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晓武
我回到吉坪村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只有村子闲话台子旁边的小卖铺的灯是亮着的。那悠悠的橘色的光透过窗帘遮挡着的玻璃,软软地晃荡在坚硬的夜色里。
那是父亲的小卖铺。
那灯光是一个人最后的码头,或者说是一个人一辈子都擦不掉的回眸时的痛!
我有过很多走夜路的经历,当周围的一切都保持屏息宁静的状态时,我除了加紧赶路外,就会在心里给自己点一缕灯光。那灯光沾满油烟味,还有低矮的瓦房所拥有的黑暗,也有深夜里有人开始关门闭户时所发出来的钻人心魂的沉闷的执拗的呻吟……但却无比可靠,我就是一盏比玻璃更加牢靠的灯笼,带着大地般的厚重。
我的路有一半甚至更多是伸进夜幕里的,所以我生命中的光就很多,像星星,像尘埃,像一座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正因为这样,我就根本记不大清楚有多少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钻进吉坪村的。总感觉自己像一个贼!当我在外地的时间像厚土一样堆积成一座座山丘时,我才能站在那座山丘上目睹一座村子里摇曳的草,晃动的树,来来回回的人,扑朔迷离的一些事情。那个时候,我就突然醒悟似的告诉自己,应该到做一回吉坪村的贼的时候了。
我在日子混浊的搅拌中,不止一次地偷走了一座村子的心事。还有很多用金钱无法买到的东西。有些是刻意偷取,有些也许就是顺手牵羊。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村子之贼的心理和形象就形成了。
也许就是在这种感觉里,我回到吉坪村的。
我先是在小卖铺的台阶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刺骨的寒风沿着我的脸颊往下狠狠地戳,一直戳进我的脖子。我推门进去。我像一个裸奔的人跃进了滚热的汤池。父亲愣住了,一脸愕然,那神情,就像看到一面破碎的镜子拼凑起来的深邃的景致。
我却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结束漫漫旅途的人。
1994年的那个夏天是浪漫的。那是在一条河的尽头的一座小村子,群山葳蕤,万木葱茏。一条河带着原始的野性将那座小小的村子润泽得小家碧玉般纯净透明。
村子中间凌空擎起一团翠绿的大槐树上,一个高音喇叭反复地播放一首情意绵绵激荡人心的歌曲。——后来在一座城市霓虹灯迷醉的舞厅里我又一次听到那首让人心魂摇荡的歌曲,并且知道了它的名字叫《人在旅途》。
就在那首歌洋溢着温情的槐树下面,是一个有着几间瓦房的人家。鲜红的对联贴满每一个门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小小的天空里像搅动的漩涡。那是结婚的场面。出出进进的人群中,兴奋的孩子像穿梭的泥鳅,有的还捂着耳朵侧着身子用脚连贯地踩着地上跳跃着火光的小鞭炮,这些胆大的孩子在大人的呵斥声里就可以捡到被自己踩灭的鞭炮,再用半截香头点燃,听那一声脆响在自己的笑声里爆开。不过,我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安静羞涩得仿佛谷底的野草。
那个时候新娘还没有来,但已经有高升五魁划拳的声音。已经有了喝了点酒而显得异常兴奋的人在巷道里窜出窜进。那些酩酊大醉者一般会在午后出现。
新娘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了。窄窄的巷道口,披红戴花的一头毛驴被无数的人群簇拥着。骑在驴背上的新娘是怎么被人扶下来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新娘在大家的欢笑声里将羞赧的脸埋得好低好低,似乎就要躲进高领的大红衣服里了。
我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在人潮汹涌和火光四溅的鞭炮声里看到新娘在一个不算帅气但明显出众的年轻人的搀扶下走进巷子里去了。当她那红艳而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人流涌动的巷道里时,我听不见了鞭炮的声音,听不见了人们的欢笑声,只有《人在旅途》的歌声如浪一般拍打着我的神思。突然觉得那歌声有点忧伤,有点孤独。我那样定定地站了好久。
午后,果然有大醉的人出现了。他穿着掉了色的青色粗布衣,五官似乎非常不配合的在脸上胡乱运动。骂骂咧咧地摇晃出人渐稀少的巷道,只往河水上的那座桥上趔趄而去。
就在他骑跨在那座和赵州桥一个造型的桥的栏杆上寻死觅活,鼻涕直流的时候,从村里跑来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劝阻,其中一个花白胡子的人也是泪流满面,不停地说着好话。那是他的父亲。
醉汉抹着鼻涕眼泪,朝那群人大喊:“人家细吹细打地盘来了婆娘,我是个捞球的有什么?咹?”
