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平江路到多倫多---菇媽養娃的園丁手記(10)

2. 平江路的家

当年第一次撞见平江路就认定了这里是家。为了这个家,小蘑菇的爸爸妈妈折腾了几年,差点儿没送上命,总算最后安置了一个小窝。

为此,我们同法院,城管,侨办,外办,派出所都打过交道了。去侨办和外办是为了寻求帮助,因为我们是外籍华人,这两个机构应该是可以替我们出面去讲讲道理的。我们去的时候,就带着小蘑菇同行,这算是她的社会实践课。我们觉得让孩子了解真实的世界会有助于她的成长。她看着我们怎么和不同的机构和人打交道,就在习得,这些东西没法刻意教的。在国外经常会有field trip(实地考察),去一些公共服务机构或政府服务部门了解一下运作,这是培养接班人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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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梦碎

苏州的买房经历磨炼了我们的神经和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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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我们把平江路的每条小巷都走了个遍,网上的中介和街上的中介门店也都没有漏掉,只为找到梦想中的家,那必须是个老宅。

第一个找到的宅子来自于小巷中的小中介,那个宅子是由一个经营古作家具的商人自己翻建的,此人是个“铁粉”香山帮。在如今局促的空间里,凭当下的技艺和材料,还嘴硬说自己的东西是香山帮的,那个东西基本上是不忍萃睹的。但是那个位置是平江路闹中取静的“肉段”,占地也算是可观(平江路能有100平米占地已是稀罕,此宅占地130平米),大门一开就是个迷你的近乎意淫的苏式花园:一汪水池上横一条石板,后面的围墙处做了个园门洞,上面一块匾额“偶步”。此处便是中轴,左边大一点,两层楼房是老的,里面乌压压地陈列着主人经营的古作家具,那个酱油色填满了空间让人喘不过气来。中轴右边小些,两层楼是主人新翻建的,他们一家的起居就在这边。支付了不少的定金后,主人邀请我们一家在这个宅子里住了两天,以便办理过户。这才有机会去体验看上去诗意的老宅住起来的不便与不适。好不容易隔出来的空间做成的卫生间因陋就简,当然不能与我们在上海的大如卧室的卫生间比,不密封的窗隔音当然不会好,天不亮就被狗吠声吵醒,而门口也偶尔会传来人的声响。打开大门,一堆狗屎恭候在门口。我感慨了几声,老蘑菇马上说你是要叶公好龙了吗?当然不是,只是也不必粉饰现实。内部条件都是可以改善的,门口的市井本来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过户时才知道中轴右边新翻建的小楼是个违建,所以要打点办事的人。坐在办事大厅等了一下午,结果说没有搞定,不给过户,房子就此而没买成。

这件事算是我们平江路买房的第一个挫败,也预示着平江路买老宅可能遇见的问题一定超越了普通置业的范畴。当时虽有遗憾,可心里想着可能还是会有更好的选择在后面。现在回过去看,当时若是买成了,也就没有后面的波折凶险了。

接下来,我们就在平江路中心地段通往藕园的大新桥巷买了个小房子,之后成了“讲张书房”——我们在平江路的家。

大新桥巷的位置在平江路无疑是最佳的,但那个房子占地不足百平,作为家就嫌小了。所以,没有在平江路找到可以替代上海的家的老宅之前,我们还是无法迁居苏州。

三年后,才等到了一个理想的老宅。它的位置离那个没有买成的宅子很近,虽说那是个废弃的宅子,但是占地208平米——在平江路那是块近乎奢侈的土地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对“dream house”的念想一下被钩出来了,从此我们用208来指代这个梦之屋。很快就通过中介和房主达成意向,之后我们绝然仓猝地卖掉了上海的房子——那个小蘑菇的出生地,那个舒适得会让人不想离开的家。至此才发现由于新的限购政策,我们需要等一年才能买这个房子。我们只得临时在平江路边上租了个公寓房子,就这么举家搬迁到苏州了。

208的房主是个民国走来的近乎百岁的独身老太太,已迁居南京多年,从教师岗位做到退休。我们特意跟着中介到南京养老院和她签约。她已经不怎么能说话,所有事情都有侄子和侄孙代理,但是她始终微笑着听我们说话,我们握着她的手,感受到民国的温度。他们一家欢天喜地地和我们一起照相,这个破房子总算有人愿意买了,而且那么诚心诚意,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欣慰甚至感激。在公证人的见证下,我们和老太太签下了购房合约。之后就和她的侄子和侄孙一起到银行办理了定金转账,并且从他们手里拿到了钥匙。

