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罗林带着几个雪灵族把扬漫精心准备的帐篷拆了。他们只搬走篷布和架子,留下那些花哨的玉床、球灯和冰盘,把瓜果饮食也拖了一地。扬漫的精致帐篷瞬间就变成了垃圾场。
余表哥赶过来,撞到那几个雪灵族人。他们正抬着帐篷,朝余表哥裂开大嘴嬉皮笑脸的挥手。余表哥花白的头发气得炸起来,指着满地狼藉问:“发生什么事了?是群什么客人!”雪灵族人哈哈哈笑起来:“嘿喂,是你娘的客人,哈哈哈。”说完他们鼓起肌肉团子,拖着帐篷就往远处走。
余表哥正要冲上去,余连沙从围观的人里走出来,按住他的肩膀:“表哥,”余连沙摇摇头:“只是雪灵族人的作风如此。罗林说,普多的战团全都驻扎在五里以外,他们不能让陈予玲单独被围在岩井中央,要把她的帐篷也搬过去。”
余表哥扭扭嘴唇,斜眼看着余连沙:“你跟巴育颜,是不是已经决定跟着那个女人混了?巴育颜知道祭司喜欢小孩,就整天抱着那个琉璃族的孩子待在祭司的帐篷里。但我听说,她一直在劝祭司交出海螺。她是祭司的人,我管不了。那你呢?你是我余家的子孙,出生在流沙族最优秀的家族。那颗海螺当年引起多大的风波,你的父辈终生耗在上面。你忘了?在外界呆麻木了?”
“我不是麻木了,是厌倦了。”余连沙伸手揉了揉眼角:“你猜我的父亲为什么终生耗在上面呢?你们以为他把一生都浪费在外面,我猜不是。他喜欢外面普通人的生活,他只是不想回到沙漠里。”
“不要诋毁你的父亲。我们永远都是沙漠的狂枭,留着流沙族的血脉。”
“我知道表哥。”余连沙点点头:“我曾是陈予玲的挚友,曾是普通人的儿子,还是流沙族的血脉。我那么多身份,你怎么会理解。我谁也不想背叛。”
“哎嗯,”余表哥憋着喉咙长卷一口气:“放野的鸡蛋里孵不出自己的崽!”他吐了口唾沫到垃圾堆上,用脚踢了踢。“不少还能用,”他对周围的族人说:“请你们拾吧拾吧,没弄坏的就都跟着搬过去。”
三三两两的妇人围过去,在那堆垃圾里捡拾。她们捧着精美的夜光仙人球灯赞叹,然后和着没有摔碎的冰盘,没有被踩踏的圆瓜,放到大花布里,裹成五个大包裹。一人拖着一袋在沙地上滑动,跟着雪灵族的人脚步往五里外的营地走,一路就像巨大的橡皮擦,把雪灵族人的脚印都擦得干干净净。当他们到达的时候,雪灵族人已经把陈予玲的帐篷搭好了。他们给她准备了简单的羊毛垫床,她正坐在上面休息。
流沙族人在帐子外吆喝了一声:“东西来喽。”他们脚步没停,很快排成一列,踢开帐帘,就像蚂蚁搬食一样一个接着一个钻进了陈予玲的帐篷。一包两包三包四包五包,六包。他们把布袋解开,拍了拍上面的灰,呛得陈予玲咳起来。能挂的挂,能摆的摆,他们胡乱堆砌之后,随便拍拍手说:“好了普多公主,我们回去睡觉了哈。”他们鞠个躬就退了出去。最后有个人动作很慢,他看起来比其他人都认真。他解开布袋,从里面拖出一片墨绿墨绿的东西。
“沙漠高温干燥。这是一片苔藓,我们一般放在床头增湿降温用。”他低着头说话,弓着腰把苔藓拖到陈予玲的床边:“您喜欢什么花,或者动物吗?”
