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孟婆。
哦,不,我是孟婆。
至于叫什么,大抵是忘记了。
活得年岁久了,那些凡世的恩恩怨怨,早已不知去向。
黄泉水深千尺,一寸一寸,都是离人相思苦。奈何桥长十万,一步一步,都成纷纷扰扰事。
我就在这黄泉水畔,一日一日反复冲洗,直到没有一丝前尘往事的痕迹。
三百年了。
我见过很多亡魂,也听过很多人生。
我不知前世今生,不懂生离死别,只觉这每个故事,都只是故事。而我,是个看客。
那个叫许泽的小鬼差,便整日里来蹭故事听,也不见他许我什么好处。
我还记得我做孟婆百年之时,他伤痕累累倒在我的孟婆庄养伤,此后便总是来寻我。
那日,奈何桥畔来了个不一样的亡魂。
一般的亡魂总会慷慨激昂,一股脑地说着他们的故事。
而这个亡魂一身红衣,面容清隽,就那样默默地飘来,也不说话,也不喝汤。
“可曾忘记?”
“未曾忘记。”
“悲自何方?”
“肝肠寸断。”
“内中缘由?”
“挚爱不再。”
他从未眨过眼,那是生前死不瞑目。
02
他不愿多说。
可生而汲汲,死而念念,定非这寥寥数字。
我沉默了,没有劝他放下,也并未催促他喝汤
许泽也在。
许是他这人有些没心没肺,也不顾我正伤春悲秋,便自顾自地开始杜撰这红衣男子的传奇一生。
我着实觉得他不解风情,可同时也认同他说的话。
凡人嘛,最大的痛苦不过就是个求而不得。金钱权势也好,真情大义也罢,若无欲无求,自然无悔无恨。
他们常说白头偕老,可你已终老他却不在,常说以身殉国,可你已身死,国却不全。
可我终究是没看懂许泽眼中的情绪,忧伤?自嘲?还是怀念?
这红衣男子不愿轮回,也不愿遗忘,我便将他留在身边。
偌大的孟婆庄只有他和我,他便与我讲起人间种种。他说暴君无道,黎民水火,讲文人隐士,将军埋骨。
他还与我讲了一个有趣的话本子。
之所以有趣,是因为这出戏的男主角,叫许泽。
03
这许泽出身武将之家,却立志考取功名。
有一青梅竹马的姑娘,名唤阿游。他们初见,便是那姑娘从树上落下,将他砸了个七荤八素。
那一年,他八岁,阿游六岁。
阿游看起来温柔婉约,可只有他知道她的一点点叛逆。
阿游说:“我不愿嫁人。我不愿如旁的女子那般,一辈子被关在深宅大院之中,我不愿被条条框框束缚。“
许泽说:“那你嫁给我,我陪你喜乐无忧,可好?”
阿游莞尔一笑:“好呀!”
小姑娘眉眼弯弯,突然绽放。那一年公子正当年少,那一年小女子芳心暗许。
那一年他十一岁,阿游九岁。
后来他年方十五便中了状元,进京面圣。
奕王曾招揽过他,可他不愿结党,他只愿立身以正,天下清明。
他是天之骄子,年少有为,皇帝有意招他为驸马。
他回答:“微臣已有命定之人,山盟海誓,此生不负。”
他快马回乡,向阿游下了聘礼,换了庚帖,待两年后阿游及笄,便可婚嫁。
那日大婚,他一身喜服,她盖着喜帕。他亲自下马将人迎入府门。
洞房花烛,对影成双。变故就这么来了。
04
奕王谋反,逼宫大内。
为了牵制官员,奕王的军队将官员家眷都控制起来,百般凌虐。可许泽还是不愿成为奕王一党。
后来御林军平息了这场纷争。
他只身提剑闯入奕王府地牢,却得知阿游已经被扔到了山里。
他心下慌乱,跌跌撞撞地上山。
当他精疲力竭之时,终于寻到了奄奄一息的阿游。他心中涌起阵阵后怕,将人带回府邸,休养了半年才将将转好。
那一年他十七岁,阿游十五岁。
后来边疆大乱,他因出身武将世家,便被派去边疆做钦差。
京中不太平。阿游为躲避追杀,便只身骑马来寻他。
大漠里黄沙漫漫,那红衣女子慢慢向他靠近,刹那间明媚了天地,二人聚少离多,也总算偷得几日欢愉。
但毕竟是军营,女子不可久待,几日后他将阿游送出军营,返回大帐时却遇到了敌袭。
兵荒马乱。
他突然心惊,匆匆去寻阿游。
彼时阿游正拿着长刀护身,见他寻来,很是欣喜。笑容还未及绽放开,就被血雾迷了眼。
刀剑无情。
那一年生离,这一年死别。
彼时他二十有一,阿游十九。
十年前许下一生,十年后便是一生。
失而复得既是大喜,得而复失总是大悲。他肝肠寸断,不日而亡。
05
我日日守在奈何桥,待每一缕孤魂游过黄泉,走上忘川,看他们被前世执念所扰,有的步入梦魇,万劫不复,有的死而后生,空空荡荡。
更为曲折惨烈的故事也有,唯独此事,让我生了毫无缘由的难过和酸楚。
或许我不只是个看客。
有一天许泽回来了,也不知怎的又是一身伤,我便将他安置在孟婆庄。
我心想,这是第三次了吧,总要让他报一下这救命大恩。
我同他讲了这个故事,他却愣了好久。
我心里想着,这小鬼差是伤到脑子了吗?我将熬好的药端给他,他却不接,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
“阿游。”他突然开口。
是在叫我吗?
我失笑:“因为你是许泽,所以我是阿游?”
“不。因为你是阿游,所以我是许泽。”
06
三百年前。阎王殿。
“你所寻之人乃是我地府孟婆。你当真不愿忘记,不愿转世?”
“不愿。”
“既如此,你便留在地府吧。不生不死,忘记过往。”
“我不愿忘记。”
“百年一劫,你可受得?”
“受得。”
“那便将你的名字计入我地府名籍。报上名来。”
“许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