回苏州后,我们就三天两头地到这座老宅转悠。老宅隐蔽在巷子深处,已废弃二十多年,很长的过道口堆满了好捡废品的邻居的战利品。宅子屋顶一大半已坍塌,家什私物废置如打劫或逃难丢弃,杂草和虫鼠齐舞,尘埃共蜘蛛一色。那是聊斋的天然片场,我们却一次次地在此神出鬼没,规划憧憬着我们的梦之屋。设计了一遍又一遍,与此同时,老蘑菇把最终设计方案做成了模型。

就这样终于盼到了一年后可以过户了。他们反悔了,显然是形势发生了变化,有人出了更高的价。之后就是交涉,见利忘义者的样子总是难看。替无辜的民国老太太难过,虽不曾多了解她,但她住了一辈子的房子被后辈终结在不名誉的不义之举下,自己却既无力作为也不可能享受到任何利益。

中介说只有诉讼了,律师说很有胜诉的把握。我们冬天在三亚时,菇爸被招去苏州出庭。他打来电话说败诉,我说不必在意了,这个房子已经失去意义了,不那么重要了,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完全沉浸在这个房子里,着魔了。过两天,我和小蘑菇正在上课,收到电话说是苏州派出所:“你老公跳到平江河里了。”他被送进苏州精神病院,所有人都说他是精神分裂症,而且不会好了。我查了不少资料,坚信就是应激障碍,因为我知道这个房子他投入的情感和受到的刺激。医生说一定要住满一个月,但我还是在一周后把他“救”出来了,不然他可能就真的分裂了。

听说这个房子被位高权重者看上了。菇爸就患上了狂想症。我则是想到在哪本古书上读到过类似的故事,房子被强力者夺取,气淤成疾,一病不起。

虽然现在一切安好,我还是卡在这里,一次次关掉又打开,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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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多伦多,我们的买房过程竟然经历了不一样的惊心动魄。卖房给我们的房主是个品行恶劣的意大利个体建筑商,他后来也想悔约并要赶我们出门,我带着江姐般的勇气对他说:“Bring your gun, bring your man!”(带着你的枪,带着你的人),没料到从中国来的比他这个“伪黑手党”还狠,意大利人给镇住了。最终我们在律师的帮助下取得胜利,住进这幢被朋友称作“每住一天都是赚的,那是可以在此终老的”房子。回想起来,不得不说苏州的买房经历磨炼了我们的神经和战斗力,讓我們從此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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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张书房

“家怎么会弄的这么好看呢?”“这个地方将东方的美好的和现代的生活方式最好地结合起来了”。 当初做这个改建,心里的角落就藏着这样的小心愿:能让周围人看到他们住的那么不舒服的破房子可以变得好看又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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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新桥巷的小破房的改建装修同时经历着惊涛骇浪。平江路上基本是各年代的老房子,绝大多数的居住条件是很差的,所以有能力的人就搬离了,剩下来住着的就是老弱者和外来租客,没有能力改善居住条件而将就住着。像我们这样喜欢住老区,又有意改建老旧房子的,就会遇见“第二十二条军规”:没有批件不能施工,但申请改建是不会获批的。客观上造成的情形就是没有举报(一般来自邻居),你尽管施工,如有举报,你就得和城管玩“猫捉老鼠”。

如果正在施工被城管抓现行,就会被拆掉最近施工的那部分,但城管一走你赶紧继续做。一般乘休假日之类的城管休息时间,一举完成施工,造成既成事实,那就算大功告成。当然,如果你找对了关系,那么自然就没有麻烦万事大吉了。