陈予玲在地上捡起一块儿血红色的东西。它水盈的根茎被许多柔软的小圈簇拥着,就像许多喇叭花插在大萝卜上。陈予玲把它抱起来咬上一口,甜美的汁液滋一声喷出来,溅得她满脸都是。她拿手一抹,发现汁液一点不粘。
“嗯,橙子味和草莓味的混合!”陈予玲欣喜的努努舌头:“扬漫推荐的血苁蓉不错。”
那个流沙族人依然弓着腰。他点点头,跪到苔藓旁边,一点点把苔藓皱叠起来,慢慢得把它叠成了血苁蓉的造型,似像非像。他歪着头又调整调整,然后轻轻退了出去:“祝你好梦,普多公主。”
陈予玲“嗯唔……”长叹一口气,抱着那颗血苁蓉瘫倒在床垫上。她伸展开四肢,扯开自己胸口上的衣裳。那堆苔藓真的是个小空调,一直往外散发着催人松软的凉风。陈予玲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像沉入到微光的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另一面干热,翻个身又醒来了。她把脖子和脸凑到苔藓旁更近,觉得更加清凉舒服。但她扭过头趴着看那堆苔藓,越来越觉得它像一堆发霉的牛粪而不是血苁蓉。她的思绪开始神游,想起在狐林里灌姨母喝下的一壶壶牛粪水。她曾用手捏烂它们,用手搅拌它们,还尝试过牛粪水的浓淡。不知道为什么,浓重的大便味道开始弥漫在帐子里。她感觉头昏恶心,翻身干呕两下。然后又觉得胆液上翻,像火把点燃她的内脏,逐渐漫燃至全身。
陈予玲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伸手去衣兜里摸出小木瓶子,里面装着大师兄送的紫尾莲草花蕊。她正要打开瓶盖闻一闻醒脑。帐子忽然外传来乔叶翕的声音“出来一下......”。这声音清悠悠的让人舒服了一些。
陈予玲掀开帘子,看见雪灵族人围坐在星空下,和流沙族的琴人哼拍着小曲子。乔叶翕站在很远的沙丘上朝自己招手。她觉得脚步都有点飘忽,慢慢跟了过去。她好像走了很远,比经过漫长的高山和湖海之行还累,等她进到他的帐子里时,她长出一口气,觉得身体的不适又缓解了不少,但头脑更晕了。
“你?有事吗?”朦胧的白纱在帐子里飞舞,夜光的仙人球灯旁有个修长的影子在问话。听起来有点惊讶。
陈予玲拂了拂自己的脖子,笑起来:“是你让我过来的,怎么反问我有事吗?”她一说话觉得头更晕了,甚至听到波状的回声在环绕。她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慢慢朝那个影子走过去。他的脸逐渐清晰起来。那里坐着的原来是扬漫。他斜坐在床榻上,弯着一溜眉头,半张着嘴看着自己。他的帐篷顶大开着,月光像把刷子扫过,把他的床榻涂成了银色。银光又反射到他赤裸的皮肤上,与黄暖的仙人球夜光碰撞,造起一层朦胧的光雾。
“皮肤细腻,肌肉健美。”陈予玲喃喃自语,看得泛起一阵口水。她赶紧掐自己一把,居然没有疼痛的感觉,周围也是晕沉沉不明朗就在梦中。她摸着自己滚烫的脸说:“我来找你麻烦,想不到你帅成这样,还得让我做场春梦不行?”一边说她一边走到扬漫身边坐下,拿手指轻轻在他结实的手臂上撩动。梦里,陈予玲也顶多打算摸一摸而已。她心里想着,也不太好嘛。
谁知扬漫什么也不说,直接伸手抱住了她的腰。扬漫附身把脸贴了过去,月光刚好从他耳根处透过来,把陈予玲晃得雨里雾里绕。陈予玲快沉溺在他吐纳的呼吸里。她掰了掰扬漫的手,扬漫立刻反扣住她的手指。她感到紧贴自己的掌心温热干燥,有爱欲的能量喷发到她的毛孔里。扬漫那双灰绿色的长眼睛,散发着摄人心魄的迷光,冲破他毛茸茸的睫毛,投射到陈予玲的瞳孔里。
扬漫心跳强势,陈予玲用膝盖抵着他的大腿能感觉到。但他嘴上却吐着温软的请求:“不如躺下吧。”陈予玲耳根子一麻,再也没有反抗的心力。
她在唇齿间与他交换温热的呼吸,跟随他起伏的胸脯,能看到他细白的汗毛开始挂起汗珠。陈予玲很惊讶,身体的共鸣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他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脉搏都能被感知。陈予玲心里惊叫:“原来修法还有这个好处!”
