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图报与人情世故

《史记》记载：秦穆公尝出而亡其骏马，自往求之，见人已杀其马，方共食其肉。穆公谓曰：“是吾骏马也。”诸人皆惧而起。穆公曰：“吾闻食骏马肉不饮酒者杀人。”即饮之酒。杀马者皆惭而去。居三年，晋攻秦穆公，围之。往时食马者相谓曰：“可以出死报食马得酒之恩矣。”遂溃围，穆公卒得以解难，胜晋，获惠公以归。

这篇文章记载秦穆公的骏马丢了，寻找时发现一伙人杀了他的马，并且正在吃马肉。秦穆公没有报复他们，反而给他们酒喝。三年后，晋国围攻秦穆公。之前杀马的人决定报恩，帮助秦穆公解围，战胜晋国，并抓住晋惠公。

读中国古典书籍会发现有很多类似和报恩相关的故事，例如结草衔环。

此类故事听上去极具正能量，甚至被提升到了民族美德的高度。但是我希望我的读者们和我一起思考几个问题：第一，真实性；第二，动机；第三，影响。

第一，真实性《史记》是中国史书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作者也许很严谨，但是对历史的整编，只能依据各种资料的相互印证。而史书上有关“德”或“义”的事件，我都会多一些质疑，因为存在记录者价值观影响。前面说的杀马者的事件，内容过于完美。至于“结草”“衔环”两件事，并非出于史记，其故事更为玄幻，我是不相信的。

第二，动机我举的三个例子中，有两个和政治相关。“衔环”和政治关系不大，但是总是和“结草”合用。因此，此类故事背后多少有这一些政治动机。直白地说，这些故事符合统治阶级利益。故事可以应用于对王位继承人的教育，“要得到别人的协助，必须要有付出。”更重要的是，故事对于普通人的应用，“别人对你有恩，你必须回报。不这样做的话，你就不如那些盗马贼，甚至连'衔环'里的动物都不如。” 故事还有一个很隐秘的暗示：“回报的时候，不要考虑对自身的安危，也不必考虑你所做的回报是否正义。只要保证对你的恩人有益就行。”

第三，影响中国古典文化中有很多精华，但是也有糟粕。我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总是学习精华，至于糟粕部分，书本鲜有提及。所以，在学习古文时，往往缺乏对糟粕部分的识别能力。必须要经过很多年的成长，才能体会到前人一些话的意图。“知恩图报”是非常具有正能量的一个成语，但是它里面也暗含了古典文化中的一些糟粕部分。它的问题在于给人一种指示，却不讲在执行“报恩”的行为前，要考虑该行为的正义性。杀马的人参与到秦穆公和晋惠公征战之中，并没有论证哪一方代表了正义。老者结草绳绊倒秦将杜回时，也不知道谁代表正义。但是他们的行为却被赞扬。这不是一件很有危害的事情吗？

中国人喜欢讲“人情世故”，所谓“人情世故”，就是不考虑规则，不考虑正义，只要有人情回报就对。“人情世故”对中国的危害是巨大的。很多人喜欢打着“知恩图报”的招牌，道德绑架别人，迫使别人做出破坏规则，或是不正义的事情。

我的观点是：真正的善行，必须是不求回报的，无私的。受恩者不做任何回报，也不应当受到谴责。如果被强制要求回报，那么这就不是“恩”，而是强制交易。如果是受恩者单方面想要回报恩人，那么他有义务判断他的行为是否正义，是否符合规则。对于不正义或者不符合规则的“回报”，施恩者又有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