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清明刚过,踏青的游人已经换上了薄纱衣。女子的红粉纱裙和抽绿的柳条混在一起倒像柳树上也开出了桃花。“柳树开花,必有鬼”——想到了小时候祖母教的谚语,张瑾不由得笑了,大白天怎么就对着美景想到了鬼,不吉利了。
“咳咳——”
“大人,小心春寒。”
身边侍奉的人赶紧拿出披风。张瑾伸出手刚想推过去,不料得身体应景似的又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张瑾捂着胸口一时竟喘不过气来。李思赶忙把披风给他披上,顺势扶住了他。
“大人,外头风大,回去歇着吧。”
听着马蹄声哒啦,张瑾靠着轿沿无声的叹了口气,这次主动请旨到南蛮之地擒贼,三年卧底潜伏终于抓着机会将这群盗寇一举全歼,自己却因此负伤。养了半年多,一路舟车劳顿,眼看着就要回城了,又染上风寒,旧疾复发,只好在城郊歇了下来,不知道要耽误多久了。不然此时自己就已押送这赃物进宫了。还好,过一阵子领了封赏就能回家和榕榕团聚了。
想到妻子,张瑾因咳嗽而紧凑的五官又舒展开来了。榕榕真是个好女子,容貌品行都没得挑,还为自己育下二子一女。早些年母亲患了怪疾,四处延医问药总不见好,反倒把家里的一点薄产全搭进去了。朝里历来重文轻武,父亲一个六品的武官薪俸微薄,还亏得榕榕典当了嫁妆维持家用。想到妻子四季朴素的穿着张瑾就觉得对妻子充满了愧疚。现在二老早已西去,自己却还未能把妻子当出去的首饰赎回来。
不过这回不一样了,立功了,想来朝廷会有封赏。苦日子要到头了。
回到驿馆,大夫也只说要静养,开了几副药,一看药方,全是当归、枸杞、人参之类温补的药,大夫说是没大碍了,现在只是体虚。说是如此,自己的身子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等再恢复的好点,不要说能骑马,只要能坐轿了,张瑾都要立刻启程。家离这明明只有四十里路了,在家门口思乡成疾,这滋味并不好受。
又过了半个月,这一个晴好的日子,桃花从半开的窗户里透进来,映得桌边的书卷害羞似了红了脸。张瑾今天醒来伸了个懒腰,感觉比往常舒服多了。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没想到大夫伸手拦在门前,怒骂到:“大人自己不怕死没关系,不要坏了老朽的名声。”没想到这老头比自己还倔,只好服软,答应再养几天。
虽说不能赶路,却是再也坐不住了,执意要出门看看。说是随便走走,李思怕街上行人往来冲撞,一心引着张瑾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走就到城郊。好大一片绿茵地,远处似乎还有贵家公子哥在骑马。不远处还有一个硕大的湖泊,湖边杨柳依依,好一派春日的风光。到底是天子脚下,城门外的景色也胜别处许多。
眼前忽然斜飞过一只燕子,李思惊叫了一声哎呀,张瑾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快得多,没被吓住。顺着燕子飞去的方向看,才发现不远处的一颗柳树下还坐着一位钓鱼翁。他身着褐色的短衫,戴一顶的斗笠,全身上下的颜色和柳树皮差不多,难怪刚刚没注意到。张瑾一时来了兴趣,朝着老头走去。
老头约莫六十来岁,虽带着斗笠,还是可以看见须发已经全白。他神情专注,张瑾也不好出声打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老人钓鱼的技术实在不错,只一会的工夫,一条大花鲢钓上岸了。老人利索的起身收线,把鱼收进鱼篓,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又抛下了一枚鱼饵。行动之迅速,张瑾都不敢相信这是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一旁的李思也看呆了。
“老人家如此高龄还能有这样的身手,年轻时若是从军,怕是能居高位。”
“我看公子器宇轩昂,怕是已经身居高位了?”