她像乘着巨龙在狂风暴雨里淌过,闪电和雨水像源源不断的能量闯过她的神经。有那么一刻,极度的欢愉让雷雨骤停。她忽然清醒过来,天地瞬间安静了,月光清冷明晰,周围变得真切。像两条凶猛的蛇一样,扬漫健美的身体与自己交缠在一起。陈予玲“啊!”叫出声来,难道不是做梦?扬漫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别叫呀!你是来害我的吗?被乔叶翕听见了怎么想?”
这话在耳边再清晰不过,根本就不是一场梦。可是这场面已经让陈予玲意志薄弱,无法抽身。她狠狠咬住扬漫的手,寒冷、炎热与昏旋同时向她的头顶袭来。她的头皮像被针扎,疼的发麻。她最终扛不住,整个身体跌落深渊,被一张黑色的摇床接住。摇呀摇,她彻底陷入了睡眠。
清风袭来,吹的薄云绕月轻扬。扬漫把陈予玲放到臂弯里,仔细打量她的脸。在他经历过的美女里,这个样貌简直算是最次的。半夜主动躺到他床上来的女人,扬漫见多了。只要姿色可以他就来者不拒。他嘟嘟嘴,对着熟睡的陈予玲说:“大家都说我淫浪好色,其实被迫的总是我。这次不算,我喜欢你。”
扬漫起身喝了口水,在衣篮里给自己找了块儿屁帘裹上,又顺手扯了件纱衣盖住陈予玲的身体。他把脑袋伸出帐帘往外看看,深夜万籁俱静,四下里没人。于是他抱起陈予玲,撩开帘子往五里外的雪灵族营地走去。陈予玲蜷在他怀里像只嗜睡的小猫。扬漫每跨一步都要转转脚心,好保持稳固,他还放慢呼吸调弱心跳,以免惊醒这只熟睡的小动物。
陈予玲的帐子里有股奇怪的青草味儿,扬漫一跨进去就觉得不对。他把陈予玲轻轻放到床上,顺着味道蹲到那坨苔藓旁边,发现苔藓上挂着黄色的水珠。他立刻张大嘴指着陈予玲:“喔唷!我说你怎么会主动跑我床上来,原来有人在这个苔藓里种了热情小魔菌,它们繁殖蒸发的液体是浓烈的春熏呀。你法力那么高,怎么会被这种小伎俩困住?”
陈予玲继续呼呼大睡。
扬漫挠着头踏出她的帐篷。远处的丘脊上站着个孤单的身影,显得特别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但他的眼睛很镇定,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扬漫。扬漫看见了,吓得闪了脚,那是乔叶翕。他想撵上去说点什么,可是自己只裹了个屁帘,能说什么呢?乔叶翕朝扬漫点了个头,转眼就消失在沙丘上,他的白袍子在风里翻个卷,一张纸条从里面溜了出来,吹到扬漫面前。扬漫跳起来把纸条接住,展开来看,上面写着:“天黑勿闭眼,春情在耳边。”扬漫摸了摸下巴说:“没错是有人设计。不过看起来,大法师并不在意。”
扬漫抬起头往乔叶翕消失的方向看过去,一个黑色的影子又出现在那里。黑不溜秋的体型还蛮庞大。扬漫快步走过去,原来是雨童那只体魄健壮的公马躲在大大的祭司披风下面。那马噘着大嘴,鼓起眼睛,面无表情的看着扬漫。
“是祭司干的!”扬漫胸中怒火燎原,对着马脸喷了句脏话:“去你妈的!”
那马龇开厚唇昂起头,大鼻孔一抖,又回喷他一脸带着口水渣的热气。要不是急着去找雨童算帐,扬漫一定先提刀宰了这个畜生。他一把扯下雨童的披风,翻身上了马背。马立刻踩蹄腾起,带着他疾驰。马头硬邦邦的朝着北方,就像一颗无法掉头的火箭一个劲儿往前冲。
等到北面干枯的胡杨林子里,马紧绷的身体才舒软下来。这里死寂得跟坟地一样,到处都躺倒着巨树的尸体。空气被它们的枝爪抓住,凝结不动。扬漫觉得呼吸都很压抑。他收紧缰绳,马放慢脚步,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这时林子那边传来一声口哨,尖锐的擦过树枝。马甩甩头,抬起蹄子小跑。它越靠近主人,越显得轻松欢快。扬漫看见雨童就站在前面。
扬漫抬起脚从马屁股上溜下来,走过去揪住雨童的手臂:“什么意思?”
