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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
胖嘟嘟的婴孩儿,伸着如藕节的手臂,张着似莲苞的手指,对着空中胡乱地抓着。一个又一个人将他接了过去,捧在怀中不住地摇晃。每个人都像是全情投入的演员,用尽浑身解数逗弄着臂弯里初涉世事的主角,制造出满满一厅堂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
直到婴孩儿烦腻了,倾泻出惊天动地的啼哭。那哭声如江心的漩涡一般声势浩大,转瞬便将一切吞噬。众人皆似还舟的鸬鹚,嬉闹、恭维、附和均被荡涤得干干净净,只露出浅藏于其下的疲惫与谨慎。这便是被称作“百日宴”的一出人间好戏。
“亲戚朋友们,很高兴大家今天来参加我儿子的百日宴!”一个缩着肩,略有些含胸的年轻男子用他油腻腻的手抓起面前的酒杯站起身,“要觉得酒菜不够,不对胃口,不要紧!把服务员叫来再点!大家千万别客气!一定吃好喝好!”
“这么多菜,哪里吃得掉哟!”
“菜式这么好,平时哪里吃得到啊!”
“每道菜都好吃,点菜真在行呀!”
“我敬一敬大家!”男子显得有些飘飘然,就像站立在尾甲板上的渔人一样,志得意满地聆听着鸬鹚群吐出的溢美之词不住地在船底板上扑腾。
“去叫店里帮忙把奶热一热。”说话的是男子的妻子,一位少有的美人。她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点缀着精致的五官。一头乌黑锃亮的垂顺长发直披到傲人的胸部,稍有起伏便会从中发出尖细的声音,“喂完赶紧哄他睡。”
“好的。”坐在远处的约莫四十出头的月嫂慌忙站起身,开始从椅背后的母婴包里翻找起奶瓶。
婴孩儿的脸蛋粉扑扑的,而他的父母亦是红光满面,一家人在一众宾朋的簇拥下显得格外明艳。不必为过往悔恨,无需为现下烦忧,未来的希望也已发芽。看不出任何瑕疵的家庭底气十足地奏出一曲波兰舞曲,这份幸福萦绕席间,或会引得众人心生嫉妒。
主桌的上宾位置,坐着年轻男子的一双父母。母亲端庄典雅,即便微笑也察觉不到眼角的皱纹,身型样貌也同样看不出已过不惑;而一旁的父亲童梧却未获时光的怜悯,额上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动情地诉说着他所走过的花甲岁月。
“亲家!恭喜啊!”一个瘦小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高脚杯走向童梧,“来!我敬你一杯!”
童梧也端起面前的酒杯,推开椅子站起身,回以真诚的微笑:“同喜!同喜!”
“对对对!同喜同喜!”中年男人举杯抿了一口酒,“我之前就一直和女儿说,‘作为童家的媳妇,你要担起为夫家添丁的重任!’”
“我们可从没这么强迫过她!”童梧的眉毛微微吊起。
“亲家,您言重了。”童梧的妻子笑着站起身,“我们一直都很喜欢这孩子,自从她嫁过来,我们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哪怕她不想要孩子,这也是不会变的。”
“呵呵呵呵……亲家母依旧是这么通情达理啊!”中年男人将酒一饮而尽。
童梧的妻子见状,也爽快地抬头将酒饮尽。随后她放下酒杯,伸手推动起玻璃转盘:“鱼要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
“哎呀……您还是这么客气!”向童梧的妻子道谢后,中年男人那发福的妻子放下手中的蟹盖,朝自己的丈夫使了个眼色,“你赶紧过来坐下!”