张瑾不料他言讥讽,双脸微一泛红,想到自己出身习武世家,功夫自然不错,可惜先年一直受上级打压,很不得志,在朝中只是一个微末到谁都不会记起的小职位。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和“身居高位”也差的不远,便笑着回应道:“快了。”
老者听了就不再搭话了,只专心看着自己的鱼竿。不一会儿,又钓上了一条五六斤重的大草鱼。张瑾和李思忍不住高声叫好,老头还是不答话。看了半天,李思觉得没什么趣味,便劝说着张瑾离开。
张瑾看老人身上薄衫已经破旧不堪,肩背处已有新旧好几个补丁,腋下又开线了,一节线头在风中摇摆,风一吹,还能看见里面的老肉。心生不忍,便把身上披风解下盖到老人身上,低声说道:湖边风大,老人家注意身体。老人身体一动,转过身来,张瑾把手搭在老人肩上:“我父亲若还在,也是这样的年纪了。”说罢就转身离开。
李思见张瑾把披风解下,担心他的身体,又不好找老人要回来。没办法,只好悄悄打消了闲逛了年头,挑着近路往回走。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虽然李思心里着急,张瑾却并不觉得身上有多寒冷,出来活动了一下,觉得身体轻快多了。心里算着进宫的日子,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让自己抓住机会出头了,不管是加官还是赏银,哪一件都是大好事。越想脚步越轻盈。街面上热闹,想给妻子买点首饰,不是太简陋就是太俗气,他觉得都配不上妻子。加上李思催促的紧,也就往回走了。
在一个热闹的街角,不知什么原因围了一群人,张瑾想上去凑个热闹,李思一把拉住:“大人您别上去挤了,我去看看。”
只见李思在人群里左尖右窜,不一会儿就被人群淹没了。
“一个老头要把女儿卖到妓院去,没谈拢价钱,女儿在那哭呢。没什么好看的。”
张瑾惊讶道:“是亲爹吗?干这样的事。”
“什么亲爹不亲爹的,去年收成不好,卖了挺好,大家都饿不死了。大人快走吧。”
张瑾一时无语,脚像长根了一样立住不动。
“这样的事每天都有,大人快走吧,一会晚了该起凉风了。”
又过了半个月,张瑾感觉自己全好了。大夫还是嘀嘀咕咕说最好静养半年,张瑾哪听得进去,跟大夫赌咒发誓路上一定坐轿,嘱咐轿夫挑大路慢行,像在驿馆一样一天早晚绝不忘喝药。大夫这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虽是慢行,好在路程短,不过三天工夫就进宫了。这次张瑾一举除了西南的盗匪,还送来了收缴的三十多箱赃物——尽是西域进贡的珍宝。皇帝在殿前笑的合不拢嘴,亲自走下殿来开箱查看,抚摸着一箱珍珠笑着问张瑾说:“爱卿抄检赃物可有遗漏啊?”
“绝对没有,都在这了。”
“朕想吃荔枝,因盗匪拦路走不了近道,年年吃不上。张卿家,朕今年要托你的福了。”
皇帝很是高兴,随手指了其中一箱黄金说:归你了,还要什么可以再提。
两眼的金灿灿,张瑾跪着的膝盖都战栗了,犹记得三年前郑将军收复了河西两座城池,独子也命丧沙场,因着皇帝忌惮武官,也不曾得到大的封赏,张瑾感觉背后的目光都火辣起来了,哪里还敢再言其他。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
考虑到张瑾的身体先前负过伤,现在旧疾尚未痊愈,皇帝特许他在家休假三个月。
三年未见妻子,儿子都长得快认不出来了。离家时幼女尚在襁褓,现在看见张瑾还怕生的很,只敢母亲后面怯生生地叫声:“爹。”张瑾又高兴又愧疚,决定要好好陪陪家人。
这三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太为重要了,他一刻都不愿意在床上躺着,带着妻子和孩子在院中玩耍。两个儿子带着小女儿放风筝,他随意坐在桃树下,看着桃树枝出神,过了一会选了一枝,拿把小刀削了起来。很快孩子们的注意力就被爹爹吸引了,他们好奇地望着张瑾:“爹爹你在干嘛呢?”
“在给娘亲做点小礼物。”
“那我们有礼物吗?”
“有啊,你们想要什么呢?”
“糖葫芦!”孩子们异口同声的说。
张瑾眼眶突然一热,他知道,这些年家里日子紧张,妻子还想着请先生教孩子读书识字,将来好考取功名,不要走自己的老路——武将的薪俸跟文官比,实在微薄的多。孩子们这些年吃零嘴的机会实在少的可怜。从怀里摸出一把零钱分给孩子们:去街上买吃的吧,买什么都可以。
孩子们欢喜地笑着跑开了。
“你这样会宠坏他们的。”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来到了身后,妻子抬手理了理丈夫被风吹乱的发髻。张瑾回过头来看见妻子的手臂,是那么细。妻子整个人也瘦弱的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一样。想到就是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这么多年来无怨无悔地料理这个家庭,张瑾就觉得心疼不已。一把妻子拉进怀中:“我还要宠坏你。”
张瑾悄悄把刚做好一半的簪子戴到妻子头上,是一朵桃花的形状,蕊的部分镶上了一颗桃红色的珍珠,珍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映得她更加温柔起来。妻子娇羞地推开他:“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戴这些。”
张瑾望着妻子的脸,端详了一会:“和你真配。我当时清点那贼窝,满山洞都是金银珠宝啊,看的我眼都花了,李思还劝我偷偷拿一点皇上不会发现的。我张瑾虽然爱财,这种不义之财却是不屑取的。在一个木箱底部,我看到了一串老旧的佛珠,上面已经积了很多灰尘了。虽然说是上等的紫檀木,也不见得就十分稀奇。不知道蛮邦会上贡这样一个东西,我一拿就散了。找人重新把佛珠穿好。后来我才注意到下人们没有把那颗粉红的珍珠穿进去,想来是觉得不搭就没意识到是一串的。我也觉得不搭,许是之前就散过一次,这颗粉红珍珠是误穿进来的。”
“是啊,庄严的佛珠怎么会用粉红色呢?”
“我想着给你做个首饰挺漂亮就带回来了,你看喜欢吗?”
“讨厌,人家又看不到?”