“把冰崖族的普多公主献给您呀,我的族长。”雨童抬起她的红唇,浓黑的眼线间划过狡黠的光。只要上点妆,她的脸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与扬漫媲美的容貌,只要加点计谋,她的仇恨就是流沙族里唯一可报复族脉的利器。
扬漫拿手勾起她的下巴问:“热情小魔菌,怎么拿得住她?”
“她被走神儿泉水腐蚀,心性极易失控。”雨童捧起扬漫的脸:“更重要的是,您长得帅呀,我的族长。你看她战团里那些女人,口水都拖到地上了。”
“嘿哟,得了吧。”扬漫一掌扇开雨童的手:“你还给乔叶翕留了字条,拿这出戏来挑拨我跟他的关系。你难道不知道流沙族跟着他,能捞到不少好处吗?”
“你捞到什么好处了?祭司的死士,余家的男人,耗了性命和精力拿回的海螺,你说给就给。我族壮大,不需要这样的庇护。”
“你还能从海螺上面琢磨出什么呢?再好的东西,放到没用的人手里,就变成没用的东西。我是族长,我说了,流沙族的族人都该把生命放到美和愉悦里。我不会任你把族人拖进邪术的深渊。祭司大人,你看看你周围那些面毁身残的死士,都是你实验的牺牲品。”
“哎哟哟族长,少跟我讲美和愉悦的大道理。祭司和族脉的争斗在流沙族内从来没有消停过。不过这次我赢定了。你动了大法师的女人,他不会护着你。只有我,才是你的庇护。你可以继续美和愉悦,只要臣服于你的祭司。”
扬漫挠挠耳朵,环抱起双臂摇头说:“美女,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有颗嫉妒仇恨的心吗?你以为乔叶翕会在乎陈予玲跟我上床吗?你以为余连沙也会在意陈予玲跟我上床吗?”扬漫紧了紧自己的屁帘,拴成一个死疙瘩。然后伸手掐住雨童的脖子:“只是个刚接了祭司衣钵的黄毛丫头,惹这么多事。我可以卸掉你的美腿。你就跟你师父一样当个瘸子吧,也许就能乖乖反省了!”
雨童被扬漫掐的喘不过气,咔咔咳起来。
四周枯死的树洞里忽然有咚咚咚的声音,好像上百个小锤子在里面来回敲打。扬漫扫眼一看,发现枯树里跳出好多人头,它们都来于沙漠里干死的路人。头从尸体上砍下了,下面又安上沙漠蛙的腿儿。它们像上了发条的小怪物,不停弹跳,嘴巴大张着,跟着雨童咔咔咔的咳,一边往扬漫屁股上撞一边咬他。
扬漫把它们踢开。它们被踢远,又像皮球一样弹回来。雨童趁扬漫走神,一拳锤到他手腕上。扬漫疼的一缩手,雨童立刻逃退出他的掌心。
“你都研制了些什么玩意儿,太恶心了吧!”
雨童窝起嘴唇小声说:“这可是我的最新发明,用走神儿泉里那些灵壑浆黏合的人头和蛙腿儿,他们居然可以像活物一样动,一切都可以活过来。”
“你这个疯婆子,干嘛不去研究研究壶弦琴?我们弹琴的祖先说,整个世界都可以活过来。”扬漫“嗯哼”一声又踢飞一颗人头。
“扬漫你真是个不思进取的笨蛋!灵壑浆是永生大法的关键。用不了一年,陈予玲就会迷失在走神泉的意识里。我们可以掌控她。永生大法,海螺,她手底下的战团,全都归我们所有。”雨童张开五指,她荧蓝色的指甲指向天空好像闪耀的星星:“都是流沙族的。关于这些,我也已经跟余家的人聊过。”
扬漫揉了揉太阳穴说:“真是让人头疼。怎么办,陈予玲是我的女人了。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他拍拍胸脯:“我扬漫保护着的人、物甚至一颗尘埃,都要被放到美和愉悦里。而且,余家人不会背叛我。”
“我猜是的,他们不会背叛你。”雨童笑起来,但是她的腋窝下面已经紧张的湿透了:“我如果在这里解决掉你,就可以说你是被大法师情杀吧?没了你,余家人自然会跟随我,花不了多少嘴皮子功夫。”
“你脑子进水了?”扬漫指指雨童,又戳戳那些弹跳的脑袋:“就凭你,加上这些青蛙人头,杀得了我吗?而且流沙族的法术,余家人是傻子不认得吗?”
