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报(2)

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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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作者:繁星满天fx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一路同行之【儿童文学】

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

——周国平

1

我是虫虫。我不是一只虫,而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打记事时起,我就没什么朋友。我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四处游荡。沿着逼仄的小路,一个人就着野花的芬芳和小草的泥土香,走在田间地头,看春笋破土而出,看满园的菠菜绿和开着苔花一样的韭菜,看彩色的蝶儿在金黄的油菜花丛中翩翩起舞。

我像风儿一样,追着蝴蝶疯跑,追丢了一只,再接着追另一只,反正田间地头多的是。当我追蝴蝶的时候,我想象着它们是风筝,只是引线不在我手中,它们是完全自由的,而我觉得追它们的我也是自由的。

我的母亲是一位老师。不过,我老听邻居们问我母亲,什么时候可以摘掉民办教师的帽子。我听得不怎么懂,只觉得从叔叔阿姨的眼神或者叹息声里读出几分可惜和同情。母亲整晚把头埋在作业堆儿里,拿一只红色的水性笔在本子上沙沙地批改作业,铁人一般、不知疲倦。他们说,母亲是一位好老师,把他们的孩子管得服服帖帖的。我不这么看,总觉得母亲过于严厉。

母亲不许我看《碧血剑》、《连城诀》、《鸳鸯刀》、《侠客行》……在她给我的有限书目里,似乎永远都是那几本《草房子》、《海伦凯勒》、《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伙伴在楼下喊我玩,母亲总训斥我先把作业做完,然后她悄悄下楼把别人劝回,直到没有朋友再找我。不找就不找吧,我本来也习惯一个人,在与伙伴们热闹的喧嚣里我反倒容易迷失,我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的成绩似乎是一面旗帜,总可以给母亲、父亲带去骄傲。班级前五,年纪前二十,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我讨厌那种题海战,尤其不喜欢带标准答案的题目,然而我怎么能揣测出题者的心思呢。

我的父亲是一个业余小说家。他白天是单位籍籍无名的设计师,晚上下班回来,和我简单聊两句,便躲进西屋格子间的小书房,好像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他的双腿和意念完全不能抗拒似的。父亲常常左手掐着烟卷,右手一只鸡毛造型的圆珠笔在白纸上掠过。缕缕烟雾常透过门缝冲出,给人一种火灾来临的不祥之感。我喜欢父亲的沉默不语,我觉得我和他很像,或者说他和我很像。

父亲说,写小说是他的梦想。他想为生命中遇到的所有值得或不值得的人写故事,也想为家族里的平凡的人们写传记,尤其是那些即将离世的垂垂老者,凑足108将,该是多么壮观的书卷。父亲还说,人要有点理想主义,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写出三两部让自己流泪的长篇小说。我觉得父亲讲得很好。每当母亲忙于批改作业,中途偶尔喊一嗓子父亲的大名,问他有没有熬粥或者蒸饭的时候,我赶紧悄悄淘米,在电饭煲里或煮或蒸,然后回母亲一声——“父亲快弄好了。”

2

有时,我觉得母亲是孤独的。她完全沉浸在备课、出试卷题、批改学生作业的世界,好像除此之外,世上再无其它。父亲并不满足于工作上的那一亩三分地,他寄希望于写作,想凭借勤奋和孜孜不倦闯一番新天地。看着书架一角堆满半麻袋的XX编辑部的退稿信以及地板四处掉落的父亲的短发,我有些心疼父亲,因此也常常觉得他也是孤独的。

家里出奇地安静,每个人都仿佛在奔赴自己的终点。有那么一段时光,我有点害怕那种安静。我甚至不止一次在想,怎样制造点动静引起父母的注意。有一次,我在削画画的铅笔,一边削、一边心不在焉地琢磨如何弄出声响让家里有生气一些。一不当心,还真的天遂人愿,美工刀在我左手的食指上搞出了杰作。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的滑落在我的裤子上,裤腿处鲜红一片。我尖叫着,父亲、母亲闻声而来,一个慌张去储物室找棉球和消毒药水,一个翻箱倒柜地找救急药箱,里面有备用的创口贴。当父亲母亲手忙脚乱地替我消毒和包扎伤口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窃喜。看到他们着急上火,我感到自己似乎被一种膨胀的快乐包围着。

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做完家庭作业,又预习了次日的部分功课。母亲在客厅一角埋头批改学生作业,父亲在西屋踱着步、寻找写作的灵感。一种熟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我起身走出房门,枯燥地数着楼道早已烂熟于心的45级台阶,幽灵般地走下楼。

“可乐,可乐——”我听到一个甜甜的拖着长尾巴的声音在喊。

循着那柔软、有魔力的声音望去,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裙的小妹妹。她踮起脚尖,一只手横在额头,眯着眼,向草丛的方向寻找着什么。

我双脚不听使唤地跟过去,正想着要不要开口,却看到草丛里窜出了一只花色的小猫咪。它有着黑白相间、柔顺光亮的毛发,一双蓝宝石的眼睛,乌黑油滑的小鼻子下,有一张人字形的小嘴巴,可爱极了。

小妹妹蹲下身,将小猫缓缓抱起,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她走到我跟前,笑着说:“瞧,它多安静!”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怀里可爱的猫咪,眼睛不舍得挪开半步,心儿就要融化似的。因此,我控制不住地问:“我可以抱抱它吗?”

“它很善良、温顺,别弄疼它了。”小妹妹爽快又小心地说。

我从她手里接过猫咪,比划着她刚刚搂抱的姿态,用两个纤细的胳膊揽它入怀。一股神奇的感觉像电流滑过周身,我内心长久积蓄的阴霾、不快全都一扫而光了。

“你刚刚唤它可乐,可乐是你给它起的名字吗?”我问她。

“是的,我喜欢喝可乐,你看它多可爱!”小妹妹露出两个软软的酒窝,补充说,“我感觉只有可乐这个名字才配得上它的可爱。”

我附和着说:“可乐好,这个名字好听、响亮。”

我抚摸着小猫咪,它的毛发是那么细腻、柔软,它蓝宝石的眼睛羞涩地看着我,湿润的人字形嘴巴轻轻地舔舐着我的胳膊。我差点流了泪,不知说什么好,抬头对着天使似的她,半天挤出几个字——“谢谢你。”

直到母亲在窗台焦躁地探出脑袋,打开嗓门喊我吃饭,我才不舍地将可乐还给小妹妹,也不舍地和这个穿着红色吊带裙的小天使告别。

3

上了楼,我又有些闷闷不乐。父亲、母亲似乎永远那么忙,他们察觉不到我的情绪,以为让我有衣穿,有饭吃,以为不要我干家务,让我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就是彻底的爱我。我心不在焉地随便扒拉几口饭,终于忍不住地对父亲说:“我想养一只小猫咪。”父亲不说话,撇着嘴,示意我征求母亲意见。

我转头问母亲。母亲说不行。

我问:“为什么不行?”

母亲说:“我讨厌猫,上次隔壁单元的大黑猫就把我们阳台挂着的一块肉偷吃了。”

“我不养大猫,就养一只小猫。”我带着几分乞求的语气说。

“不行,你学业繁重,还是再等等。”母亲坚持说。

我拗不过母亲,失望地叹着气,回了卧室。想着幸运的红衣小妹妹和她可爱的小可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可乐。我流着泪,直到困得不行,就和衣而睡了。

自那以后,我和母亲的话便更少了。有时父亲从中斡旋,哄着我,述说母亲的种种不易,说到动情处,甚至差点掉下眼泪。我记得有一回,父亲转身揉一揉红眼圈,然后回头对我说:“你妈妈事业心太重,她的身心早已不属于她自己,你就当妈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妈……”父亲叹着气,轻抚着我的脑袋,欲言又止。

说真的,那一刻我觉得父亲也挺累的。我看得累了,就对父亲说:“我没事,你去写你的小说吧,我待会一定把饭吃完。”

一个初秋的午后,我订正好语数外几张试卷,整理好错题集,只觉得有点头昏目眩。窗外如墨的云朵压得低低的。不多时,雨点落下来,浠沥沥地下个不停。我随手提了一把百褶伞,下楼了。

一条曲弯的小河将小镇分割成两个半岛。河堤上立着一排形状各异的垂柳,枯败的柳叶在半空中摇曳,地上散落了大片的金黄。我撑着百褶伞,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密集的雨点溅到河里,水面上立刻形成数不清的涟漪。

突然,在河岸西北方向的一棵枇杷树下,我看到一只狼狈不堪的狗狗在晃动着脏兮兮的脑袋。它纯黑的毛发被雨水冲刷得东一撮西一片的,陷入泥泞里的右腿半蜷着,勉强支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我俯下身,为它撑起伞,轻轻碰触着它的小耳朵。它的眼睛是那么美,深情凝望着我。过一会儿,它动了动脑袋,朝我的裤脚吐出火红的小舌头,似乎掩饰不住对我的喜欢。那一刻,我也出奇地喜欢它。

我一手撑着伞,一手抱起它。地面有些湿滑,我一步步小心地往回走,心里却打起鼓:母亲会同意我收养吗,不同意怎么办?我不由得眉头一皱。

父亲见我抱回一只流浪狗,赶紧寻来一只塑料袋包裹着。我跟着父亲到淋浴间,给狗狗冲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拿电吹风把它的毛发吹得完全蓬松起来。正当我要把狗狗抱出淋浴间的时候,迎面撞上母亲。

“哪来的野狗?”母亲铁青着脸,带着呛声说。

“从河边捡的,它快要冻死了。”我强装镇定,声音有些震颤地说道。

“这还是一只瘸腿的!”母亲撇着嘴,”肯定没打过疫苗,万一咬了人怎么办。”

父亲走上前,压低声音对母亲说:“让虫虫养一只宠物吧。”

“他功课那么多,哪里有精力?”母亲立马反驳道。

父亲说:“我陪他一起养。”

“狗屎狗尿,臭烘烘的!”母亲说。

“我打制一个笼子,把狗狗放在阳台养,每天由我来处理狗屎狗尿。”父亲有些急了。

母亲不理睬父亲,转向我,说:“不许影响成绩。”

父亲连夜打造了一款带有一个移门的双层笼子,上层空间偏大,是狗狗的主要活动空间。第二天一早,我指着笼子的下层,好奇地问父亲:“这一层干嘛用?”

