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我是佛系游客,我说你他娘的能不能有点文化叫我达摩流浪者。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洪崖洞前的嘉陵江边,喝着一壶10块钱3斤的茶叶冲泡出来的价值68的红茶,远处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处薄暮冥冥,浩浩汤汤。我目光如炬,盯视着江对面的那一片金融总部集群。华灯初上,满江红。
六点开后,人流从解放碑方向涌过来,又向着朝天门方向离去。半空中满满当当的手机、灯光、火锅、流水、人群,这座网红城市正式向所有人展现她的炙热体温。
网上说重庆是座魔幻城市,深以为然。
从双江交汇处氤氲泛起的水雾,带着第一缕魔幻主义色彩。
这种魔幻蔓延到灯光璀璨的洪崖洞像是宫崎骏镜头下的不思议小镇;
蔓延到高低跌宕的街道,你以为站在地面,旁边的门牌号却写着11楼;
蔓延到在某个古色古香的小院里吃着火锅,一看地图却定位在城市最中心;
蔓延这里是最严肃的政治主城,也是诞生无数网红与爱豆的璀璨城市……
回过头来,我当然明白朋友说我“佛系”的原因。
将近一周的旅程,从成都市区到青城山,再经由成都来到重庆,最终像两个无为青年一样(或许不能说像,就是!),瘫倒在长江边上的某个不知名茶摊的椅子上,我拍的唯一一张照片就是某间酒店的wifi密码。
或许一个礼拜过后,关于魔幻重庆留给我的记忆,只有一串链接无垠网络的数字,而这显然不能为这座网红魔幻城市的传播带来任何裨益。
换句话来说,我是有愧这座城池,有愧千与千寻的,我只为这里带来拥堵。
实际上,也没那么佛系。
在十月份的重庆街角,一整个下午的时光,我看着熙攘往来的人群、慢悠悠经过的游船、江对面那些因为灯光有了生命的建筑群以及三次来到座边添水的重庆大叔,伴随着6号线从千厮门大桥经过时的轰鸣,大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的心境——心里在考量着该不会还欠着对面哪一间互联网金融公司的网上贷款业务吧?!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以后仍然热爱生活。
大概英雄如我,是认清魔幻的本质以后,仍然热爱现实。
在山城街头走一走的时候,有看到张艺谋“印象系列”的宣传。我在想,哪位导演可以拍出我心目中的重庆印象,很久以后选择了贾樟柯。
正如我搞不懂贾科长最喜欢的女人是赵涛还是叶倩文,也搞不懂他钟情的故乡是山西还是重庆。从《三峡好人》到《天注定》到《江湖儿女》,奉节在他的作品里面似乎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人总是要来到重庆,故事总是要在重庆发生,那种属于中国底层的魔幻现实主义总是要在重庆上演。
大概,这里存在着另一种魔幻的可能。
更深层的魔幻,起源于现实,存在于江这边的古朴吊脚楼与江那边的新兴金融中心之间,重庆大剧院贴出的“袍哥江湖”海报与轻轨站台上某个短视频APP的周年庆典预告之间,全国纷至沓来的游客与某年迁往广东、辽宁的库区居民之间,坐着轿车来到宫崎骏奇异世界却骑着白龙离开的梦幻故事之间。
夜幕降临,这种魔幻便如同毛肚触碰麻辣锅底的一瞬间,鲜活倾绽而出……
在这座山城里,现实与魔幻的界线在长江氤氲的水雾里,在贾科长接近原始的镜头语言下开始虚化,一如余华笔下的地方特色魔幻现实主义,带有一种谁也拉不回头的质朴与犟,同时却又兼具文人身上独特的修饰意味的狡黠。
最终呈现出来的,才是我看到的重庆,如同一种错觉。
淹没在水面底下的山河,颠簸流离的巴渝山民,没有感情的导游广播,寻寻觅觅的人儿,所有的这些,其实是魔幻。腾空而起的火箭,不知所踪的飞碟,齐聚酒馆的桃园三杰,在高楼大厦之间走着钢丝的人儿剪影,才是现实。
晚上十一点后,6号线已经停运,游客也已经散去,灯光也回到一座普通城市应该有的样子,白天喧嚣的吊脚楼、建筑群、大剧院、脚下的嘉陵江都安静下来,像一头憩息在夜幕下的兽,等待着下一个黎明,另一波观光的客人……
我总感觉,这才是重庆本该有的魔幻,也是现实,一如那已经在水下多年的城池,或许正在颓败,或许已经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