我们的房子就是如此这般从本来两个月的工时变成了一年多,但当我和平江路的同志们说起被城管拆过两次时,人家不紧不慢地说,拆了七八次的都有,永远盖不成的也有。我赶紧闭嘴了。如今看着加拿大邻居建房从一年变成三年的节奏,觉得当时对房子这么被拖着无法正常施工的无奈无力,对城管拆房的气愤揪心,都已化成过眼云烟。无论规则如何不同,至少施工拖延是普世的。如此看来,中国的情形未必一定是最糟的。总算外壳完工,内部装修很快就结束,不得不说中国装修工人的勤快和效率之高,是加拿大没法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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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折腾的灰头土脸的,本想淘宝买些灯具内饰草草了事。可看着花了那么多心血的小窝,创作的心思又萌动了。先是在灯上出花头。之前在乡里人家逛时,看到扔在猪圈里的一段特别粗壮的竹子,据说是封山前砍下的,现已不可得,但他们留着也无用。我们倆都是竹痴,赶紧拿下了。我就想着这段竹子不是天然的笛子材料吗?那在上面挖七孔,衬以羊皮纸,不就成了笛子灯了吗?于是,一连串的葫芦吊灯,鸟笼灯就随着这个思路出来了。最妙的还是把宋时的平江图的轮廓用紫竹做成了顶灯。所有这些灯都是由老蘑菇在现场亲手打制,做了两个多月。后来他坦白故意磨洋工,因为实在太享受这个过程了。非但过了把工匠瘾,而且在做工期间,不时会有邻居或过路人和游客,探头或闯进来,自然就会有询问和解释,赞美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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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的创作热情更被激发出来了。二楼露台的栏杆,我们决定用最喜欢的弗兰克劳埃德(Frank Lloyd)风格的图案做成铁栏杆,在标志性的红黄蓝几何图形中注入苏州元素白色冰裂纹,这些铁艺都是自己设计找工匠定制的。在平江路一片不锈钢型材的栏杆里,我们这组黑底加五彩的几何铁艺,真可谓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了。配合栏杆的材质和色彩,下面的大门就做成了黑色的铁门中间一个红色的圆,上面挂一把大大的银色的圆锁,大门的内侧竖列着竹子。后来这扇门成为不少人平江路的拍照点。那个红黄蓝的铁栏杆是我们全家三口一起上阵涂得的颜色,为了配合这个颜色,我还让泥瓦匠做了几个大小高低不等的水泥圆柱子,让小蘑菇和我一起给它们涂上红黄蓝和金银色。这些缤纷的圆墩摆置在后院,可放盆景,可当凳子。若干年后在多伦多的华人颇多的豪宅区《富豪山庄》某户人家的前院,竖叠着三块色彩鲜丽的巨大块状物,据说是价值2百万美金的雕塑,从拉斯维加斯运来的,是放在那儿露天博物馆的藏品。我和小蘑菇把我们做的那组墩子和这组的照片放在一起比划了一下,着实得意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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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把原先家里的一些库存家具在小窝摆设布置停当,这样的探访有增无减。因为平江路上要么是住家,要么是店家,而且一看便知。这个小窝狭长,我们把头尾都做了小院子,楼下一统间。临街的围墙本想做成可以与行人无遮拦地互望的,但被城管敲掉了。于是我们在小院围墙上留了几个图案的孔洞,可以和墙外彼此窥视。路人可以从街上一直望到后院,看到了这个小窝的不同寻常,不能确定是店还是家,所以不断有人探寻。会有这样直白的告白:“家怎么会弄的这么好看呢?”他们实在太好奇了。有的就是想拍照,有特别感兴趣的,我们就请他们进来,参观并介绍,喝茶且聊天。世界各地来的人,不同行业不同志趣的人,感触特别深的,就会在我们的留言册上留言。有一对来自新西兰的游客,他们在留言册上写道:“这是我们中国行真正有意义的体验,这个地方将东方的美好的和现代的生活方式最好地结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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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特别让我们感动并欣慰的还是苏州本地人的肯定,特别是好多邻居,他们说:原来我们的破房子可以弄的这么好,这样住着又好看又舒适啊。听他们这么说,感觉所有的辛苦甚至委屈都值得了。当初做这个改建,心里的角落就藏着这样的小心愿:能让周围人看到他们住的那么不舒服的破房子可以变得好看又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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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这个小窝命名为《讲张书房》。张指的是元末名将张士诚,苏州人感戴他宽政所以到明朝了还经常要讲到他,“讲张”就成了苏州话聊天的意思。正好我们一家都姓张,我们打算在这个小窝读书,和有意思的人聊天。后来老宅梦碎,这个小窝就临时兼具居住功能了。楼上做成了卧室,后院做了个淋浴。一开始没有做顶棚,等于是在露天洗澡,那感觉像是在野外,小蘑菇着实兴奋了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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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于祥,他正在拍我们家的门。后来知道,这个人用他的相机,还原了我们心中最初的那个平江路,让我们仿佛闯入‘不知有汉’的平江路。他提醒着我们喜爱平江路的初心,无论今夕何夕。在我们离开平江路的前一天,于祥如约送来了摄影集样书,我们可以带着平江路走了。”这是2016年刚到多伦多时得知于祥的《一路一平江》正式出版时我写下的文字,这个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文摄影记者拍了20年的平江路。

从平江路到《藕园》必经之地,门口每天来去无数人,难免会有人朝这个不一样的小屋看一眼,小蘑菇日后说起的在平江路度过的展示般的日子,就是在讲张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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