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树荫碎在回家的路上,夹带着脚步声的笑声不断地回响。
影子被拉长,光线微红,像蒋子安刚刚低头笑着的时候的脸庞。
古至想到这里,不由得弯着眸子轻笑了出来。
这个大男孩总是背个书包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又突然停下转过身倒退着说话,说来倒也奇怪,居然从没摔过跤。头发短短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缝,嘴巴咧得大大的,右上的虎牙总是跳出来,可是意外的可爱。
可爱?古至摇摇头,试图把这个想法晃出脑袋。可是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和孩子气的笑容混在一起的身影,好像怎么都抛不出去。
洗漱完躺在床上,瞧着窗外黑幕上散开的白点点,古至突然想,一开始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时候的蒋子安留着锅盖头,在一众篮球队员里毫不显眼,沉默穿梭在人群里。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清晨跑步的时候都会见到他擦汗的背影,他的头发越来越短,身高却像春天的竹笋一样拔高着。那个沉默的少年在众人中越来越爱笑,越来越光芒四射,像是从星辰变成了太阳。
可古至知道,从小到大的蒋子安都喜欢窜到她身旁揉她的头发,跑到她前面又倒退着和他说话。
大多都是琐碎的话,但她深刻记得一句:古至,你为什么不能固执点呢。
02
在蒋子安小时候的记忆里,古至一直高高在上。
她是妈妈嘴里的别人家小孩,是那个满屋子奖状在荧幕面前笑得甜兮兮的小女孩,是那个站在人群中毫不怯弱闪闪发光的少女。
他太喜欢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有光芒的女孩了。
可是那个女孩长大了,她好看的舞裙不知道去了哪,面对镜头时的落落大方也不知道去了哪。开始安静的站在舞台下面,仰头看着灯光闪烁。敛着光芒和笑脸,收拢斑斓美丽的羽翼。
大概只有蒋子安知道,她一点都不甘心。
她在黄昏哭得狼狈,眼睛红肿,声音嘶哑,捂住脸坐到天明。
蒋子安始终记得那一幕,低头好久好久才抬起头的古至用满是血丝的眸子注视着他,左手抓着右手触碰心口,对他说:我不想哭。
她的眼泪很酸,那种酸涩的感觉在他的心尖上也蔓延开来,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青色的未熟果子的汁液。
小小的蒋子安抱住那个小小的古至,像抱住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只棕色的软绵绵的小狮子一样。小小的蒋子安对小小的古至说:那就不要哭了。
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颗种子,栽在回忆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变成承诺。
蒋子安再也没有看过她哭。他看过她膝盖流血,看过她小指上被烫出来的伤疤,看过她咬紧牙关满头大汗,看过她红了眼眶又生生咬紧了牙关。
只是简单的午后,她轻轻叹了声气感慨道:我们,都长大了啊。蒋子安瞧着她低着的侧影突然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抱着自己膝盖哭的影子。她说过吧,要做所有人都羡慕的最厉害的舞者,要一直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可这个女孩啊,不再在人前流泪,也没了多少真情切意的笑颜。
是不是每个人身边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或远或近的注视着闪烁的人,突然又在不断往前走的路途上回头发现那人泯然于众人。
隔着墙壁和门传来的争吵,尖叫和哭声。重重地摔门,斥责,和嘶哑的叫喊。
带来的,不过是看好戏的眼神和饭后的谈资。
刻薄的话是尖锐的刀子,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撕碎的舞裙和掉了钻的舞鞋放进黑色的垃圾桶里,和别的东西没什么两样。哭过以后她再也没有提及,别人提起时也只是笑着任他。她安静的像她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可蒋子安知道她不是,只有蒋子安会一遍又一遍的提起舞蹈,提起她的梦想。哪怕,已经越来越遥远。
03
蒋子安获奖的作品,像是在平静无波的水面炸了一声雷。
那次比赛的主题是,再遇。
蒋子安画的,是一个女孩在喂一只白色的小狗,棉白长裙落在地上,蕾丝边盖上微红的落叶,蹲着转着头,眼睛里还有未褪去的笑意,闪闪发光。温柔的太阳光和叶子铺成的毯子,微红的脸庞和好看的眼睛,微张的浅粉色嘴唇想要说出话来。而最妙的地方是影子,大树,女孩,狗,太阳,落叶变成了另一副画。用灰色画出拉长的舞台,跳舞的女孩,坐席上的无数个人,和一个突兀的不知道是谁的站立着的人。这些影子都模糊的晕着,只是巧妙的加重一点。
评语说:我看到了一个故事。
那个喂狗的女孩,是丸子头的古至。
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了他们,不断有人揣摩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连蒋子安自己也没有想到,那张画会被所有人看到。
那是他们最安静的一次同行,像从未相识。在古至家楼下的时候,蒋子安突然拉住古至,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古至突然笑了,像一朵被风吹动的花轻轻地颤。
她说:蒋子安,你真蠢。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连自己都觉得再也回不去的模样,竟然一直在别人的回忆里深深刻着。
五岁的古至第一次接触舞蹈,六岁半的古至开始学舞,九岁的古至开始发光发亮,十二岁的古至被太多人称赞,十三岁的古至泯然众人。
是不是一生的开头总是期待,中间是汗水浇灌着大树,结尾却总是平平无奇。
但是为什么会有一个人一直用干净的期待的眼神傻傻又坚定地看着,让早应该熄灭的烛火还是摇曳着。他总是等着,总在看着自己一动没动的脚步,用眼神温柔又坚定说:你会做到。
她已经离开了,可还有他。
古至抬眸:走吧。
去哪?