“嗨哟,谁说我要用流沙族的法术杀你?你简直不知道,绿洲的神庙是个宝库呀!走神儿泉里藏着厉害的咒语,花了许多年,我才参悟了一句。”雨童抖了抖腰,上身像筛子一样筛抖起来,震得她长长的头发沙沙沙响。她转了圈舌头,念出咒语“撒迷卡!”。咒语像闷雷顺着她的身体滚动,砰一声击落到地下。
地下的沙子像沸水一样翻滚起来,黑色身影从沙灰里腾起。它们人形如烟,行走随风,在胡杨林间越聚越多。人形的黑烟慢慢朝中央围过去。雨童“嘿呼”大喝一声,人形扭曲聚拢,变成坚硬的刀尖。他们追着那些弹跳的人头,钻进人头的嘴和鼻子,在里面呜嘟嘟旋转,从内到外把那些怪物削成了泥。有的人头亮出板牙,哒哒的甩动下巴。运气好的咬住一把飞舞的刀尖,刀尖立刻散成黑烟无法捉摸。但最终它们聚拢起来,变成一朵大乌云,把扬漫围在中央。远看扬漫就像坐在一架飞碟上。乌云紧贴着地面往下压,咕吱一声,把刚刚它们制作的肉泥席卷到地下。地面的沙石上只剩下一些干硬的黑渍。
扬漫呆呆站着,如果雨童毫不留情,那么他已经变成肉泥化入地底了。
雨童甩了甩头发说:“可别再说我这个祭司一事无成了。你觉得我用这个咒语杀你怎么样,厉不厉害?或者你安心顺着我?”
扬漫鼓了鼓腮帮子,朝雨童鞠个躬:“厉害!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
雨童走过去,靠近扬漫的耳朵眼儿。扬漫立刻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手里藏握着一个铁栓子,是他下马时,顺手从马蹬子上抽走的。扬漫很自然的拿另一只手去揽住雨童的腰。雨童对这举动没有怀疑,扬漫平时对谁都这样。但当她正要说话,扬漫忽然搂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来,狠狠拍下去,用力把掌心里的铁栓按进她的腰脊缝里。同时扬漫拿头使劲砸到雨童的太阳穴上。雨童脑袋一懵,被扬漫推出去两米。她夹起下巴晃晃头,脑袋清醒过来,但腰脊上的铁栓让她剧痛难忍。她动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法力已经被牢牢封住。
扬漫嬉皮笑脸的把她架起来,拖着她往前走:“哎呀喂,祭司永远斗不过族长!呵呵。你这次犯大错了,我不杀你,但总得找套陨铁牢链把你锁起来才行。”扬漫把雨童甩到马上,踢了一脚她的屁股说:“乖乖,别再瞎祸害了!”
胡杨林里“撒迷卡”的咒语很遥远。无论是在扬漫营地里的人还是在陈予玲营地里的人,都没有听见。不过乔叶翕和陈予玲两个,都像被锥子插进心脏。
陈予玲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可是衣衫尽褪,只随意耷拉在小腹上。乔叶翕一掀帘子进了她的帐篷,瞟了一眼她赤裸的身体,忍不住砸砸嘴:“啧啧,昨晚跟扬漫玩得很开心吧?”
陈予玲抓起衣裳往自己身上糊:“天不亮就闯我帐子里来干什么?”