父亲拿来一个硬纸板铺上去,笑着说:“狗狗可以在上面小便和拉臭臭。”我把移门打开,把小狗放进去,看它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一副很新鲜的样子。

4

“给狗狗起名字了没?”父亲问我。

我想起那个穿着红色吊带裙子的小妹妹和她可爱的可乐猫咪,便顺口道:“叫它雪碧吧。”

雪碧是个女生。父亲说它不足四个月大,需要多加看护,悉心照料。父亲陪我找了好几家便利店,买了一些细颗粒狗粮和专用的无糖奶粉。

雪碧很安静,看样子对新家挺习惯。每天晚上给它喂完牛奶,我都会和它说晚安。早上,我总第一时间赶去阳台,看窝棚里的它有没有醒来。一个月后的一天,看到雪碧行动自如地在笼子里漫步,我差点跳起来,喊父亲快来看。父亲夸我把雪碧照顾得好。母亲凑过来,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一天晚上临睡前,我听到里屋有动静。

“你看阳台天天乱成什么样子?”那是母亲的声音。

“我会及时清理粪便的。”父亲柔声说道。

“臭烘烘的,熏得我都没法批改作业了。”

“明天,我帮你把书桌挪对面窗台下面。”

“养狗耽误了虫虫太多的学习时间,你看他哪天不看狗狗十几遍!”

“就当劳逸结合,保护视力了,好吧?”

……

次日早上,我洗漱好,去阳台和雪碧问好的时候,却不见了雪碧的影子。我找遍房间的各个角落,再寻至阳台,才发现笼子和狗粮也不在了。我泪流不止,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母亲从里屋走出来,冷冷地对我说:“让你爸送人了。”

“我不同意!”我跺着脚,跳起来。

母亲不再说什么,回屋继续忙她自己的。我瘫坐在阳台地板上,继续哭嚎着,直到嗓子哑了,眼泪干了,才颤巍巍站起来。这时,父亲推门而出,他捧着一个小的纸板箱,向我走来。

我懒得理他,把头扭过去,看向别处。

只见父亲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小心地说:“没有和你提前沟通,知道你受委屈了。”父亲补充说,“雪碧真的太花时间和精力了,你上学,你妈妈和我上班,雪碧一个人在家里也很孤单、无聊不是么。”

“你把雪碧怎么了?”我咬牙切齿道。

“送给你住外冈的一个阿婆了。你放心,我们距离阿婆家也就个把儿小时,以后周末得闲就带你去看看雪碧。”父亲说。

我内心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只小动物,只见它身披黑褐色铠甲,一对长长的触角忽左忽右,薄如蝉翼的翅膀时不时扑腾着,摆出一套随时准备起飞的姿势。它长着一对锋利的牙齿,细看像对开的两扇门。

“蟋蟀!”我立马来了精气神儿。

“楼栋北面的一处荒地里捉的,你看它多神气。”父亲见我高兴,话音不自觉地提高几分。

父亲将小蟋蟀连同纸板箱一起递给我,然后转身回书房,留下我和它四目相对。

只见小蟋蟀用粗壮的后腿蹬着纸箱的底部,眨眼间整个身体便轻盈地弹跳到巴掌之外的地方,再一跳就到了箱体的边缘,它绕着箱子底部的圆周跳来跳去,试图寻找出口,直到有些疲惫,便消停下来。

5

忽然,小蟋蟀注意到我在看它,便拿那双小眼睛小心而又害羞地看我。它叽叽叽的叫声,实在太美妙了。它真诚、不躲闪的眼神,让我觉得我们注定会成为好朋友。我感到心中有万千话语,想对它一吐为快。

我和小蟋蟀讲起我在学校的点点滴滴。从痞子王的霸道——动不动就翻我抽屉找吃的喝的,讲到胆小鬼默默——憋着一身劲儿,不敢举手打断老师讲课,直到噗的一声,拉在了裤裆里,沦为全班人的笑柄。从高冷的同桌君君——拒绝过班里好几个男生的小纸条,却独独缠着我,央求我每天中午陪她一起去食堂,晚上再替她去锅炉房打一壶开水,讲到那位听说已经退休,又被学校返聘的历史老师的枯燥——从来都是照本宣科,从课堂开始的第一秒起,一直读到铃声作响,竟然能保持有节奏的摇头晃脑,甚至拖堂一刻钟,既让人昏昏欲睡,又让人彻底无语。

小蟋蟀叽叽叽地叫着,触角一起一伏,仿佛在频频点头,告诉我它听进去了,而且也听懂了。我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和放松。

每天清晨,我和蟋蟀说早安,再给它弄两片洗净的青菜叶子,然后匆忙赶去学校。下午放学回来,我总能在阳台遇见那双热烈而期待的眼神,我给它添半碟温开水,然后去房间做作业。做完作业,我喜欢把它从箱子里捧出来。它静静地伏在我的掌心,没有丝毫要逃离的意思。它长长的触角亲热地磨蹭着我的肌肤,一双发亮的小眼睛凝望着我,好像又要听我讲故事。

大约两周后的一个周末早上,当我踢踏着拖鞋去阳台时,却发现小蟋蟀不见了。与之前雪碧狗狗离开不同的是,阳台的地板上还留着那个废旧的纸板箱。

我冲向母亲房间,咆哮着质问她:“你把蟋蟀弄走了?!”

母亲一愣,要我坐下来冷静冷静。

我哪里冷静得了,我接着冲进父亲的书房:“又是她让你搞走蟋蟀的?”那一刻,我对母亲充满恨意,懒得提她。

父亲赶紧起身,跟着我来到阳台,侦察一番现场后,指着半开的窗户说:“应该是从这里飞走了。”

我飞也似地夺门而去。我要去寻找它,我的朋友。

6

我跑到小区北面的那片荒地里,沿着一寸寸的草丛和泥土地翻找着,试图找到它。半晌过去,当我大汗淋漓,满眼热泪,周身疲倦地靠在一颗银杏树上喘气时,我听到了那久违的叽叽声。

那声音,高亢、婉转、动听。我循声望去,却不见踪迹,便叽叽地模仿它的叫声。不一会儿,那只身披黑褐色铠甲,有着长长的触角,薄如蝉翼的翅膀,长着一对锋利的牙齿的小蟋蟀,顺着我的裤管,爬上我的膝盖。它睁着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看着我笑。

“你好呀,虫虫。”我听到它在开口说话,”抱歉我不辞而别。”

我差点腾空而起,张大嘴巴望着它。

“其实,你爸爸遇到我的那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点。我和妈妈发生了点不愉快,就逃离了洞穴,想外边溜达溜达,却听到银杏树下一个男人的啜泣声,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说他对不住虫虫,没能保住一只流浪狗。”小蟋蟀调整了一下音量,保证我恰好能听得清,它接着说,“你爸爸好像在反复自责,说自己没能保住一只叫做雪碧的狗狗,只能将它送往别处。”

“我讨厌妈妈,她说一不二,试图掌控一切。我也讨厌爸爸,他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从来不敢高声说话。”看着小蟋蟀那双似乎有着超强魔力的小眼睛,我不能自已地述说着内心的怨愤和不满。

“我的爸爸是我们蟋蟀国的国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外走掉了。有人说他是在战场上,带领千军万马,与白蚁军作战的时候被乱箭射死的。不过我好像听妈妈偶然说起,爸爸是犯了一种奇怪的病,口吐白沫,六只脚在地上疯狂挣扎着,直至无力动弹。”小蟋蟀表情有些凝重,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爸爸走后,妈妈既当妈又当爹,还要掌控蟋蟀王国的日常事务。她常常没有时间陪我。上次我在气头上和妈妈恶语相向,挖苦她朝堂上虽万人之上,家里头却连个合格的妈妈都做不好。嘲讽完,我带着好奇顺势爬上你爸爸的肩膀,想去这个男人的家里一探究竟。”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竟然有着一个蟋蟀王国,而且国王的太子殿下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叽叽叽叫声也很普通的小蟋蟀。

“你看到了什么?”我试探地问它。

蟋蟀说:“原来,你们人类的世界和我们蟋蟀的世界差不多,也有着种群的战争和家庭的烦恼。”

“何以见得?”我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爸爸那块砖头似的收音机每天播报的新闻里,天天都是战争,和我们蟋蟀家族与白蚁家族挣脱地盘没什么两样。另外,我看到你妈妈就想起了我妈妈,她们太相像了,又忙又要强。”小蟋蟀用那长长的触角给我挠痒痒,我知道它正像一个老朋友温柔地抚慰着我。它接着说,“我觉得我们两个也很像,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我们都需要朋友。”

7

“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我怔了一下,觉得小蟋蟀讲得太有道理了。

那话语似禅寺庄严、浑厚的钟声,撞击着我混沌、未开化的心灵。然而经此一撞,我立马开悟了似的。

小蟋蟀悠悠地对我说:“其实,你妈妈人也挺好的。你去学校上课的时间,有两次她折回来,好像是取落下的教案资料什么的,临行前不忘给我弄几片洗净的菜叶子,再添一碟温开水。说来我应该感谢你一家人。”

我眼前突然划过一丝火光,那盏灭了许久的心灯即刻被点亮了。母亲深夜伏案批改学生作业的场景再次萦绕脑海,我的泪一行滴在翘起的左膝盖上,另一行滴落在右膝盖处的小蟋蟀身上。

“虫虫,虫虫——”我听到父亲、母亲由远及近的深情呼唤声。

我和小蟋蟀仓促告别。我们互递一个眼神,我知道今生我们已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了。

而我,要马上飞到父亲、母亲的身边。他们也是我今生的至爱,也是顶好、顶好的朋友。
上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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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天使都是白色的

作者:哑哲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发现,理智的做法只有在做很小的决定时才有效。至于改变人生的事情,你必须冒险。
——温特森《我要快乐,不必正常》
我叫阿鹃。