舞蹈室。
蒋子安微怔,握住古至的手笑着跑了起来,像那个十三岁的孩子。
那一瞬间,古至突然想起一句话:他笑,便面如春花,定是能感动人的。
04
时光是最公正的魔法师,只有得到幸福的人才能这么说。
父母离婚是临上舞台前的重重一锤,超负荷的身体迎接的打击造成最严重的失误,聚光灯下流下的眼泪被说成难堪大任。
母亲在众人的眼光中拥抱着她,又折了她的羽翼,盖上她的光芒。
在貌似磨平过往的疙瘩之后,留下她一个人生活。
古至像一个失败婚姻的失败产物,和母亲一起被父亲抛弃,又看着母亲去寻找自己的人生,在按时的汇款和信息中一遍遍对自己说我很好。
古至爱看故事,不爱看悲剧。
她沉默拒绝一切能让她红了眼眶的东西,她的泪点很低很低。
再一次来到舞蹈室,看着陌生的人和动作,眼泪就已经快要夺眶而出了。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感觉敲击着脆弱心脏的肉壁。
她转头捂住蒋子安的眼,埋头进蒋子安的外套,翁声瓮气地说:好丢人啊。
蒋子安笑出声来,轻轻地把古至的头挪出来转过去:你就该在那。他的声音缓慢清晰的传进她的耳,带着力量。闭着许久,才颤着睁开眼,隔着透明的玻璃望着那相隔许久的世界。
她真的想要落荒而逃了。
脸颊上还有蒋子安手掌的温度,可她还是很害怕。那种不知道从哪来的恐惧感像水流一样无孔不入的自在穿梭,在每一处漏风的地方袭上冰凉的让人瑟缩的气息。
就在那一瞬间,古至快要转头落泪,快要推开身后高大的影子,快要踩着白金色的光芒跑走。
也在那个瞬间,古至想要跑进那个世界,想要看到很久很久以前众人被惊艳的表情,想要拥住那温暖的身躯。
她的眼里闪着向往和害怕,步伐像欲言又止的言语。
古至触到那块冰凉的玻璃,看到晕开的自己的影子。束缚自己的人已经走了啊,可为什么她还是迈不开步子。是她的期待太小?是心脏处轰隆隆的小天地跳动得还不够猛烈?还是她得恐惧太浓?是她始终无法忘记众人聚焦的不怀好意?还是,只是害怕会让人失望。
她终于要开口,背后的男孩突然环住她的脖颈,低下头,气息萦绕在她的耳畔,冰凉的液体滴在她的肩上。
他在哭?