“你回屋照照镜子。试完还给我,还没做好。”张瑾戳着妻子的鼻尖说。
“那你什么时候能做好?”
“你生日之前。”
妻子脸一红,从张瑾怀里起身。看着妻子的背影,张瑾笑了,女人啊,都是这样,嘴里说着不要,心里哪有不爱美的。
余生还很长啊,真好。
这一天,张瑾摆宴席庆祝。他选在这一天有特别的理由——今天是他妻子生日。他握紧了袖子的木簪——精细打磨过的桃木簪,粉色的珍珠熠熠生辉,真像一朵开在袖间的桃花。他打算等晚上再给妻子。这颗珍珠在月光下会有一层桃红的光晕,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这是独属于他们二人幸福。
来了很多张瑾以前都没见过的同僚,连宫里都难得的一次来了两位公公,足见皇帝对张瑾的恩宠。张家的小院子挤的密不透风。大家都在开玩笑说张大人怎么还不换个大宅子。张瑾笑着应酬着。
妻子陪着张瑾在席间转着,是从未有过的风光。即使这样,她还是一身白衣绿裳,没有多余的装饰。张瑾望着妻子,想象着她今晚会有多高兴,会有多好看。
“尊夫人怎么没有首饰?”
郑将军酸酸地说了一句,大家现在都注意到这个张夫人。虽说现在张瑾官不大,但是得了赏赐富裕了,打点一下,升官还不是迟早的事。有财就有官,有官就有财。得巴结他。
大家把话题集中到张夫人身上了上来了,夸她是如何清水出芙蓉的貌美,又打趣着说张瑾是个粗人,不会疼人。又是一轮新的奉承。酒盏一轮轮的向张瑾袭来,张瑾感觉有些招架不住了。不一会儿,李思捧着一件旧衣服来了说:那个钓鱼的老头来还衣服了。张瑾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谁:“哦哦,也请他进来坐坐?”
“他已经走了。”
本不是多重要的人,张瑾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李公公凑到张瑾耳边说:
“皇上有密旨,宣张大人即刻入宫。”
张瑾这一天酒喝的太多了,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为什么回宫的时候只有一个公公同行,另一个公公却留在了他家里。他也没有意识到今天他们回宫的侍卫多的出奇。他就觉得小腹特别胀痛,想解手,叫了几声停轿都没有反应。他实在憋不住了,掀开轿帘:“李总管能不能停一下,我想方便一下。”
李公公漠然回应:“大人还是再等等,进宫了再说。”
张瑾心想人有三急,这哪能等,又叫了几声,没有反应,就一把冲出轿去,朝树林里跑去。
“哪里跑,抓活的!”
侍卫一齐跑向前来,张瑾一下慌神了。瞬间没了尿意,酒也醒了。与杀上来的侍卫拼杀,终究双拳难敌众刀,被刀架住了脖子。
“李总管这可是有什么误会,我张瑾所犯何罪?”
“死到临头,还不知罪!”
“何罪之有?”
“我问你,贼物中有一颗可使人返老还童的神珠可是被你偷了?”
“臣从未听说此物!”
“你回宫跟皇上解释吧!”
“那我妻儿?”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一个都跑不了。”
张瑾这才想到他家还有一位公公没有出来。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背上的拳脚,想到妻儿,抢了一把刀便开始往回跑。侍卫哪里肯放行。
自是一场恶战。张瑾渐渐不敌,后背已有刀伤。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妻儿,张瑾满腔愤怒,却没有一点办法,只得长叹命该如此。出人意料的是,一位带着斗笠的老者的出现了,老头一身的好功夫,战况中明显的劣势渐渐扭转。
城外破庙。
老者替张瑾包扎伤口。张瑾挣扎着要走:“我还有妻儿在家里。”
“没有了。”
张瑾楞住了。
“哪有在宴席上把一个闲官叫走的,我觉得不对劲跟来看看。刚走里面就起了杀声。”
张瑾想到妻儿,悲从中来,握紧手中的木簪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出了声来。
“天底下哪有什么返老还童的珠子,昏君无道,只管求仙问道,不管黎民死活。老夫空有一身本领还不是草草隐居。”老者愤懑非常,鼻子里发出两声冷哼。
张瑾只顾哀嚎:“妻儿无辜!昏君啊!”
老者见状,叹了口气:“你回不去了,以后用我的身份活下去吧。”
张瑾一愣。
老者徐徐说道:“我岁数到了。是城南的老头说的,他的医术你应该见识过。”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人们都习惯了见怪不怪。城里的面馆,人群进进出出,偶尔也会讨论近来的新鲜事。
“听说了吗,张将军因为欺君罔上被诛了满门呢……”
“听说了吗,城外多了一座野坟呢……”
“听说了吗,城南的钓鱼的老头改打鱼了……”
说什么的都有,老头只觉得他们吵闹。他从怀里取出一颗珍珠把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打下了一只,其余的也都惊散了。
他觉得世界安静多了。
吃完面,老头拉低帽檐走出了面馆。
于看客而言只是多了一点谈资,谁会去想知道别人的故事呢。城里的生活又回归平静,城外的人也看似波澜不惊。除了,打鱼老头的院子里多出了一棵枇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