我和有些人一样,喜欢大海喜欢阳光,喜欢海螺里的声音,喜欢把手探进软软的猫的毛里,去感受来自村上春树的来自猫所感知到的时间流逝。以及在某些时候我喜欢去想我的故事,那些没有人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又和有些人不一样。

我的皮肤是让有些人羡慕的白,头发也是白色。我的眼珠子是看起来晶莹剔透的红色,跟兔眼似的。只是如果不是那接近瞎的视力,我倒是挺喜欢的,这种来自上帝的馈赠,某种温温柔柔的与众不同。

从小,我的皮肤包括一切都是白色的,可能从我是一颗受精卵起就注定我就是那一类与众不同的人。我的白,是死人一般的白。我知道我白得可怕,就像漫画里的吸血鬼一般。有的阿姨说我得了白化病。那时候我还小,不懂白什么化病什么的,就去问妈妈。

妈妈揉着红肿的双眼温柔地和我说道,阿鹃,你是月亮的孩子,你是天使。

那个早上天蓝如海,很清晰很彻底,像极了梦里的大海,拥有岁月的足迹。阳光撒在脚下,我跑过去开始贪婪地沐浴。我很喜欢在阳光下我的头发金灿灿的样子。

妈妈像往常一样走过来,走过来递给我一把遮阳伞。

“保护好自己。”妈妈说。

长大后,上了小学后我上了初中,我学了生物学。生物书上讲道,白化病是一种遗传性疾病,是一组与色素合成相关的基因发生变异导致黑色素缺乏所致。正常人的皮肤,毛发呈现出黄、黑色等,与身体中关键成分,如“酪氨酸酶”有关,如果这种酶缺失就会导致黑色素合成障碍,黑色素合成不足,眼、皮肤、毛发颜色就会变浅,呈现出白化病的症状表现。

讲到这里的时候,周围便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包括老师。我知道,这种时候我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我只是埋头记笔记,我假装毫不在意。

其实从小学起就有些人说我是怪物怪胎,我没有否认。于是他们开始不厌其烦地给我起外号,或者恶作剧把我的书包当成垃圾丢掉或者在我桌子上写下骂人的话。直到最后我索性用我的外貌去吓走所有欺负我的人,到了最后的最后我是排斥一切试图接近我的人。我经常把所有的想法都吞回肚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还是不敢,反正对于倾述这种东西我不再相信。

我没有朋友,在受欺负的时候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哈利波特》里有很多个情节,是罗恩在马尔福欺负哈利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始终站在哈利那边。我渴望有这样的一个人。但仅仅只是渴望,不是希望。

或者,没有人会愿意与我这样的人做朋友。

哥哥和我说,你是白色的,白色是纯洁,上帝代表纯洁高尚,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所以幻化成了你。

虽然我知道这是骗人的,但我还是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

可能是我生来就对黑色过敏吧,所以上帝才会给予我一生的白色。画画的时候我从不用黑色勾线笔,我只用色块填图我的画面。世间千万种色彩都可以出现在我的画里,除了黑色。

我上初三,那天在学校,有一群男生抢走了我的画,并把它撕成碎片,在我眼前撒开。那一天,我打了他们。他们肯定以为我疯了,我也以为我疯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在那一刻竟不要命似的与那群全校最调皮的男生扭打成一团。

为的只是一幅画。

只是后来,我输了。

我捧着一把色彩斑斓的碎纸片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所有东西都碎成一地。

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家,我扔下书包后站在镜子前,我垂眸笑,捡起桌上的剪刀,举起,顿了一下,我用刀尖缓缓划过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刺耳的声音还有那道划痕,我开始不自觉慌张。经管看起来多么的模糊不清,白色的皮肤,白色的眉毛,白色的眼睫毛还有微微带着透明的红色眼球还是显得格外耀眼。我讨厌这张脸。我想。如果红色蔓延在整片白色之上,浸染然后吞噬,会不会很美?

一簇白色的头发落在肩上,接着是地上,接着就没完没了,许多的白色坠落在地上就成了永久的碎片也是回忆,所有汇成大海,成为天上的星星或是人间的月。我愿意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头上毛绒绒的碎发,很乱,不脏但看起来很脏。我翻出爸爸的剃须刀,在碎发上慢条斯理地割,割断了头发似乎也带来了希望。

我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头发,像流水一般,它们滑过我的指缝重新回到干冷的地上。我剪了寸头,那一刻我抬头看向自己,我终于有机会看向自己了,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给脸上的伤口贴上创可贴,抬眸。瞧呵,那是一个多么崭新的女孩。

我戴上黑色的鸭舌帽,再配上一个天蓝色的无线耳机,行走在街道上有更多的人看向我了,我毫不在意,我的耳里只有摇滚音乐。对于社会,或者一个孤独惯了的人很难再融入其中。

那晚哥哥来学校接我回家,他看到我的头发被剪掉还有脸上手臂上的伤痕后,眼圈一红。

他突然抱住我,他压低声线说,妹儿,你答应哥,一定要好好的,好不好?

我的眼里装满了瘦落的街道以及近乎绝望的夕阳,许许多多的学生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好像没有看到我,他们笑啊笑啊,似乎那些不好的时光早在他们的记忆里淡去。

我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

每个人都告诉我要爱自己多一点,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自暴自弃,然后学会欣赏自己的与众不同或者告诉我在深夜里听一首安安静静的歌,听他唱岁月静好或来自大海独家的咆哮。

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在傍晚的时候拿一支笔,自己细细地研究人体的结构,耳机里的歌曲总是能够治愈灵魂。我喜欢坠入夜色里,感受那一抹清冷的颜色。也就是在那年我特别喜欢早稻的画,还有在某一个有星星的夜里,我因为梵高的那幅《星月夜》,我从此爱上了梵高。

只有在画画和听歌的时候,才能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恶意。

高中我没有再到学校读书,我回到爸妈的农场。那里很安静,我自学了高中三年的课本,18岁的时候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22岁我大学毕业,我又回到家里,想了很久很久以后我再次拿起画笔。去年我和爸妈说,我要去外面看看。

“你怎么了?”妈妈停下手头的工作,摘下眼镜问我。

那一年我刚好23岁,在农场里帮忙。

“我要去北方,去看看,感觉这个年纪呆在家里太颓废。”我咬着唇说。

“不行。”妈妈一向是很强硬。

“凭什么?就因为是我,所以囚禁?!”我丝毫不给妈妈解释或者狡辩或者教训的机会,我摔门而去。这个月色啊,一半成了墨玉色的窒息,还有一半成了昏昏欲睡的星光。我闷闷不乐,躺在杂草丛生的地上,任绿色的海淹没自己,使自己溺死。若能重来一次,我真的,宁愿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那个晚上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搞得跟个送别仪式似的。

爸爸把我从外面叫了回去,他突然告诉我要快乐。

我愣了一下,说,我知道。

妈妈叫我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头承诺。

我知道他们同意了。

哥哥从我做完这个决定后他就不再理我,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再出来。“哥,吃饭了,”我去敲他的门,他没有吱声,“哥。”我打开他的门。

我看到他躺在床上,双腿耷拉着。他听到声响,转过头看我。

“哥,”我走过去。

他突然起身,紧紧地抱着我,沉重的呼吸刺激耳膜,粗糙的手抚摸过我的头皮。他喘着气。

妹,做好自己,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

你是白色的,白色是纯洁,上帝代表纯洁高尚,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所以幻化成了你。

“你很美。”这是哥哥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意识到,哥哥只比我大两岁。

离开了灵魂唯一的归宿,我便只剩下一个人。我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没有人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我。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做的事,很简单,但很伟大。

我要自己治愈自己。

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去车站送我,我带着一个巨大的背包,戴上耳机,与他们道别。我始终不愿意拿家里的一分钱。

我说:“爸,妈,哥,阿鹃长大了。”

我在车上透过窗往外看,他们朝我招手,妈妈在哭,我第一次看到她依偎在爸爸怀里颤抖着肩膀。我记得很久以前妈妈说过,鹰长大了,翅膀硬了,就要飞了,留也留不住的。我拿出手机给妈妈发消息,我说:

妈妈,你好好的,等我学到东西,我就回家,陪你们一辈子。
我倒是很愿意戴上厚厚的沉重的眼镜,带上我最爱的飞鸟集,背上行囊去远走天涯。我的背后有梦想,我愿意顶着满头的妖艳夕阳,踏上属于我的不归之路。某一天你或许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或尽头,看到一个拥有白色头发的独一无二的花季少女。她并不是大美女但是她很爱笑,笑起来干干净净,有两个微微凹下去的可爱的酒窝;她还喜欢画画,就蹲在某棵大树底下或者依偎在一只大母猫的身边,挥动画笔画出她的梦想,如果你愿意和她聊聊天的话,她会温柔地告诉你她最喜欢的画师是早稻。还有请别忘记,她的视力很差,对她微笑时请笑得长久一点。她是个微笑收藏家,那样她会把你的笑容牢牢抓住,然后刻进她的脑海,她会很开心的。而你也会。不会有人知道她以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不会在乎,永远不会,因为那句活在当下。包括你。

我后来去了北方。那一天北方下雪了,似乎与我融为一体。我漫步于云端,我不再在乎是谁在下雪或者是谁在嘲讽这世间与众不同的人。我只在乎自己是否活出了想要的模样。我会拥抱每一把雪花,亲吻每一只小猫,或者珍惜每一句我爱你。某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男孩子,是一个不知名的自由摄影师。他与我说,他想要去南方,看一眼江南的浪漫和温柔。他还说他想要办一个展览,展示他的毕生一切。

那年,我带上我这些年来省吃俭用积累下来的大学时的奖学金,他带上他的全部积蓄,我们连夜一起飞往文森特.梵.高的家乡荷兰南部Zundert,我希望在那里画出我想要的画,他也能拍到他想要的作品。

我在画画的时候习惯听歌,而他在拍照的时候也有一个习惯,很奇怪,那就是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着一根,踩在脚下或是在地板上奄奄一息的火星。然后在突然间他好似清醒了一般,他很快地举起摄像机,生怕时间流走一般,他所拍下的每一幅作品,都有一个白发女孩小小的背影。

我笑着问他,为什么?

他说,这是记忆。

我问他,我有病,你真的愿意要我么?