“我听到声音,你没?刚才我感觉心脏被重击,耳朵边是撒迷卡的咒语。”
“有!”陈予玲抓住乔叶翕的手,放到自己脖子的脉搏上:“我睡得很沉,被那句咒语惊醒。现在心跳的节奏都能跟上盈影族的小步舞了。”
乔叶翕拍拍她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个石盒子放到她眼前:“姨母让我去栗浦镇找个叫老巫的人,说他略知过去未来,也许能给我一些答案。而他的所有知识都来于这个时钟书。和你分享,也许可以帮助彼此。”
“你找回自己的记忆了吗?”陈予玲一边问一边观察时钟书的盒子,又是一样的石盒子,这个东西一定也是从半死树下流传出去的。
乔叶翕摇摇头:“只能看到一些片段。”
乔叶翕用手抠盒盖上的小搭扣。盒盖噼啦一声被弹开了,里面蹦出一团混沌,就像下水道里的头发飘在空气里。陈予玲伸个手指戳那团混沌,它有形无实,无法捉摸,被陈予玲的手指逼得向四周退散。三坨模糊的小云团从混沌里露出来,分别是蓝色的浮梦书,红色的当下书,和黄色的心往书。乔叶翕拿他长长的指甲一戳,那颗蓝色的云团就像肉丸子被烧烤签扎住,抖了两下。
乔叶翕举起蓝色云团说:“我琢磨了很久才明白,时钟书是人心之倒影。其中浮梦书里只看得见你最放不下的过去,当下书里是你现今无法摆脱的困顿,而这个心往书里,是你对未来最强烈的欲望。所以这本书看到的不是全部的事实,只是你内心最鼓噪的片段。它给你路却不能给你结果。”
乔叶翕扯下一根头发扔到浮梦书上。云团变成一张胖嘟嘟的大嘴,一口就把头发嚼了进去。然后它砸吧砸吧嘴,慢慢把自己拉展成平面。平面上出现一个女孩儿的幻影,长着陈予玲的脸,又不像她的脸。她正闭着眼睛单脚立在草尖尖上睡觉。忽然她脚下的那棵草变成蓝色的火焰燃烧起来,迅速蹿燃到全身。她眼睛都还来不及睁开就被毁为灰烬。蓝色的云团咕咚一声又弹回成圆球。
“扯掉不少头发,看了很过遍,但我的浮梦只有这个片段。”乔叶翕抚摸自己的头发。他把浮梦书从自己指甲上拔下来,放到陈予玲手上。陈予玲看见蓝色的火焰就觉得筋骨干裂,心脏憋闷。“蓝色恒火,是你大法师的法术。”她夹紧后牙床,摇摇头:“我不想看。”说完她把浮梦书放回了盒子里。
“也许我确实把你推进过地狱。如果问题能提前避免,我当然不想把你再次推进地狱。”乔叶翕耸耸肩,把心往书戳到指甲上:“这就是所谓的预言了。”
他又扯下一根头发扔到黄色的云团上。这次显现的是夜喜神像,神像周围飞绕着文字,是咒语“撒迷卡”。当神像开口念咒时,他的脸裂成两半,一半是乔叶翕,一半是陈予玲。他的身后腾起黑烟,包裹着鲜血和绝望的嘶吼。
陈予玲扯了一根自己的头发,也扔到心往书上。神像背后的黑烟膨胀,把它淹没。一只五彩鸟从黑烟中窜了出来。它身上驼了个面目全非的女人,满身裂口渗着血,像刷了层朱色的油漆。五彩鸟从心往书里飞出来,划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空气里。书里剩下一尊静止的夜喜神像,他脚下跪了个颤巍巍的老太太,盖着土灰相间的十字纹斗篷。用沙哑的声音念叨着:“愿永生……”
“这夜喜神像,在棉絮村外就有一个,它陪伴了我许多年呵。”乔叶翕说。
“原来他是夜喜神,我在沙漠的神庙里也见过这个神像。”
“咒语、神像和老太太。”乔叶翕拿指甲敲敲自己的脑袋:“什么关系?”。
“加上朱女身躯的预言。”陈予玲补充道。她摸摸自己的下巴勾,心想还有越好和仙贝的事情,他们说不定都跟半死树下的隐诺者有关。
祭司的黑马驮着雨童回到了岩井。马屁股后面啪啪响,伴着扬漫的辱骂:“走你呀!倔牛!”。扬漫一直拿手猛拍它的屁股,拍得自己手都要烂了,那马才肯挪着小步往前行。扬漫叫人找了副牢链子把雨童拴起来,然后把她拖到陈予玲的帐子外面。流沙族人跟着聚拢过去,连雪灵族人也凑过来看热闹。
陈予玲披上衣服,拉起乔叶翕出了帐篷,一头扎进人群里寻究竟。
扬漫灰绿的眼睛里波光荡漾。他先朝陈予玲抛了个媚眼,然后对着乔叶翕大喊:“大法师!流沙族的祭司在这里了。”
乔叶翕动了动嘴角,不好吭声。
扬漫沿着人群边转了个圈,回到原地,指着雨童说:“祭司小姐狂妄嫉妒,搅局争权。她昨晚用下三滥的手段,迷晕陈小姐,跟我睡了一晚。”扬漫朝雨童弯下腰,摸摸她的头:“迷天强作太不道德,小姑娘家怎么干这种事呢?”