中年男人缩了缩脖子,有些踉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童梧的妻子冲依旧死死盯着亲家的童梧妩媚地笑了笑,并用手背轻轻地蹭了蹭童梧的袖口。
童梧朝妻子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与妻子一同坐下。他拉住妻子的手摸了摸,安心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并向妻子回以温和的微笑。
童梧为妻子夹了一只四喜蒸饺:“你也再吃点。”
妻子将脸凑近童梧的耳朵:“今天这一顿,你知道的,肯定是超了。”
“那我吃吧。”童梧准备伸手拿筷子。
妻子在桌下轻轻抚了抚童梧的大腿:“已经在我碗里了,这个我吃掉,没事。”
童梧扭头瞧向妻子,妻子也正看着他,短暂地停顿后,两人再次相视而笑。这笑容令人倍感温暖,可二人的神情中却都带着难以察觉的歉意。
妻子动筷了,童梧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爸!你也吃啊!”身旁的儿媳为童梧夹了一大只帝王蟹脚。
“好!我自己会……”童梧还来不及反应,蟹脚便已架在了他面前的骨瓷碗上。
童梧缓缓地举起筷子,并在餐碟上仔细地垛齐,他似乎并不急于品尝面前的美味,甚至好像正等待着时机将筷子再次放下。
酒席上被端上桌的除了各色佳肴,还有被添油加醋,进行了“二次创作”的故事。那些童梧早已淡忘,或明知失实的逸闻趣事,大多都与他脱不了关系,他若非故事的主角,那也一定是见证者。而每当故事迎来起承转结,又或是来到了高潮和反转的部分,叙事者都会不由分说地将话头直接塞给童梧,等着他将故事续写下去。童梧的碗碟里也始终被堆得满满当当,但吃来吃去却都是冷冰冰的东西。童梧无法描述他对某一则故事的具体感受,亦如他说不出每一道菜的滋味一样。他对记忆感到失望,也为盛宴感到惋惜。
童梧放下筷子,低下头轻声地对妻子说:“我去趟洗手间。”
妻子伸手搭在童梧的肩膀上,体贴地问道:“不是才去过么?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童梧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放心,我没事。”
面带笑容地走出包厢,回身合上包厢的门,童梧竟感到一丝轻松。他喊住从面前经过的服务员,小声地向她询问厕所的方位,而后微笑着点头致谢。一门之隔的两个世界,那一边是枪炮轰隆,而这一边却是鸟语花香。童梧深深地吸了一口“新世界”的空气,毫无留恋地撇下一房间的熟人,独自慢悠悠地朝厕所踱去。
走道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服务员,他们全都朝童梧说着统一的逢迎的话,却无不是加快脚步侧身而过,就像所有人都曾避开年轻时的童梧一样。童梧学着年轻时那样夸张地扭了扭脖子,却伴着刺痛发出一记沉闷的“咔哒”声。
“哎……”童梧一只手拉开厕所的门,另一只手揉了揉后颈,咽了口唾沫。
厕所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水嘴的滴水声。童梧跟着这声音,以同样的节奏一步一步地靠近洗手池。墙面上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陌生。
“逃出来了?”镜子里正中间的尿斗前,背对着童梧站着一个身穿鼠灰色休闲西服的男子,他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地等待着什么。
童梧弯下腰用力地将水嘴开到最大,伸手挤了些洗手液,开始洗起手来。
“这么容易……”灰衣男子幅度甚小地扭头,“就给说中了啊。”
童梧的嘴角微微上扬:“有人能猜透自己,难道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么?”
“行……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还没尿完么?”童梧笑着关上了水嘴,回头质问起灰衣男子,“我都进来多久了?”