你很美。他说。

我捂着肚子笑了半天,笑我的自作多情竟是真的,也笑我们聊天时的答非所问。最后我被他用手捂住嘴巴。

“阿鹃,听我说,他们说天使都是白色的,所以我想,你就是。”他的刘海很长了,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抵不住那片诱人的星空。

所幸,我爱了自己好多年,终于等到一个愿意以他的名义爱我的人了。

有一天,哥哥打电话给我,他说,妹,昨天出现了一朵带着彩色的云,你看到了么?

有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有人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
——余秋雨《行者无疆》
-end-

删删改改成了这般模样。献给所有的女孩子,你们都是天使。5.20不仅仅是爱你所爱之人,更重要的事别忘了,要好好爱自己。

完稿于2022.5.20晚23点
灵感源于 一张白化病女孩的图片
文中插图来源于小红书
午报:
https://www.jianshu.com/p/8cb28cee924d
吃碗面吧

作者:缘君人

文/缘君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未经本人许可不予转载。 )

“墙上有菜单,您想吃点什么?”

“大碗砂锅面片儿,加个荷包蛋。”

“得嘞,坐那儿稍等哈。”

“老板,有没有咸菜啊?”

“右边儿,对,自己夹吧。”

“老板,我这桌多少钱?”

“我看看啊,一碗羊肉面、一个葱油饼,还有······一共二十七。桌上有二维码。”

“微信收款,二十七元。”

“走了老板。”

“哎,再来哈!”

······

街角的这家面馆开了十年了,店面不大,人却不少。在这座没什么夜生活的小城——如果学生们熬夜写作业也算夜生活的话这里的夜晚其实也挺热闹——这家面馆是为数不多的能开到凌晨的店铺。

我靠着椅子看着晚归的人们来来往往,夜幕早已降临,没有什么星星,天上只是一片漆黑,黑得如他一般。

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面馆老板。

当时,我躺在角落,浑身虚弱,连喘粗气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左腿受伤了,我仿佛失去了对腿部骨骼的控制权——想必是断了。或许,我不应该走小路的。那个车主貌似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撵过了什么东西。

我强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挪到一个角落。当那耀眼的火红色的光芒从我身上褪去时,天空也渐渐地暗淡了,同样是没什么星星的一夜。

明天,或者后天,人们可能就会发现街角的一具尸体。本就已经将近三天没有进食的我还有了腿伤,不可能撑得更久了。不过就算他们发现了,又有谁会在意呢?街上的人渐渐少了,黑幕早已笼罩天空,店铺也纷纷关门,一股寒意涌向我的全身。

正当我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的时候,我的耳边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你怎么躺在这儿?”

我一惊,赶忙回头,只看到了一双明亮的墨绿色眼睛,我吓了一跳。当我缓过来想要分辨出他的身体时,我的腿因为刚才的动作又剧痛无比,我不由得低下了头。

“你受伤了?”他凑近了一点。我没说话,也没有力气去说。

“在这儿等我。”他向北跑去。

我抬头,这才看出,他是只黑猫,24K纯黑的那种。

所以我一开始只看到了眼睛。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类,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原本是白色却占满了油渍的宽大衣服,带着白帽子,耳朵上还挂着个口罩。男人蹲下来,伸出手想摸我。我举起手,利爪从指缝间探出,警惕地盯着他。他露出尴尬的神色。

“别动,他是来救你的。”黑猫低声说。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他,放下了前爪。

现在,若想活命,我只能选择相信他们。虽然我是真的不喜欢和人类打交道。

“喵噢喵噢”我竭尽全力叫了两声,由于我的虚弱,我都无需刻意,声音便天然地带有几分可怜。

男人笑了笑,准备抱起我,可当他的手碰到我的左腿时,我不由得浑身一震,他愣了一下,“有伤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我身下插进去,再轻轻地把我抱进他怀里。

“啧,这个点儿兽医院也不开门啊······”男人喃喃着,好像已经看出了我的虚弱,“你应该还饿着吧?还是先给你吃点东西再说。”他抱着我进了一家面馆——他的店。

那只黑猫也跟着他进来。往里走了走,一股扑鼻的香气涌入我的鼻腔。我无法分辨都是什么,好像有羊肉、猪肉,哦,还有牛肉,又夹杂着各种菜的味道,当然,最浓郁的,还是面粉的味道。

把我放在地上,他快步走进厨房——别问我怎么知道是厨房,我曾经也是家猫来的。至于我为什么身为家猫还厌恶和人类打交道,以后再说——拿起大铁勺开始舀东西。

那只黑猫叼过一个看上去很老但还算干净的抱枕,蹲在旁边的椅子上轻轻地踩着奶。我看着他,明白他应该是这个老板家的猫。

他抬起头,看到我正在盯着他,轻声道:“想踩?别急啊,一会儿吃饱了我给你踩。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想着玩呢?”我白了他一眼,想说他理解有误,可我也确实没有力气了,于是我转过头去。

老板出来了,端着个小碗,里面充斥着猪肉汤的味道,他蹲下来:“今天生意不错,没剩多少肉了,旺财的猫粮也在家里,你将就将就,吃碗面吧。”

那只猫叫旺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看到面前的碗,我突然又有了些力气用来站立和咀嚼。

不管了,先吃面吧。

“招财,过来。”老板叫我了。

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起名鬼才是掉进钱眼儿里了还是所有做买卖的人都一个样,竟给一个女孩子起了这么个土名字。我以前居然还觉得“兰兰”这个名字不符合我高贵的银灰色皮毛,现在想来以前那个养我的女人倒也不算太蠢。

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走到老板身边,任由他抱起我。他把我放在他大腿上,轻轻地抚摸——喂,他以为他在撸我吗?笑死,主动把手送上来沾满我的信息素,这不正是自主自愿地说“女王大人,从此我就是你的人了”么?所以我并不抗拒。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倒是让我呆了一下。

“我给你买的猫抓板落在旺财家了,我们一会儿去取吧。”

分家一个多月了才想起来猫抓板么?没发现你的椅子腿儿快被我抓断了么?明明是想玲妈了。还挑了个中午去,是想蹭顿午饭顺便多待一会儿吧?

不过说起来,我和旺财也很久没见了,虽然我不在意,但他应该也怪想我的吧。

老板和玲妈是夫妻,可最近他们分开了。

老板膝下无子,听说好像是他们得病了,叫什么不晕布雨症。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想应该和我们的绝育差不多吧。正因无儿无女,两人都很爱养宠物,旺财就是他们从宠物店买回来的“儿子”。(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凭什么买卖人口犯法,买卖动物就不犯法?)救了我以后他们带我治了腿打了疫苗,也供奉在了自家招财。

玲妈很要强。总是喜欢和其他人攀比些什么。比如和别的女人比谁的腰更好而疯狂地跳广场舞导致两人双双腰部扭伤,还看了同一个大夫;又比如和菜贩子比口才,导致那个菜贩子换了个市场卖菜;还比如和其他人比较家里的资产,然后回家把老板骂了一顿,诸如此类。

而老板不这样,他很温和,甚至是温顺。不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是个人畜无害的大叔。

说到这个,我不得不插一嘴。虽然大家都是新时代女性,但是我们女猫从来都是高傲冷艳的,不像一些母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一定会发脾气。

玲妈是个护士,我至今都很想知道她对待病人是不是也这么凶巴巴。为什么和老板看的电影里的那种可可爱爱的小护士不一样呢?

不过旺财说玲妈很早以前也是温温柔柔的,不像现在这么强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变成了这样。

关于这个,同样无法拥有子嗣的我明白(曾经被迫做过绝育)。作为无法生育的独立女性,看着别人家或者别猫家每次出门都领着自己的孩子,心里难免不舒服。虽说现在流行丁克,但是就我个猫来说还是想要个完整的家,即使很累,但也是一种经历。

其实所谓的独立女性并不是说不能结婚不能生子,是否结婚生子或者说是否愿意结婚生子与女性的独立人格、独立思想以及独立能力并无直接关联。现在很多人的思想都有些太偏激了,我们女性所要追求的独立、自由、快乐扩展一下应该是独立生存的能力、在合适范围内自由的思想与行为,加上能够让自己感到快乐的生活。我想玲妈和我想的一样。天下女性的心思总有些共同点的吧。只是老板他爸妈为此对玲妈好像不太友善,好在老板对她很不错。

每次在外面受了刺激,玲妈总会把旺财和我抱在地毯上,用两条腿把我俩压得死死的,然后打开手机上的猫语翻译器,和我们倾诉。

玲妈:“哎,你们能听懂吗?”

翻译器:“喵喵喵(你们是傻X)。”

旺财:“喵(啊这)······”

翻译器:“是的主人。”

我:“······喵噢喵噢喵噢(您老还是别用这玩意了)。”

翻译器:“你嘴里蹦出来的都不是人话。”

我:???

玲妈(抽了我那可爱的翘臀一巴掌):“你可以闭嘴了,不问你。旺财,今天我吧啦吧啦······”

翻译器:“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喵呜······”不是我凑字数,主要她说的太多,不用这么多“喵呜”都无法表达一位青春期少女的不耐烦(别问我几岁,反正是青春期就对了)。

旺财:“喵呜哦(说太快了听不清)。”

翻译器:“就是听不到的你吧。”这语法猫听了都愁。

玲妈:“听不到什么?啊!你是说,我不需要听到小人的话?你说的对!”

旺财:“喵呜(这特娘的)。”

翻译器:“你特娘的。”

旺财:???玲妈给了他一巴掌。

我:“喵喵喵啊(傻呀你)?”

翻译器:“傻呀你?”这回对了。

玲妈:“你骂我哦?”

我:“喵喵(怎么会)!”

翻译器:“废话!”一巴掌。

喵喵喵?这个翻译器搞猫心态!再说了我说的是旺财好嘛!

旺财:“喵呜呵喵咪哦啊(让你骂我,活该)。”

翻译器:“老子也想骂你。”

有一说一,这个翻译器还挺有个性的。

啪!

旺财:“喵喵喵(您老就不能换个部位抽吗)!!!”

翻译器:“您老没吃饭吗!!!”