扬漫的族人,乔叶翕的跟屁虫,还有陈予玲的人,都捂起嘴巴躲在人群里“嘻嘻嘻”的笑起来。祭司的那些死士们你戳我我戳戳你,在沙堆上摇晃了几下,最后谁都没有动。余家的人就甩着脑袋四方观望。
乔叶翕跟扬漫交换了眼神,用指甲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怎么处理嘛?”
“我在她腰椎插上铁栓,废了她的法术。”扬漫回答。
乔叶翕用胳膊肘杵了杵陈予玲。陈予玲收起眼神里情欲的闪光,点点头说:“按族长你的规矩,公平处理就好。”
“扬漫,我该用撒迷卡的咒语杀了你!”雨童扭头一口咬到扬漫的胳膊上。
扬漫疼得嘶嘶叫起来。他立刻蹲下抓了把沙子。他细长的手指渗出汗液,像捏泥巴一样在手里使劲捏起来,手里的沙子变成一把锋利的小匕首。扬漫抬起手腕,正打算剜掉自己被雨童咬住的那坨皮肉。对面大法师的眼睛里忽然涌动起星云,蓝色的火焰在他空洞的瞳孔里随星云旋转。砰的一声,雨童的半个身体就燃烧起来。她疼得松了口,在沙丘上打滚。尽管她像离水的鱼一样死命翻拍,可大法师的恒火是无法扑灭的。蓝色的火像透明的冰花在她身上盛开。
“大法师,流沙族的人,就由他们自己处置。”陈予玲抓住乔叶翕的胳膊。她想起巴育颜讲的故事。巴育颜说他们的祭司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凶恶的人物。她嫉妒,任性,狂傲,她沉迷于法术的研究,但她最喜欢拿些小法术去逗乐年幼的小孩。她痛恨着一些人和事,但也热爱着奇妙的魔法和纯洁的生命。
雨童身上背着家恨和族争。她的祖父也曾是老祭司手下的死士。当年在金达千户区诱捕陈予玲外婆的就是他。可惜任务泡了汤,余连沙父亲继续潜伏,有机会重洗家族的名誉。雨童的外公作为死士,只能以死向族长谢罪。族长势力却趁机发难,指责祭司麾下盛行同性通奸,死士鸡奸侵蚀了他们的战斗力。
“你看,原本可以一人乘一匹马,你的死士们非要两人共乘一匹马。原本可以一人睡一张吊床,你的死士们非要十人共居一帐。”扬漫的父亲摸着老祭司的脸说:“你的癖好像瘟疫一样传开,已经让流沙族无法战斗了。我必须严惩断臂之欢者。特别是这次失败的死士,他全家都需要付出代价哦。”
老祭司拿开自己脸上的手:“我用自己的双腿,换回他全家的命。我还会遣散所有有同性之好的死士,省得您出手,留个残狠的名声,怎么样?”
他们达成协议,祭司势力在那年受到重创。后来年迈的老祭司选中了雨童,从婴孩起就把她作为继任者培养。因为老族长杀了雨童的祖父,而老祭司救了她全家,雨童对祭司势力拥有代传的忠诚,对族长势力拥有天生的仇恨。
“哎哟快放了她。”陈予玲说。她看见雨童身上的火舌头越燃越高,开始伸到天上舔拨白云。热浪袭来,她退后两步,感觉那火差点就要烧到自己身上。
乔叶翕合上眼睑滚了滚眼珠子,雨童身上的火焰就熄灭了。
“你会用撒迷卡的咒语。”乔叶翕问:“你不用死,只要告诉我那是什么?”
雨童已经被火撩得面目全非,她的眼睛显得像灯泡,死死盯着乔叶翕。
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身影,像支箭突然射到雨童身前。乔叶翕和陈予玲都惊呆了,那个身影扑到雨童身边把人护住,是心往书里那个颤巍巍的老太太,裹着土灰相间的十字纹斗篷,身体弓得像只虾。她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凡是夜喜神的门徒,我都要为你保全,普多公主!”
说完,她抱起奄奄一息的雨童,脚尖在沙上画了两个小圈,脚心就喷起气流,把黄沙激得四溅。人们正举起袖子挡沙,老太太和雨童已经抱成团儿,像一颗射歪了的炮弹,嗖一声就擦着众人的头发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