“我和那个龙头一样……有些部分老化了。”
听罢这话,童梧的思绪飘向镜中的自己。妻子的染发技术已经十分娴熟,鬓角的黑发暗哑而低调,即使他人凑近细看也觉自然;鬓发下的黑点在逐年增多变深,大有由点变斑的趋势,儿媳送的护肤品已无力应对;而衰老后的眼眉更是令童梧自己都觉得不及其他老者那般和蔼慈祥,丝毫怪不得女儿说自己“冷血无情”。
“吱!”紧跟着身后短促的拉链声,童梧的思绪由镜中回归。
童梧看了看灰衣男子,随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喂……一会儿这边结束之后,你拿着东西先回去,我要和安国出去一下……呵呵,没事,就是叙叙旧……去家里?不不不,比起真皮沙发,他更愿意坐在草坪上,而且,也省得你忙了,你要多休息……哦!还有!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定制店看到的一件古铜色的礼服么?……对对对!乌金色!乌金色的那件,我之后联系老板,约个时间带你去量尺码,和对方父母见面那天就穿它吧……嗯,我先挂了。”
“哎……”舒安国甩了甩手上的水,拍了拍自己鼠灰色的休闲西服,“我去拿东西,停车场里碰头。”
过了十几分钟,舒安国下到停车场,来到自己的车前,而童梧早已站在车旁等待。
“给!你太太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舒安国一边递给童梧一个保温杯,一边从口袋里取出车钥匙,打开了电子锁。
“我也没觉得不舒服……”童梧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上了车,“真麻烦……”
舒安国挑了挑眉:“你的炫耀方式还挺高级。”
“我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吗?”
“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舒安国关上驾驶座的门,系上安全带,“看看你那亲家,你就知道你有多幸福了!”
“呵呵!”童梧冷笑了两声,随即也系上了安全带。
童梧安心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突然回想起前几日所读到的一篇报道。据该报道称,几乎所有有车的人以往都曾坐过副驾驶座,究其购车的原因或是由于副驾驶座只看得到景色的变化,却少了亲自踩下油门的快感。要在平时,这种过于主观的观点根本入不了童梧的法眼,可今天却深得他的心。
许多年前,童梧还是个家徒四壁的青年。平日里出门的方式仅限骑车与步行。别说是汽车了,哪怕只是骑着摩托的人,都能令他羡慕好一阵。所以,当童梧发迹,别人有的,一样牌子的车,一样档次的房,童梧一定也要有,甚至于要比他们更好。可唯独幸福,童梧觉得只能无限接近地临摹,却无论如何做不到曾经见识过的“完美”。
“去哪里?”舒安国发动汽车,他放下手刹,慢慢地转动起方向盘,朝车库出口开去。
“你没听见我电话里说了‘叙叙旧’么?”童梧用眼角瞥了一眼舒安国。
“不好意思,你是在暗示我刚才偷听你打电话了吗?”
“你知道我想去哪里。”
“又去那里?那不就在你家附近么?”
“嗯,就去那里!”
车库出口的闸杆抬起,舒安国一脚油门便将车驶上了马路:“其实,我更愿意坐在你家的真皮沙发上。当然,再来壶茶那就更好了。”
“在我家,你只会说假话!”
“呵呵,我可不记得我有说过什么假话。这就好比你爱用紫砂壶,而你太太爱用瓷茶壶,茶是一样的茶,就是壶换一换。那我不也只不过改一下说法罢了。”
“啧!几十年了,可律师这玩意,我还是喜欢不起来。”
“你以为暴发户就很讨人喜欢么?”
童梧伸手朝舒安国指了指:“早个二三十年,你就挨揍了。”
“那你牢饭可就得吃到吐了。”
“呵呵……哎……谁又能想得到,读书那会儿,你这个未来的律师和我这个未来的暴发户可没少干架。”
“是啊,总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就好像没有打架解决不了的问题。”舒安国抓了抓鼻子,“但现在想来,何必呢?”
“男人在那个年纪,不就为了女人和兄弟义气,还能有什么?”
“所以,我才觉得很蠢。”舒安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童梧斜眼睨视着舒安国。
“也许脸都还没消肿,女人就会无情地离开你!”舒安国用力地摇了摇头,“最好的兄弟,可能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反目!”