······

这就是我们两年来的一些日常。不过,这样的日子在一个多月前结束了。老板突然带着我离开了我们的房子,住在了他的店里。

离开前他和玲妈石头剪刀布,赢的养我,输的养旺财。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那段时间他们每天都要吵架,玲妈就不说了,就连一向谦忍的老板都吼得面红耳赤。以前他们俩也不是没吵过架,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大规模、长时间、猛火力的交战。如果说以前的争吵是小型战役,那么这次就是大型战争了。

我看得出,这次,他们确实来真的了。因为我看到了他们拿回来了两本小小的暗红色册子,红得像是放置了很久的血。

我认得它,以前在另一个主人家里见过。这玩意可以让一对男女变成相守一生的恩爱夫妻,也可以让一对夫妻变得陌路两离。

果不其然,回来后老板就开始收拾东西,而玲妈就在一边冷眼看着,眼眶红红的。

我有点奇怪,我的体质是不是天生和这个册子有缘,怎么谁养我谁就有这个东西。我克主?

我不禁想起了以前养我的那家人,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

我刚记事起,就生活在他们家。毕竟年轻人,舍得花钱,在那段时间里,我用着高档的猫砂,喝着流动的水,舔着香香的化毛膏,每周吃一次小黄鱼。除了他们给我做了绝育断了我四世同堂的梦,还每天在我面前卿卿我我以外,我的生活质量比现在高了不知几个档次。

他们总在看电视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摸,顺手会喂我一些香瓜或者苹果,还有我不太喜欢的榴莲——我不明白边看电视边吃shi一样的水果有什么乐趣——看到剧中男女主角吻在一起时他们会相视一笑,然后也吻在一起,互相把吃完那shi一样的玩意儿留下的味道分享给对方。当然了这都没什么,比较要命的是他们吃完榴莲还会亲我。

冬天时,他们会把我放到肩膀上,让我用尾巴环绕着他们的脖子。有时候也会把我放在大腿上,用食指轻轻拨弄我头顶和下巴上的毛。相比男人,我更喜欢那个女人。她会允许我在她身上踩奶,可那个男人好像不喜欢我在女人的身上踩奶——嘁,我为什么不在你身上踩你心里没点数么?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要在吃了睡睡了吃,然后被各种各样的人撸啊撸的循环中安然度过。可是,天不遂猫愿,从某天开始,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很尴尬。

以前饭点儿,他们总是你喂我我喂你的一起吃,可是那两天他们总是你在家做饭我就出去吃,你出去吃我就在家泡泡面,我的伙食质量也极速下降,只剩下了廉价猫粮。除了每日的吵架时间外,家里谁都不和谁说话,好像有人给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我走到男人旁边轻轻“喵”了两声想安慰他一下,可他一脚把我踢开。我又跳到女人腿上想用头蹭她的手,可她一把把我拽了下来:“滚啊!”我一个踉跄跑开。身后响起了男人摔门的声音。

三天后,二人开始收拾各自的物品,然后一起出门,领回了两本暗红色的小册子。再然后,女人离开了家。

男人在第二天把我抱在一辆车里,来到一个公园外的小角落,打开笼子把我丢下了车。然后车子开走了,我愣愣地坐在原地看着。

等车子只剩下一道影子时,我才反应过来我被丢弃了。我拼了命地追,可是才追了几秒钟,车便没有了影子。

我早已不知车的去向,但我还是飞快地跑,虽然我并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被抛弃了。被曾经最疼我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曾是家猫,却厌恶与人打交道。

我跑了一天,差点累死。我停在一个垃圾堆旁,看到一只流浪猫站在一个空罐头盒前,冲着我拱起腰,瞳孔放大。我没有在意他的敌意。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难道我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为了一点点别人吃剩的汁水而与世界为敌?

我开始害怕,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如同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我默默离开,我不想吃那些垃圾,我也不想睡在大街上。或许明天,他们还会来找我,带我回家。

我在一个停工了的工地旁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强烈的饥饿感和口渴让我崩溃。一整天没有吃喝还跑了那么长时间,我已经四肢瘫软,喉咙也似烈火灼烤。我又回到了昨天看到的垃圾堆。

我们猫没有狗子那么忠心,不像他们可以一辈子只记得你的好。我们不会为了旧情放弃生命。我们只会因为背叛、抛弃,而记恨终生。不是我们无情。我们也会爱人,但前提是人也爱我们。

我走到垃圾堆旁,那只猫不在了,但出现了另一只。她同样看着我,拱起腰,喉咙里低低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轻声道:“这里这么多东西,可以分我一点吗?”她微微一愣,然后冷笑道:“你是家猫吧?或者说,曾经是,只不过现在被赶出来了?”她顿了顿,像是想从我眼睛里看到愤恨与悲痛:“这些东西是救命的,你觉得我会分给你么?”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一种狂热突然从我身体里喷涌而出,好像有什么东西解开了一样!我的四肢又充满了力量,而我的大脑产生了剧烈的兴奋,这种野性的冲动远远超过我以前偷偷杀鸟时产生的快感。

我猛一俯身,还没来得及剪的利爪从指缝弹出,我冲着那只野猫跳了过去。

我活了下来。

我活了下来。倒不是说我打赢了那只野猫,而是我在快被她咬死前逃了出来——家猫怎么可能打得过野猫呢——然后在我快饿死的时候又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一座垃圾场,或许这就叫因祸得福?

我在垃圾场里发现了废旧的猫窝、过期的猫粮等等一系列“好东西”,垃圾场真的是什么都有呢。

再然后,我过起了白天打鸟睡觉,晚上捉老鼠吃夜宵的生活。但一次我一连两天都没在垃圾场找到吃的——可能是刚刚处理掉一批,而新来的那批没多少剩饭剩菜——就出去找,可还没找到就被车压断了腿。再再然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扯远了。回过神来,发现老板已经关了店门。他弯下腰一把抄起我,放进一个有透气孔的包里,我们一同回到了那个我待了两年而老板待了快二十年的屋子。老板把我从包里放出来。

笃笃,笃。

老板敲门的手显得有些颤抖。

“谁啊?”玲妈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板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吐出一个“我”。

“你谁啊?”玲妈的声音显得有点不耐烦。

老板显得有点局促,正当他咧咧嘴想开口时,门开了。玲妈那张略显圆润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而她的表情也从厌烦切换到了惊愕。

“招财的猫抓板落在这儿了。”老板尴尬地笑了笑。“噢,进来拿吧。”玲妈嘴角也咧了咧,侧身让开了个空让我们进了屋。

进了门,老板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子边换了鞋,又拿起一条湿毛巾给我擦了脚。

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没有变,虽人已非,甚至房产证上的名字都少了一个,但物仍是。

旺财也闻声赶来,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一亮。

“你们怎么来了?”他问我,语气里带着几分轻快。

“我的猫抓板不是还在这儿呢么,来取。”

从一进门开始,老板就再没提起过我的猫抓板这事儿。还是玲妈提醒了一句还在阳台以前那个位置靠着,他才慢吞吞地给我拿了出来。但是他还没有想走的意思。

“你,吃了么?”玲妈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更不知道现在可以说些什么。我知道老板不太好意思说想留下来,我便“喵喵”叫着走向旺财的食盆——嗯,果然还在这个位置。

老板注视着我,讪讪地笑了笑:“呃,呵呵呵,没呢。”玲妈看了我一眼,给我抓了一把猫粮在食盆里,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接下来的十分钟,玲妈也不出厨房门,老板也一直在沙发上坐着,二人再没说一句话。只有厨房里烧开了的水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声音。

旺财走到我身边:“好久没见你们了。”我小口小口地嚼着猫粮,随口“嗯”了一声。

久别重逢后,我和旺财貌似并没有生出太多的话题来。

他伸伸脖子,又抬抬爪子,半天憋出一句:“好吃吗?”

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啊······我是说,看起来拿回你的猫抓板只是顺带啊。”说着他还冲着老板的方向努了努嘴。

“对啊,”我咽下一口猫粮,“看他那扭扭捏捏的样子。每天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早该来看看了。”

“玲妈不也是?不然直接把猫抓板递给老板就得了,根本不会让你们进门。”

他又凑近了一点,说:“哎,你觉得,他俩还能复合么?”

“够呛了吧。毕竟走到这一步了,说明他俩确实有些地方不合适,也没必要了。”

“说的也是啊。”他语气很轻,正在低头吃东西的我也没看到他眼里的落寞。“要换成是我,我都不会再来了。多尴尬啊。”旺财咧咧嘴。我转头喝了口水,无奈道:“老板想玲妈想得厉害。”

话音刚落,旺财突然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一把锐利的刀,要透过眼睛把我刺穿:“那、那你,想我吗?”

血液“唰”的一下涌上大脑,我打了个哆嗦。你是我的谁啊我干嘛想你!我脱口就要说出这句话,可忽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嗓子眼,我干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我快要受不了旺财锋锐如刀一般的眼神之时,厨房的推拉门开了,玲妈端着一碗煮挂面走了出来,热气腾腾。

旺财赶忙让开过道。玲妈把碗放到餐桌上,又在上面搁了一副筷子:“过来······吃碗面吧。”

之后,老板吃完面我们也就回到了店里。他和玲妈再没说什么,我也没有回答旺财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旺财。

回来后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我当时说不出话来呢?或许,见到旺财后,是我自己眼神发光吧。我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告诉自己。

又或许,我俩都一样。

啧,真是的,两只做了绝育的猫在这里矫情什么。

我们再也没回去过,我们对新生活也渐渐习惯起来,来往的老食客们也渐渐地不再问“怎么好久没见你老婆来店里了”之类的问题了。有时关门后,老板会一边帮我顺毛,一边抱着我忏悔或是哭诉。

但我并没有认真听,我并不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知道了也没用。更何况人类这样复杂的情感关系我也未必听得懂。所以每次他跟我絮絮叨叨的时候我都很烦,就像青春期的孩子也不爱听父母唠叨一样。好在他找我叭叭的次数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

当然,我并不认为他对玲妈的想念会也随着减少。为什么?就因为他失眠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因为我也开始越来越想旺财。

正当我以为日子将在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夹杂着一丝化不开的思念中安然度过时,这个世界,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变了。

新冠。

这段时间我听到老板口中说的最多的词就是这个。

老板早就关掉了店门。当然,即使开着也赚不到几个钱——街道上的行人少之又少,更何况在传染病肆虐的情况下谁还敢下馆子呢?

