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任何引申义与象征性,它确为实实在在的一条母狗。一两个月前,它侧卧在村子的小溪里,躯体肿胀,肤色白皙。听说,从村南溪流中径自浮到村中央,然后,水渐微,便搁浅在那儿。它的死因正如来到村子时一样诡秘莫测。没人知道。——或许是村中某个黑娃带来的吧。
大概一年前,村里突然间多了一条狗。身材高挑,俊俏诱人,大长腿,婀娜多姿,举步生风,黑白相夹的毛色均匀分布——在狗的眼中或审美观——可能与人无异,符合一切对美的定义与要求。
对于一条外来狗而言,融入异乡非易事。它终日游游荡荡,漫无目的寻找着什么,看见村人们,便远远躲避,仅用目光触摸,像久居牢狱骤然见外面世界的恍然与畏惧那目光。它不敢走路中央,只挨边缘一隅悻悻而行,垂首夹尾,仿佛被啥东西箍住似的,目光稍微平和了些,但草木皆兵的恐慌与无助感犹在。
村子少狗,常不出门,看家护院的使命令其寸步难移,它们忠诚尽责,听话乖巧,主人家独喜这可人的家伙儿,将守家担子隆重地置放其身。打小耳濡目染的熏陶,它们浑身褪不尽人的诸多身影,狗们有幸活成了人们理想中的白孝文们——稳重持家,料必会是下一任狗群的优秀族长。
有些狗生来不安分,打娘胎带来的固执,不堪主人和风细雨般的教诲,闲不住,怎会被一条冷冰冰的锁链困住脚步,要去大千世界,要冲破那用虚伪道德编织的谎言天地。每当听到屋外人声嘈杂,再瞥瞥周遭世界,仿若井底之蛙,天空伸手可触又远不可及。它们狂吠,窜动挣链,企以全身积蓄或压抑多载的气力突破牢笼。——主人拨撩胡须,边啜饮一口茶,徐徐吐出一缕气,边迷醉地赞叹道:果真是好狗!路人冥思,边自顾自怜地退至边缘,疾步逃离这是非之地,边狠狠朝狗嘶吼方向吐了一口浓痰,以泄畏惧之后微存的愤怒。
忽一日,村南,一条健硕干练的土狼狗正悠悠然走着,通身一圈黑色,耀目洒脱——像极了黑娃的性情,无声无息,可做事桩桩惊天憾地。余处尾随着那条母狗,二犬不语,不时伸长脖子,扭头瞧瞧周遭,平静的步伐其实掩饰不了那种新嫁的媳妇头一遭回娘家般娇羞与欣喜。黑土狗,若按人的年纪来算,是彻头彻尾的老光棍了,平日里,仅它一只独来独往,日子一如海绵中挤出的水,愈来愈难,愈来愈少。这趟总算如愿以偿,有个相好的了!
孤寂地哀嚎了半辈子,它所渴望的——更应该是村子的狗共同渴望的爱情——不,已经超越了爱情的存在,那爱情虚无缥缈,抽象如握不住的沙与风,准确具体便是实实在在的婆娘咧。于此,黑土狗既活成了自己,也活成了众狗相——相较被束缚、匍匐而生的狗子们,它的成功无疑史无前例。那母狗,或许也寻到了可依托,在村子立足的保障。
它们约会选择惯常的地点——古井东面的一片菜园地。树影婆娑,风吹云卷,绿意盎然的菜园散发出浓郁的清新气息,小水潭不时荡漾着涟漪,间或溅起几滴清冽的水珠,朝四围碎开,落在青草丛中,菜叶子上,晶莹地闪着亮——一颗饱满欲裂的李子倏忽从枝上掉落,砸入水潭。
它们踏青、赏秋,无暇顾及谩骂与起哄。情到深处,哪管得光天化日,乌漆麻黑,焦躁亢奋的性欲催动着它们无所畏惧地穿越一片片广袤无垠的沙漠,急需寻到一小处绿洲,滋养与发泄。人见了,或咂舌攒眉,或捂面自清,或充耳不闻。大庭广众之下,竟做着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眼下,村容村貌已是重中之重。然后,村中的白嘉轩们纷纷涌现,村庄、祠堂脸面何存?他们高扬感人至深的爱情,赞颂不屈的贞节烈女。为了家门兴盛、族人和睦,必须在他们的规划下,按既定轨道运行,容不得丝毫偏差。
阎连科在《速求共眠》一书写到:“人生就像一堆狗屎上的花,或者是一片花草枯落后的荒野垃圾场。一切想把美丑分开的人,实在是蠢得和猪一样。谁能把爱情和性事分开呢?如果没有对性事之欲望,爱情的动机在哪儿?如果纯粹为了性,‘爱情’两个字和‘狗屎’还有什么差别呢。”显然,那些人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久旱逢甘霖”,结局不言自明——如雨后长势喜人的蘑菇,一箩筐一箩筐地生着。
那母狗怀了野种,生了一窝,栖身古井北边一棵柳树下,仅靠几根枯木围挡,再透过一簇荒草,不足丈余,那头已是村道。这儿,简陋得如黑娃和田小娥在白鹿原上住的那间破窑洞,甚至更破旧。无施舍,它只得每日空闲外出觅食,冒寒艰难举步,宛若以捡垃圾为生的妇人,孩子总比垃圾多,日子青黄不接。黑狗被锁在院里,终日哀鸣,声儿长得高得大河高山样。
和风吹来了一场毛毛雨,枝头有了斑斑点点的绿芽,春到了。幼崽们仅剩一只,趁母狗外出间隙被村人悄悄抱走的。冬天过去,母狗瘦削成骨站立般,恐离死不远了。
过了几日,路旁又有一只幼崽被随意丢弃,一时兴起地抓,又一时兴起地扔。母狗步履轻盈,早就离开那棵柳树,怕已了无兴致地活着喽,彻底放下昔日荣辱。若这般,故事尚宽慰人心,孑然一身远去,如来时。然它必死无疑。
村庄里,某一个鹿三还是终结了它娇弱的生命,轻贱得无须掩埋。一笔勾销的生命如它漂浮着的溪水,虽清澈透明,但难掩腥臭味儿。村人在担心什么,恐慌什么,是否在害怕无形中成就了另一条黑狗呢——狗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主人。
村里的狗愈来愈少,被铁链捆绑的白孝文们仍远离污染之地,经过了性好奇、性压抑、性冷淡的骤变。侧躺着,微微闭上倦眼,泻下一注苦涩的泪水,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大地上,回荡着死去的田小娥的呓语——人们认为的:“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