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之后

《美国工厂》出乎意料地好看,冷静、客观甚至带着一丝柔和地讲了一团乱麻。矛盾分明清晰,横亘在眼前,中间隔着巨大的河流,中国工人与美国工人,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福利与效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人权与公权,个人与集体,左右阵营都手足无措的站在两侧,谁也解不开这团乱麻,眼看河水湍急,滔滔东去。

2018年底,我经历了毕业以来最为痛苦的一段职场生活,工作中充满了难以消解的焦虑、压力、贬损和侮辱。害怕看手机,厌恶接电话,每天起床都面对的是灰暗的人生,眼看着生活被搅碎,一点点被剥脱掉正常的,整体性的意义与热情,被操控和规划,好像困陷在某种强大的权力之中,一天有24个小时,无比漫长,每分每秒都不属于自己。日子过得艰难,总是流泪,总是失眠,回想起来几乎时时面无表情。

但在这些痛苦之上,我常常更加觉得魔幻。劳动是人类的勋章,我们依附于劳动产生价值,创造人类文明的辉煌。但与此同时,又不单纯如此。在当前的就业环境下,没有良性的制约管理机制,劳动意味着需要驯服于权力,需要低眉顺眼,需要面对自己尊严的损毁。要适应逐渐模糊的边界和私人生活的坦陈,要在几乎每一个面试中,去回答是否结婚是否准备怀孕,要准备奉献出自己的“女性资源”,听黄笑话,在公关活动中被拍摄,利用撒娇去攻克客户。还有成就感的缺失。我们也都明白商业如何运作,工作与创造势必要走进市场,我们要时时和偏离的价值观进行较量,要吸引流量,要在虚幻的营销浪潮里翻涌。这些都是很艰难的挣扎。

更加茫然的是要学习与傲慢和丑恶,以及他们袒露出来的无畏与自负共处,要听令人作呕的言论,关于“农村小孩能吃苦”“90后吃穿不愁不够努力”“努力的人没有下班时间”,没有生活,将自己的全部时间献祭给工作,这就是商业社会对于穷人的冠冕。

《美国工厂》里,一个主要的矛盾是要不要成立工会,工人是不是有权利拒绝加班,拒绝操作不安全的机器,拒绝透支体力去完成指标。这些当然是典型的当今世界经济体的矛盾,全球化背景下,低人权促进经济崛起,是不是一条好的道路?秦晖老师提出过一个关于东西德的昂纳克猜想,如果最终东德吞并西德,血汗工厂战胜福利国家,也就是18世纪的资本主义战胜21世纪的资本主义,是一种事实上的倒退。当然,这一切都是不可商讨的,历史最终会给我们答案。

最终我辞了职,远离了996和其他丧失尊严的一切,做了现代职场的逃兵。许多年前,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好评如潮,似乎是票房冠军,电影里有一段张牧之和汤师爷的对话至今仍然常常浮现于我脑海。

张:我好不容易劫了趟火车,当了县长。我还得拉拢豪绅,还得巧立名目,还得看他他妈的脸色,我不成了跪着要饭的吗?

汤:那你要这么说,买官当县长还真就是跪着要饭的。就这,多少人想跪还没这门子呢!

张:我问问你,我为什么要上山当土匪?我就是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汤:原来你是想站着挣钱啊。那还是回山里吧。

张:哎~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已经当了县长了,怎么还不如个土匪啊?

汤:百姓眼里,你是县长。可是黄四郎眼里,你就是跪着要饭的。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张:寒碜!很他妈寒碜!

汤:那你是想站着,还是想挣钱啊?

张:我是想站着,还把钱挣了!

汤:挣不成!

张:挣不成?

汤:挣不成。

张拿出象征武力的枪:这个能不能挣钱?

汤:能挣,山里。

张拿出象征公平和权力的惊堂木:这个能不能挣钱?

汤:能挣,跪着。

《美国工厂》最终有了自己完美且冷酷的解决方案,开除了争取权益的员工,改成机器人操作,它们严谨、高效,似乎带着得意洋洋的笑脸。一切都是令人焦虑的,但不知道为何,我看到最后却又觉得松了口气,一切也就不过如此。

科技的想象力最终常常望向宇宙,但宇宙沉默而宏大,我们有太多浮游的方向。人类不是流水线上的铁片,机器也写不出李白和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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