老板不再跟我念叨这念叨那,只是每天盯着电视或手机看,画面里的人个个面色凝重,日复一日地汇报着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传达着一个个人心惶惶的消息。

新增病例数只增不减啦,死亡数破千破万啦,防护服口罩告急啦······倒是也有很多令人振奋的事。什么白衣天使驰援一线啦,神山医院投入使用啦······除了这些声音,屋里就只有时钟“嘀嗒嘀嗒”的声响了。

我趴在桌子上,透过玻璃门望向街道。我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吃了睡,睡了吃,做做白日梦,被老板摸一摸;但又好像有了很大的变化,再也不会有人进来吃面,再也不能随便跑到屋外去玩,就连树杈上传来的鸟叫也变得不那么清脆了——或许是店门紧紧关上的缘故吧。

起风了,而且越刮越大,就像那该死的病毒一样凶猛。

雪花开始降落,被风吹得改变了轨迹,银针般狠狠扎在路面上,继而化为水,又瞬间凝成冰,后来的雪花砸在冰面上,不一会儿便堆积起来。

我又望向南边——玲妈和旺财所在的,也曾有一段时间属于我的“家”的方向。

我不知道玲妈和旺财他们怎么样了。我在紧张,我在担心,我在害怕。我唯恐他们会得病,我坐立难安,我夜不能寐,我废寝忘食,我乐于助人,天,我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承认我爱着旺财,爱着我们曾经那个四口之家。

我回过头,发现老板也在看向屋外,面朝南方。

封城了。

疫情蔓延之剧烈促使着政府阻断了城市之间来往的道路以预防大面积感染,不过相比于武汉而言,我们这里还算安全。

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噢,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有些孤独和担忧。

孤独的是没有了玲妈和旺财,也没有其他人来拜年串门;担忧的是玲妈和旺财会不会出事。

大年初三的下午,店门外有人敲门了。透过放风玻璃,我看到来人是玲妈,手抱着那只黑猫。

老板愣了愣,而后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去开门。

进屋洗了手,又用熨斗烫了一下衣服,玲妈过来抱了抱我,老板在一旁给旺财做消毒工作,给那家伙折腾够呛。

这期间二人一直无话,好像他们还是一家人,在做着很正常的事。

等老板把旺财放到身后的椅子上,玲妈开口了:“没提前跟你说就突然过来,也没带什么东西,打扰到你了吧。”几个月不见,玲妈说话方式都变了。

“嗨,这有啥打扰不打扰的,你不来我也是闲着。再说你想来来就行了,不用拿啥东西。”老板勉强笑了一下。

玲妈从包里拿出两袋猫粮和旺财的一些玩具,对老板说道:“这次来呢,就是想让旺财在你这儿住两天。”老板的眉毛微微一挑,等着玲妈的后文。

“我······要去武汉帮忙了。你也知道我妈他们不爱养动物,给同事吧,他们每天都出入医院我也不放心,旺财总得有人照顾着点儿······”玲妈说着,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我注意到老板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

“单位安排的也没问题,那些个机器也不是所有护士都会用的,我们不去谁能去啊?”玲妈显然也注意到老板的异样,更知道他为什么异样,便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慢慢解释着。

“哦,行。旺财也是我儿子嘛。”老板扯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惨淡的笑容,“去多长时间啊?”

“不清楚,看那边疫情啥时候消停点了。”俩人都低着头。

“行。”

“猫粮要是不够你就再买点,花了多少我微信上转给你。”

老板猛然直起身来看着玲妈,眼神里满是不解和绝望。

“······行。”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玲妈低下了头。

许久后——或许也没多久——她摸了摸我的背,又冲着旺财挥了挥手,站起身来:“那,我就先走了哈。肯定尽快回来。”

“行。”老板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不带一点挽留和犹豫。

当玲妈的手按在玻璃门的把手上时,老板突然开口:“你······注意安全。”

玲妈僵了一下,回头,圆圆的脸上泛起我许久未见的真切的笑容:“嗯,医院里防护服穿得严严实实的,没啥事儿。你们在这儿也小心着点儿。”

“行。”又是同样的回答,但这次的语气显然比之前的轻快许多。

玲妈离开了。老板站在门口,隔着玻璃门目送她,直到再也看不见电动车的影子。我也在离门最近的桌子上出神地张望着,都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旺财来到了我的身边与我并肩。

“你们最近挺好的吧?”旺财目视远方。

“挺好的,”我回过神来,但并没有看他,“玲妈会不会出什么事?”

“呸呸呸!”他怼了怼我的肩,我目不斜视地吐了吐舌头。

老板还在门前站着,目光所至,夕阳西下,烟霞阵阵。

“以前抢你鸟那只流浪猫,搬家了,好些天没见着了。”他开始东扯西扯。

“他死了。”我估计我的脸色不太好看,“面馆关门前我看见他被一辆车碾死了。”

虽然因为他抢了我打的鸟导致我并不喜欢他,但是做过流浪猫的我也能理解他,何况我也曾被车轮撵到过,在现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我多少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兔死狐悲”这个词我用的对不对,毕竟我俩都是猫。

旺财显然有些尴尬,赶忙说:“杨大妈家的那条大黄狗前两天生了一窝小崽儿。那小狗,奶里奶气的,老有意思了。”我点点头表示感兴趣,给了他个台阶下。

他就开始给我讲分开后各种有意思的事,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玲妈,在分散我的注意力,可是他说的那些事情我总是听不进去。我也不敢说我在抑郁些什么,总之就是心头沉甸甸的,感觉很不舒服。

自从疫情开始后,我也变成了一个伤春悲秋的林黛玉。

老板转身离开了门边,红日将尽,血色的光辉颜料一般泼在大地上、房梁上、墙壁上以及老板的背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我突然特别希望太阳不要落下去,好像它挂在天边就能给予我莫大的慰藉。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渴望白天。

但太阳总要落下的,不论我如何希望它能在天上多挂一阵。

就在这时,电视机里主持人的一句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凛冬已至,但这也意味着,春天的脚步更近了。”

我张了张嘴,但没发出什么声音。

也是,不论太阳怎么赖床,到了第二天,它总是会升起的。

旺财还在小声地说着,轻轻地,我将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他嘴里登时没了声响,但嘴巴还并未完全合上,显然有些愣住了。

接着,我的整个身体都慢慢靠在了他身上。

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坐着,直到天空变得漆黑,老板把我们从桌子上抱走。如果不是老板,或许我能一直坐到日出。

在被老板抱起来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北极星。那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夜空中最亮的星。闪得耀眼,如同炽热的太阳。

老板最近很忙。经常是早晨八九点出去,晚上十点多回来。

用他的话说,这座城市里不是所有猫都像我们一样有主人在身边,流浪猫都已经被送进流浪猫救助站了,但有很多家猫,主人在春节前留下一周左右的食物和水便离开家,因疫情而无法回来,他们的猫可没人照顾。

他加了一个微信群,里面都是自愿去喂养主人不在的家猫的志愿者。他们和救助站商量了一下,每天都会派人上门喂猫、换猫砂。每个人上门一次可以得到雇主给的一百块钱——虽然他们也不在乎这点钱,但也不会不要,毕竟大家都停工了,可是还要吃饭的嘛。

为了自己的爱猫,那些身在外地的人也顾不得防范志愿者是否会乘机盗窃了,他们只想让救助站联系到的开锁师傅赶紧撬开自家大门,使自己能看到志愿者们发来的猫咪健康的照片或视频。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猫都能活下来。像哽咽着的老板抱着我和旺财说着哪家猫没能挺住先走一步这种事,已经有过三次了。这还只是他一个人看到的。

老板在不需要上门服务时总会跟我和旺财说他见到的那些猫:“知道吗,有的猫已经开始焦虑了,不知道会不会出心理问题。我进去的时候那家里的沙发早都破得不成样子。厨房里的碗啊盘子啊碎了一地,我还给他打扫了半天。那猫儿见了我就‘呜呜呜’地低吼,还要上来咬我,要不是带着橡胶手套我这手估计早千疮百孔的了。有的人家家里猫粮也没剩多少了,街上也没卖的的,我还得跑到救助站去拿猫粮。有一次救助站猫粮也不多了,还是站里的人在网上求助,那些宠物店的店主和供货商捐给我们的。你看,这疫情一来就能看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不过还是好人多!

“养狗的或者其他的基本都自己带着,不会找我们喂。但我就服了,你说昨天下午那人,让我去喂他的仓鼠!你说那么小一玩意儿你走了就不能带上吗?这么长时间你就留那么点吃的喝的,它能活吗?!等我过去早就躺在木屑里断了气儿,都脱了相了!这主人还在电话那头骂我们,一点儿脑子都没长你说这小耗子迟早都是要被你害死!想着就来气······”

老板也给玲妈打过一个视频电话,一开始她没接,老板顿时十分失落。不过三个多小时后玲妈又打回来了。老板欢天喜地地接了起来。

玲妈看起来刚刚脱掉防护服,满头都是汗,眼眶处被护目镜带子勒出深深的红痕,倒是遮住了熬夜带来的黑眼圈。眼袋肿大,耷拉下来,加上她挂着一副疲惫的表情,整张脸像是老了十岁。我有些心疼。

“喂?怎么突然来电话了。我刚在忙,没注意手机。”

“啊,没事,就看看你那边情况。”老板之所以敢打这个视频,也是因为他接到了玲妈父母的电话,他们迫切想了解女儿的安全,但是每次电话过去玲妈都重复一句话:“我啥事没有,都挺好的。”他们料定玲妈是怕他们担心不说真话,便想让她前夫——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出面问问情况。

老板显然比我更心疼,略过我本以为会很尴尬的寒暄,上来就是询问近况,而后絮絮叨叨地叮嘱了玲妈好久,也问了好多医院的事。虽然他自己也知道,玲妈是护士,在防护这方面懂得比他多多了,但他仍然想多嘱咐玲妈一些。