闻言,童梧的脑内忽然发出“嗡!”的一声。
路旁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树影,不断地扫过车顶。童梧紧闭双眼,可依旧能够觉察到眼底的一阵漆黑,一阵殷红,又一阵漆黑。童梧想将郁结于胸的话说给舒安国听,却无奈这其中尽是再怎么包装修饰都说不出口的故事。他惟有将双臂环抱于胸前,努力撑过这难捱的沉默。持续的憋闷袭向童梧,他的眉头紧蹙,努力地压低叹气所发出的鼻息声。
“对了!”舒安国扭头看了看童梧:“今天怎么没看见童粟?”
“这孩子最近身体不是很好……”
“怎么了?怎么个不好?我倒是认得好些个不错的医生……”
“不必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舒安国点了点头:“是啊,这世上就没有花钱办不成的事。更何况,家中的贤内助还曾是名优秀的护士。”
“多少年前的事了……”童梧的脸上稍显愠怒,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还记得那时你是怎么劝我别因为赌一时之气而选择闪婚的吗?”
舒安国笑着歪了歪头:“我那时不知道你会过得这么幸福。要是知道,我当然不会那么劝你。甚至还会极力支持你的决定。”
“在你看来,我这样算是幸福吗?”
“当然!不单单是你。”舒安国往童梧那一侧歪了歪身子,“你儿子也是!就连童粟可能马上也要开始她的幸福生活了。”
“哈!我就说嘛!律师没一个好东西!”童梧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哎……一晃我们都这么老了……”舒安国瞄了一眼正在沾沾自喜的童梧,“昨天还那么小的小丫头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我们的生命就要靠他们来延续啦……”
“是啊……”
“哦!还有……”舒安国竖起右手食指,“婚前检查可别马虎。基因这东西那可是要影响好几代的。外貌长相这种萝卜白菜的事倒也算了,可万一要有个什么遗传病,那可就得好好考虑之后再做婚育的决定了。”
“嗯……”
舒安国看了看后视镜,熟练地将车变道:“市西有专门做婚检的科室,我也有熟人……”
“不用麻烦了。”
“哦!是么……”舒安国将车停在了调头车道,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童梧,“其实,我说的那个熟人你也认识。”
“谁?”
调头的绿灯亮了,舒安国牢牢地把住方向盘,逆时针转了好几圈:“‘米净堂’这个名字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童梧惊愕地扭头看着舒安国。离心力将不知所措的他死死地按在车门上,使得他无法动弹。童梧被无情地困在了记忆的迷宫里,先前,他以为只要不擅闯禁区,自己便是安全的。可舒安国不经意的话语,却似乎环环相扣意有所指,害得童梧被记忆紧紧地绑缚住。童梧总说当律师的舒安国令他反感,这在以往就是个玩笑,而此时的舒安国,就快要把这个玩笑弄假成真了。
“我改主意了……把我送回去!”
“我是不是……”
“不!就像你说的,我现在过得很幸福!”童梧举起妻子给的保温瓶,“这,也是托你的福!”
舒安国一脸严肃地盯着童梧:“放心,我会把你送到家。”
之后的一路上,童梧和舒安国始终不发一言。不多会儿,舒安国便将童梧平安地送至他的家门口。
望着童梧愈行愈远的背影,舒安国拨通了电话:“你好,米医生……没错,是我……抱歉,最近因为忙于手头的案子,所以没能及时给你去电话……嗯,我正是为了这件事……与我之前同你所讲的一样,米医生,你听好,童梧只有一个儿子,童粟确实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呵呵,承担起自己已故兄弟的子女的抚养义务,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没错,哦,对了!米医生?童梧的太太托我问你,童粟的术后恢复,需要注意点什么……嗯嗯……原来如此……好的,我会转告她的……好的,米医生,那今天先这样,我这边还有些案子要处理……嗯,以后我们常联系……好的,再见。”
挂断电话之后,舒安国无力地趴倒在方向盘上。
“你们究竟都在怕些什么?”舒安国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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