古至怔愣着一动不动,无措茫然。
没关系。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没关系的,我一直都在,一直都会在。
我想看你站上去,只是因为,那是我觉得你最好看的笑。
其实不管在哪,只要你笑着就好。
她感觉到咫尺之处他似乎轻轻弯起嘴角:你想哭,我陪你哭;你想笑,我也和你一起笑。
古至心里蔓延着第二颗种子的藤蔓,那藤蔓把蒋子安和她缠在同一颗果实里,她听见他的心跳,他环住她的脖颈。在狭隘的空间里,满满洒下金黄色的光点,一触碰,就碎成希冀。
她转过身,拥住蒋子安,又悄悄地掂起脚尖,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
皱起鼻子道:酸死了!别人都在看。
蒋子安一呆,环顾四周,果真红了半边脸。
古至低头笑开,早在心里轻轻应了声好。开口却没由来说了句:蒋子安,我会的。
05
重新开始比想象中更步步维艰。
跟不上的体力,僵硬的身体,做不到的动作。
古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抓住每天放学的空闲,在黎明和傍晚汗流浃背地奔跑,一点都没法松懈。
可这感觉,一点都不讨厌。像重获珍宝的感动,在汗水落入眼睛,风吹动发丝,阳光映出黑色的影子的时候,在四肢骸骨中倘佯舒展。
她好久没有这样期待明天。
蒋子安在古至后面,突然笑着说:古至,你怎么长出了翅膀啊?
古至回头一怔,蒋子安指了指她身后:你看。
她这才看到长长的影子,手臂处有虚晃的纱,是因为衣服啊,可抬起手臂,那纱竟真的像极了翅膀。
古至眯着眼,笑出了小小的右脸颊的梨涡。
那光照在她的脸颊,浅黄温柔的覆着,把碎发都晕成了黄色。蒋子安也笑了出来,正对她回头的目光。
心尖上轻颤,又凝噎无言。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在满满当当的心里凝着,雀跃地飘起来,静悄悄的放下。
蒋子安上前揉古至的发:加油。
古至笑着回:你也是。
马上蒋子安又要比赛,这场比赛凝聚了太多的目光,也决定他是否能在大众的视野里冉冉升起。而她,也在准备重新开始的生命里,重新开始的考核。
生活其实像极了八点档的肥皂剧,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努力,和幸运。
蒋子安再一次的比赛的主题是,梦境。
他用了无比温柔的色调织了一幅画。空空的舞蹈教室挥汗如雨的少女的瘦弱背影,穿过玻璃洒在棕色地面的浅金白阳光,晕染的金黄光点仿佛会呼吸在整幅画里,却不觉突兀。交织的每一缕颜色都好像穿过画中的桎梏可以触碰,有冬天被单里熏出的阳光的气息。
生活其实像极了八点档的肥皂剧,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努力,和足够的幸运。
在因为紧张而僵硬的那一秒,古至错过了节拍,造成了失误。刹那间,她的脑海里闪出无数个画面,它们重叠着跃出在她的记忆里,清晰又飞快,像梦一样。
宣布结果的时候,她的心重重垂下,突然无比想念那个少年。
走下台阶的时候,看见他的身影。
眼泪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的晶莹坠下去。紧紧抱住,才感受得到真实的温度。
她一字一句清晰又颤抖着说:蒋子安,我成功了。
那颤抖的声音,又是在谁紧绷的心弦上响着,那紧紧环住的,还有谁的心小鹿乱撞。
红了的脸,干了的泪,澄澈的目光,又在谁的故事里永驻安宁。
06
时光像月光般流泻,年轮似树轮般流转。
故事的开头总是适逢其会,故事的结局,还好没有天各一方。
也有人问蒋子安,为什么要放弃保送来到这个小城市,问他值不值得。
他总是笑,却什么也不说。然后在夕阳中看踩着影子带着笑的女孩出现,揉她的乱糟糟的头发,牵着那小小的温暖的手。
一直以来,不是蒋子安一直在给古至力量,是彼此,给了彼此力量。
在那些无比黑暗的角落,会有另一个人的呼喊;在那些无比沉寂的瞬间,会有另一个人的笑声;在那些静止定格的画面,会闪过另一个人的脸庞。
蒋子安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古至。
那副再遇的画里,突兀地站立的不知道是谁的人,不是古至的妈妈,爸爸,亲人,老师。
是他自己。
或许久到记不清的某一个瞬间开始,他就追着那团浅金的光跑着,跑着,跑满了整段青春。
或许,也是在不经意的瞬间,一下又一下的脚步声,响在了另一个人的脑海里。
那满满当当的浅金色,或许也这么,溢满了两颗怦怦跳动的心。
所幸,我终于追到你。
所幸,你从未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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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写一个女孩儿,她敏感,固执,特别。拥有我没有的力量。
我们一生中会遇见很多人的很多个样子,有很多喜欢的,有很多不喜欢的,有很多怜悯的悲伤的同情的,有很多向往的渴望的追随的。
我多希望幸运眷顾我,也多希望自己能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潦草的一生,愿你们活出自己的风骨。
我是阿年。而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