听完玲妈对一些无礼家属的抱怨后,又跟她简单说了下自己最近的“事业”,老板挂断了视频电话。而后他就抱着手机坐着,沉默了好久。

后来,老板跟玲妈父母简单说了些通话内容,他们也就再没联系过。一切仿佛都回到了他们刚离婚之后的状态,除了店里多了个旺财(原谅我还是习惯称这里为“店”而不是“家”)。

这几天老板喂猫的工作逐渐没有那么忙了,他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研究新食谱上,只不过一直没研究出什么来。看起来他每天心情都不错,总是挂着笑脸,新食谱的琢磨也显示出他对疫情终将过去的信心。但我和旺财都知道,这只是他逃避纷乱思绪的方式。

“玲妈走了以后老板是一天紧张过一天了。”旺财拨了拨已经空了一天的食盆。

“上次跟玲妈视频那着急的样子,哪里像前夫?”我不置可否地歪歪头。

我在地板上趴下,狠狠伸了个懒腰,旺财挪过来低头帮我顺毛。

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老板的笑容和旺财的宠溺而好起来,我总感觉有什么事会发生,而且这种感觉一日强过一日。当然,我希望这是我鳃鳃过虑了。

可惜,雌性的第六感一直都很准。

一天傍晚。老板刚喂猫回来,手机就响了。

玲妈来的视频。

老板一愣,深吸口气,点了接听。

“老李。”玲妈的声音很轻。

我和旺财听到是玲妈赶紧跑过去。

“下班儿啦?怎么了?”老板强装镇定。

“你这两天忙么?”玲妈问。

“不忙。救助站志愿者越来越多了,流程和客户也都基本固定了,事儿不多。”老板挠了挠后脑勺。

“俩孩子怎么样?”她说的是我和旺财。

“都挺好。”老板将手机靠在水杯上使之立起,然后把我俩抱起来在镜头前晃了晃,“嘿,你看,一听你的声儿立马跑过来。”

我看到玲妈笑了,只是笑得很憔悴。我感觉事情不太对,轻轻“喵”了一下。

突然,玲妈眉头微皱,一扭头:“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们三个在屏幕的另一边都呆住了。老板第一个反应过来:“你、你怎么了?”

玲妈讪讪地笑了笑:“嗯,有点咳嗽。”

“发烧了没?”老板脸色变了。把我和旺财放到桌上,双手捧起手机。

“有点······”我的心跳极速加快。

扭头看向旺财,他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

“检测阳性。”玲妈叹了口气,“每天就在河边走,时间长了总会湿鞋。”

“那、那赶紧让你们医院里大夫给你治啊。找最好的,不怕花钱,国家给免费的。你不是护士么,找找关系,看能不能用最好的药······”老板的手抖得厉害。

玲妈打断了他,尽可能给予安慰:“没事儿,已经隔离了,大夫和药都是一样的,不用操心。我是护士,治好了我还能继续给他们干活,他们肯定好好治我,你放心。”

她顿了顿,继续说:“哎,这事儿你千万别跟我爸妈说啊。他俩要是知道了,万一我啥事没有他俩心脏病一犯,又出事了。”

“嗯,我不说。”老板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怎么吃饭?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可以过去。”

“有专人送饭,”玲妈轻笑道,“武汉封城了,你那儿也封了。你怎么来?”

“哦,哦对,我忘了。”老板也笑了,但眉宇间的担忧就像一个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随着二人的笑容,对话的内容也渐渐轻松起来。比如支援队领队在空闲时间给大家放电影啊,年轻护士们穿着防护服带领病人们跳舞健身啊,面馆隔壁小卖铺老王来找老板询问喂猫的事儿啊,我们所在的小城病例清零啊······

旺财仍然是那副呆滞的表情。我舔了舔他的脸,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会好的。”

他浑身抖了一下,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后面的几天,老板每天都会给玲妈打视频。老板例行询问治疗情况,玲妈也例行回复“好点了”,然后二人就默契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就简单聊聊一天的所作所为,只有玲妈偶尔的咳嗽会影响所有人的心情。

他们并没有提到过复合的事,但也没有了以前的尴尬。就像他们从未离过婚一样。

我和旺财依偎在一起,看着他们平淡地聊天。

“你觉得,等玲妈回来,他们会复合吗?”旺财再一次抛出这个问题给我。

“那······是她回来以后的事了。”我的回答不再那么肯定。

我们的城市解封了。街道上也陆陆续续有了行人,虽然都面戴口罩行色匆匆,但总归是给这片土地填了几分生气。

老板的面馆也重新开张,顾客不多,但老板的笑容却明显的多了起来。

面馆一开,救助站的工作就肯定去不了了。好在已经有很多雇主都赶了回来,志愿者们也颇具规模,不需要他了。

前两天医疗支援队也回来了,目前都在酒店隔离。要不是政府号召尽量不要外出聚集,老板都准备去现场接机了。

当然,玲妈还留在武汉治疗,但在视频中,她咳嗽的次数也少了一些。

天还没亮,麻雀已经开始叽叽喳喳了,清脆的声响没有了冬天时的沉闷,一些赶早的树挂上了嫩芽,麻雀们就在其间穿梭蹦跳。

春天来了,虽然有些晚。

我坐在玻璃门边的桌子上看着这一切,之前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若是猫会笑,我想微笑可能都快凝固在我脸上了。

旺财来到我身边坐下,轻轻舔了舔我的脑袋。我将身子靠在他肩膀上,抬头看着天空。

远方的天际线忽然亮了起来,接着,东方,一个明亮的小球冒出了头,而后缓缓升起,将整个城市上空的黑暗驱散,当它猛地跃出天际线的那刻,世界都被唤醒。

只要天气好,日出每天都能看到,但我觉得这是我猫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一次。

阳光洒进店里,暖暖地泼到我和旺财身上。我们转身,额头紧紧相抵。

十一

店门被推开,一股春风跟随客人涌了进来。

我和旺财在一边玩小皮球,老板在厨房里煮面。

“老板,我想吃碗面。”一个女声叫道。

这个声音,我无比熟悉。我和旺财都停下了玩闹,看向那个方向。

那位女士和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紧紧相拥。
下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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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大山里的小红花

作者:颜默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毕业,我就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这座大山。在高低起伏的绵绵青山下,崎岖不平的山路交叉铺陈着,滚烫的日头把路上的黄土晒得干瘪,我就跟着特意来接我的几位村民,像小孩子一样蹒跚地长途跋涉,落下的每一脚都是那样得实在。

“抱歉啊,老师,您姓——”

“——林,双木林。”

“哦哦,抱歉啊林老师,我们这儿的路是很不好走了。”

我摇了摇头,当下又觉得好笑,摇头的动作过于多余了,走在这样陡峭且杂草丛生的山路上,除了落脚之处,没人会去关注其他。

“没有,您太客气了,辛苦你们来接我,帮我搬行李——我的行李实在有点多了。”

毕竟是大山里,物资紧缺,交通又很不便利,所以我把能想到的、用得上的东西尽量都带上了。

“我们这儿的老师太缺了……”

他还没说完,走在我身后的让我叫他大柱的男人就接了上去:“我们这儿的老师一直都缺。”

“今年三月份走了两个老师,孩子们的学业一下子落下了,现在村里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庄老师,没法管这么多孩子。”又有一个人开了口,应该是走在最后面的叫陈奔的男人,大柱管他叫大奔,说好叫,朗朗上口。

大柱又接上了陈奔的话,这时他的喘气声急了些,不过也是,由于他是来接我的三个人中最强壮的,所以提的东西也是最多最重的:“庄老师人特好,年轻时候……那时庄老师大概多少岁啊?——”

“听我奶奶说的,也就二十多吧,大学刚毕业一两年的样子。”

“——对,差不多二十出头吧,后来一直没走。庄老师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

听完大柱的这番话,任谁都会对庄老师生出由衷的敬佩。我与庄老师素未谋面,而现在我特别想立刻见到他,见到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

临近毕业时我选择去支教,很幸运地成功入选,身边不少朋友说,你真的要去支教吗?你吃得消吗?家里人也说,为什么选择去支教呢?大山里头,总是不太安全的,你还是一个人去,要是有同伴也就算了!朋友那边我并没有解释太多,我知道他们的关心也只是一时的,虽然的确出于真心,不过临近毕业那会兵荒马乱的,谁不是更多地投入到自己未来的发展上?——以至于我三天前出发前往支教之地时都没有几个朋友知道。但是对于家里人,我不得不把情况给他们说清楚,我说,还真不是一个人去的,不过我先去了,另外一个是同校不同专业的男生,开始不熟,知道支教的地点在一处之后,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天,现在也很熟了。我还说,那个男生人高马大的,有他在你们就放心吧,再说村里什么情况,学校都了解清楚了,而且就算信号不太好,打打电话也不成问题,我会一直跟你们保持联系,你们就放心吧!

