,老爸,你在梦中说自己“我想妈妈了!”

我真的想母亲了:

“是不是春花秋月无情,

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

把爱全给了我,

把世界给了我,

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


***

人,原本是善于满足现状,又贪婪的永不满足于现状的高级动物。

当他衣不遮体之时,食不果腹之日;大春送你二斤面,老爹买来二尺红头绳往头上一扎,就可以欢欢喜喜过个年。

翻身农奴把歌唱。

一但到锦衣华服之时,饫甘厌肥(饫yù:饱食肥美的食品)之日;早茶“意大利肉丝炒饼”,夜宴“满汉全席”,还嫌有点吃咸了,吃腻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别把孩子们惯坏了。

***

窗外正月十五的夜幕下,马路对面“半岛假日”楼顶上方的天空,烟花时而像金菊怒放、牡丹盛开;时而像彩蝶翩迁、巨龙腾飞,虎虎生风。

烟花停放的一瞬间,圆圆的月亮露出来笑脸,永远也不会退休的嫦娥姐姐,身置月圆也不亏之广寒宫阙,手把酒满也不溢之桂花酒高脚杯,微笑着看着人间。


辛丑年腊月二十六夜•于河东十楼

•《欢欢喜喜过个年》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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