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诗四首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的跌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还魂草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你说。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说。虽然那时你还很小

(还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梦幻酿蜜

倦于在鬓边襟边簪带忧愁了。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极与北极底距离短了,

有笑声晔晔然

从积雪深深和覆盖下窜起,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十三朵白菊花

(六十六年九月十三日,

余自善导寺购提子念珠归。

见书摊右侧藤椅上,有白菊花一大把:

清气扑人,香光射眼,不识为谁氏所遗。

遽携往小阁楼上,以瓶水贮之;

越三日乃谢。六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日追记。)

.

从未如此忽忽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过

在狭不及防的朝阳下

在车声与人影中

一念成白!我震栗于十三

这数字。无言哀于有言的挽辞

顿觉一阵萧萧的诀别意味

白杨似的袭上心来;

顿觉这石柱子是冢,

这书架子,残破而斑驳的

便是倚在冢前的荒碑了!

是否我的遗骸已消散为

冢中的沙石?而游魂

自数千里外,如风之驰电之闪

飘然而来-低回且寻思:

花为谁设?这心香

欲晞未唏的宿泪

是掬自何方,默默不欲人知的远客?

想不可不可说劫以前以前

或佛,或江湖或文字或骨肉

云深雾深:这人!定必与我有种

近过远过翱翔过而终归于参差的因缘-

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了。

感爱大化而情

感爱水土之母与风日之父

感爱你!当草冻霜枯之际

不为多人也不为一人而开

菊花啊!复瓣,多重,而永不睡眠的

秋之眼:在逝者的心上照着,一丛丛

寒冷的小火焰。.....

渊明诗中无蝶字;

而我乃独与菊花有缘?

凄迷摇曳中。蓦然,我惊见自己:

饮亦醉不饮亦醉的自己

没有重量不占面积的自己

猛笑着。在欲晞未唏,垂垂的泪香里


刹那

当我一闪地震栗于

我是在爱着什么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鸽卵,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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