我认定的道路一般来说,没有人能把它前进的方向给我挪到另一边去,我的家人深知这点,因此并没再说太多,只是出发的当天,他们还是忍不住流了些泪,一是确实放心不下我,怕我遇到危险,也怕我吃尽苦头;二是要很久都见不到我,只能通过手机视频——如果信号足够打视频电话的话。

我转身进候机楼的安检口的背影很潇洒,目视前方,已经看到了大山里一张张可爱的围在我身旁的稚嫩的脸庞,然而现在真实置身于把脑海中的幻象丢到地上和着泥土滚了几圈之后的场景中,内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紧张之情。

我想象之中,村里的房屋虽然又小又破,但缝缝补补之后吧,尚且也能遮风挡雨,不成想,村中大多矮小的屋子的顶部总有大大小小的空白,阳光也好雨水也罢,显然可以畅通无阻地流进屋内,虽然也见到了努力补全的痕迹,可是碎裂开来的砖砖瓦瓦的力量还是太小了;此外,墙壁斑驳,黄土干硬,弹珠一般大小的洞有时候能密集地堆叠成一个不小的圈。

我很感慨——莫名地,在我将这一间又一间破败的房屋看过去后,紧张之情也在这过程中逐渐消失,直到完全不见。

我更加找到了自己来到此处的意义。

一只萤火虫在黑洞洞的夏夜独自闯荡于原野上的杂草之间,等待着另一只原本应该同行的萤火虫的到来。在某丛杂草中,这只萤火虫还寻得了一位垂垂老矣但光芒耀眼的前辈,它看到前辈的身边飘着朵朵小红花,它感叹了一句:“我不是孤单的,我也并不会孤单。”

他们为我——也是为还未到来的许老师准备的房屋,比起他们自己住的,要好上太多,至少,除了窗户,阳光没法进来,除非我们愿意;雨水更没法踏进室内一步。

坐北朝南的房间给了我,床铺就靠在窗边,能看到午后慵懒却不减炽热的阳光挥洒在崭新的床垫上。地上放着一台老式的风扇,虽然老,但是很干净,一看就知道,不知道哪个人在我来之前,就把它清洗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说声谢谢,也不知道该对谁说。来到村里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听到无数人对我说“谢谢”,我看到他们的脸上布满了超越年纪的皱纹,但皱纹里盛放的,是对我这位新来的老师深深的敬意,也是对我这个他们口中的小姑娘的诚挚的爱意。

我也把村里的小孩见全了。村子很小,小孩子玩闹的时候就聚集在一个小广场上,广场最前方有一个很大的香炉,香炉里竖立一堆高低参差不齐的立香,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个微微躬身对着香炉朝拜的身影;广场后端则是一个小庙,小庙从里到外都很干净,庙上的红漆很新,没有脱落的痕迹,庙里放着村民的信仰。

我是来到村里的第二天的傍晚去的小广场,看到了一群可爱的孩子,年龄不一,但相处得和谐融洽。看到我时,他们接连着停下玩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原地,有的脸上是疑惑的神情,疑惑之后有难以掩抑的欣喜;有的从始至终咧着嘴笑;还有的交头接耳,说了什么,我却是没法听清楚。

微风吹动他们的衣摆。

我朝他们轻轻一笑,我说:“小朋友们,大家好呀,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姓林。”

他们左顾右盼了几秒,其中有一个怯生生地说了句:“林……林老师好。”于是,怯生生的、并不整齐但格外动听的“林老师好”便声声落在我的耳边。

我说:“诶,小朋友们好,很高兴见到你们哦。”

之后我就走了,怕自己影响他们玩乐。离开小广场的时候,我边走边琢磨,我今天应当给他们留下了还算不错的第一印象吧。我多希望我天生就招小孩子们的喜欢。

后来真正跟他们朝夕相处后,我终于确信我给他们留下了足够好的第一印象,以至于他们总愿意开许老师的玩笑,且毫无理由地站在我的“阵营”。

许老师来了之后,我招呼他和我一同去见见庄老师。在来的路上,他应当也从接他的村民口中听闻了庄老师的“传说”,因此不必我多说,他对庄老师的敬重也让他迫不及待想去拜访一二。

“庄老师把一生奉献给大山。”走在路上的许老师这样说。

我跟着补充了几个字:“——大山深处的小朋友们。”

他听了之后,对我笑了一笑。

庄老师的头发已经花白,脚步却仍旧稳健,他的慈祥是蕴藏在周身散发着的气息之中的,不用开口,我们就能感受到他的亲切。

庄老师对待我们就像对待村里的小孩子一样,他说:“我都六十出头了,你们在我眼里,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只有一点可以看出我们并不全然算是“小孩子”,那就是他给我们泡上了茶——小朋友们可不愿意喝这带着点苦涩的东西。

“刚来的时候,我们就听说了您。”

“羞愧啊,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村民们都太抬举我了,老爱把我所谓的‘事迹’到处说,每批来的教师,没有一个没听说过我的……实在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不,哪能不好意思?我们都很尊敬您!”

“没什么好尊敬的,不过是一个选择罢了,像我这样的人也多了去了。”

“但究竟还是不多。”

我们东聊西聊的,也不爱在虽是真心话却显得更像场面话的方向走去,而是改道换航,渐渐的竟聊到彼此的家里人去了。

谈及一开始我选择过来时家里人的不理解,庄老师也颇为感叹,他说:“当初我家里人何尝不是这样说的,可是——”他顿了顿,喝了口茶,茶的清香荡漾进他澄澈的双眼,“谁让我就愿意呢。”

“谁让我就愿意呢”,轻飘飘的几个字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原本我作为“林老师”留在村子里的时间为两年,可能是因为这几个字,我又多待了一年,但终究还是回去了。我还记得那时刚用染发剂把白发染黑的庄老师,稳稳地立在村口——一年前我还站在他的旁边,同他一起把许老师送走,一年后,他的身边站着的,是我最初来村子之时接我的其中一个村民,叫大柱。庄老师那时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得和蔼,以及坚定。

我以为三年的时间应该挺漫长的,没想到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深刻的记忆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很多,一幕一幕在脑中播放,每一幕都那么清晰,可是这些记忆中,正因为带上了那么多幸福的色彩,所以离别的泪水就愈加灼眼,一滴滴落在三年村中生活的记忆的画布上,把还未干透的颜料晕染开来。

我记得小朋友们的笑容,那不掺杂一丝杂质的,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笑容,还有他们眼里对知识的渴望。他们的渴望幻化成一只只通体雪白的鸽子,纷纷扑入代代相传的破旧卷边的课本里。

人们说,我们——教师——是知识的传授者,而此时,我觉得我们更像是魔术师,手里的课本成了一顶黑色的礼帽,钻进礼帽的一只只白鸽出来时却成了一朵朵鲜艳的小红花,有趣的是,小红花们还保留着白鸽飞翔的特质,带着小朋友们一同向大山外飞去。

许老师离开的那一年里,有三位年轻的老师来到这座大山里,村里也有不少小朋友到了学习的年纪,于是欢天喜地地扑进了新来的老师们的怀抱里。

我离开的那一年,母校又有一位刚毕业的校友,就像三年前的我一样,大包小包地深入山中,来到那个小村子,见到脚步迟缓了些许的庄老师,见到仍然年轻的其他三位老师,听到村民们的声声感谢,抚摸过一个个可爱的小脑瓜。

我后来在家附近的一所学校里当老师,还是教的小学生,在不同年级间流转,不过不论孩子们是在一年级的欢快里,还是在六年级的沉思中,我总爱用雕刻着小红花的印章,把鲜艳的小红花一朵一朵地印在他们的本子上,也可以是他们的手背上——仿佛又看到大山里的小朋友们;仿佛他们就坐在这样设施齐全的教室里。
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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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

作者:花丢丢

一、

时雨仰躺在草地上,望着灰白的天空和黑色的太阳,他的手指蜷缩着,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时雨的客户给他准备了好多种颜料,客户热情的告诉时雨颜料放置的地方,唾沫横飞。

时雨垂眸看着盒子里乱糟糟的颜料,漫不经心地挑选了一种。

他想,这种接近灰色的颜料一定是暖暖的色彩。

时雨拿着自己最爱的画笔,勾勒着他心目中的画卷。

太阳早就当头,周围的空气被烤的热气腾腾,人们都躲在阴凉处,好些人对着仍旧蹲坐在草坪上的时雨小声议论着。

时雨的笔却在不停的挑着颜料,他对周围置若未闻,他已经陷入了狂热时刻,画板上跳跃着他调动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时雨长呼了一口气,他的作品完成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客户,他一定不能搞砸。

时雨盯着自己黑白色画作,在他的眼里,黑白灰三色分明,有重有淡。

二、

现实却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客户的夫人觉得他的画像极了被色彩污染的垃圾。

时雨脸庞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他拽过夫人手里的画,转头就走。

外面依旧烈日灼心,时雨回想着女人讥诮的眼神,脚步都不自觉放重了点。

他的作品才不是垃圾。

虽然他的眼里只有黑白,但是他的心里却有数不清的五彩。

但是时雨走着走着,又无奈的瘫坐了下来,

沮丧笼罩着他,沉默是他最常做的姿态。

“哥哥,这个画里的太阳为什么是绿色的呀!”

一个羊角辫小孩蹲在时雨面前,指着他被称作垃圾的画天真问道。

是啊,太阳是什么颜色的呢。

时雨从来没见过,他连他的油彩膏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时雨嘴角撇了一下,似乎笑了。他扬起手想要将手里的油彩画撕碎。

但是羊角辫小孩着急忙慌的拉住了他的手。

小孩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却轻易就阻止了自暴自弃的时雨。

“哥哥,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画啦,我好喜欢,能不能送给我呀!”

时雨听着小孩奇怪的字眼,却一瞬间亮了眼。

“那哥哥再给你画好不好!”时雨激动异常。

羊角辫拍着小手,直呼欢喜。

三.

时雨多了一个朋友。

她会告诉时雨天空的色彩,但是时雨不懂那些颜色的区别,他只是安静的听着小女孩的话语。

但是羊角辫却从来没有在时雨画画的时候说过话,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亮着大眼睛看着时雨,是不是拍拍手,喊着哥哥好棒。

这给时雨一种错觉,他涂的色彩都是正确的。

她说也要成为哥哥这样的画画天才。

羊角辫就像书里说的天使一样,时雨想着。

因为小女孩的欢呼吸引了很多游客,时雨第一次被那么多人看着,他很紧张,但是他的手却十分的稳。

因为他被期待着。

这是时雨最近经常有的感受。

好奇怪的画家啊,他的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就像地球的另一角,藏着一个刚被惹发现的秘密一样。

时雨也总是慷慨的向过路的人们赠送他画的油彩画。

人们好似受宠若惊般,小心地接过时雨的画。

不知为何,时雨突然想起那天女人将他的画像垃圾一般捏着的样子。

时雨成了小镇里闻名的奇怪画家。

羊角辫突然不见了。

时雨那天早上,羊角辫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草坪的长椅上等他的时候就发现了。

时雨不停的像过路的人打探着,可是没有人知道羊角辫来自哪里,就像时雨也不知道羊角辫叫什么名字一样。

时雨突然疯了一样跑走了。

他的眼睛突然看见了色彩,就像羊角辫一遍遍的跟他描述的世界一样。

但是时雨却不知道该怎么填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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