他父亲也抹着眼泪,柔声细语地说:“你先下来,我们也给你细吹细再盘一个婆娘呀。”
那个场面僵持了好久。远远地还是传来《人在旅途》的动情的歌曲。
当然,他没有从桥上跳下去,他在众人连拉带拽下从栏杆上结结实实地摔在桥上。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哭。
后来,我也知道了,他原来结过婚,老婆嫌他家穷就跟人跑了。
再后来,是大概十几年后,我在我们村边的公路上见到过他和他的更加苍老的父亲,只不过多了一匹衰老的马,由他父亲牵着,而他跟在马后面,肩上扛着犁铧。
那刻,我的耳边又响起《人在旅途》的歌曲。
每一个人都是一封被命运借着村子的名义发往坎坷旅途的信件。最终由何人签收不得而知。但当这封信在旅途经历云水之后,那最后的内容一定会更加凝重,而且在岁月的陶染下,有些地方会变得晦涩难懂,有时还需要另外一种时间和事件同时注解才能找到原来的真相。
我是一封这样的信,那个新娘是一封这样的信,那个寻死觅活的失去老婆的人也是一封这样的信。
只是我们的旅途千差万别。但殊途共归。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楚。因为这样,所以好多人就喜欢用神秘的语言勾勒命运的轨迹,但我看来,那反而离命运的轨迹越远。
比如那个新娘,她的一段旅途是踩着爱和羞涩的节拍完成的,那走过这段红丽的道路后呢?就会生儿育女,就会油盐酱醋,就会瓢盆相撞……总之,她新娘时刻的那份美丽将不复存在,代之以生活世俗的味道,而这又是另外一种更为持久的美丽。至于她的以后的人生旅途,还会有一部分意料之外的偶然性为其点缀。
比如那个失去老婆的伤心人。我不知道他现在如他老父亲所说的再给他娶上了老婆了没有,但在公路上看到他们那斜阳暮境的背影时,我很难一眼看透他们十几年的旅途是何样的光怪陆离。他们现在还在旅途上,多少年后,如果机缘让我们再次重逢在一条曲折的路上,那我会由此想到什么呢?
在父亲的小卖铺,我和父亲围着炉子一边煮茶,一边聊天。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在读一封信。不,是读一本书!当然,许多的文字都是对一个人一段旅途的注解。
父亲悠然地说起我的一个姑爷爷。那是挨饿的年代,作为倒插门女婿的姑爷爷实在无法在忍受饥饿对一家人的蚕食,所以就夹起一根棍子,提上一个蛇皮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那扇虚掩的门。
姑婆从此就用自己母性的最后退路艰难地厮守着清汤寡水的日子,好在她还有希望,就是在一个黄昏,或者是她扫院子的清晨,姑爷爷会破门而入,脸上裂开的笑容告诉她,这几天不会挨饿了……可是那样的等待一直伴随到姑婆离世。
“老人多半是死在路上了……一定是……”父亲不停地切换着说话的口吻。
但我觉得不是父亲说的那样!姑爷爷也许一直在风雪旅途上。他佝偻着腰身,他是一段生活的证据。也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夜里,他已经回到了自己永远放不下的村子里……
人在旅途有时就是一个踩空了的梦境,你感觉好远,好渺茫,但就在踩空的刹那,你发现,你还是在那面火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