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日本青春片,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小清新”。
时间往往在夏天,画面清淡,房屋整洁,人们穿素雅的衣服,吃少而精致的食物,不时悟出人生感言。然后在这样的背景上,展开或热血或浪漫或悲伤的故事。
它们自然是好看的,但也常常给人距离感。
这种距离感,有点类似于都筑响一在《东京风格》里提到的现象。他认为,印刷品上刊登的居住空间,并非人们的生活场所,而是建筑师和摄影师的作品,或是巧妙的商品展示。进一步说,没人会住得像那些照片一样。
同理,很多日本电影,尤其青春电影,就很像杂志上的照片,过于洁净,像摆拍后的产物。当然,这不是它们独有的现象,我们自己的青春片也常常如此,用拥挤的配乐、唯美的画面、抒情的台词,烘托出一个个精心设计的美好场景。
但问题是,真的是这些东西组成了我们的青春吗?
近期看到的电影《你的鸟儿会唱歌》,就触及了年轻人的另一种面貌。
它改编自佐藤泰志的同名小说,把发生于上世纪的东京故事,转移到了如今的北海道。片中,“我”是个吊儿郎当的男青年,与好友合租,在书店打工,跟同事佐知子恋爱。自然而然地,佐知子认识了“我”的室友静雄,从此三人常常待在一起消磨时光。
虽说是日常片,却并不乏味。这部电影有种迷人的漫不经心,既不赞颂美好,也不挑破坏处,人物只是松垮地活着,换衣吃冰,翘班喝酒,反而生成一股放任自流的气度。
慢慢的,趣味进一步显现。
这种趣味,简要来说,就是“游玩”的趣味,晃晃悠悠,肤浅又醉人。多数时间里,三人一起压马路,去酒吧,打台球,逛便利店,在街上共同撑起一把透明的伞。
很多空虚的对话,很多沉默的情意,很多无意义的欢笑。
比起丰满的故事,反而是这些松散的情节,给了我深深的共鸣。
时常想,脱离开文艺作品的塑造,我们广义的青年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它必然有无限的面貌,没有人能大言不惭地宣称,他抓住了青春的本质,只能说,从我个人的狭隘角度来看,它远远不是小清新电影里的模样。它更混沌,更粗放,但自有舒适之处。
与同伴的游玩就是其中一种。
在体力充沛、心境开阔的岁月,我们怀揣不多的金钱,去尚未厌倦的地方。可能是骑单车前往某座小岛,也可能是参加一场人肉攒动的音乐节,诸如此类。烦恼当然也有,也会有人际关系的断裂,但它们是各自分离的节点,我们首先要对付的,是游玩的过程,是漫长的时间的河流。
在这个阶段,我们如同海绵,灵敏地吸收外界信息。所有情绪都是崭新的,凶猛地袭来,浩荡地离去,只此一站,过期不候。
多年后回想起来,才忽然意识到,最开心的日子,不只附着在具体的事件上,也渗透在均匀摊开的时光里。后者常被影视作品忽略,或者放到铺垫与过渡的位置,因为它难以界定,无法预谋,是一种野生的、未经渲染的状态。
《你的鸟儿会唱歌》正是放大了这种状态。
或许是因为电影把原著的地点挪到了小城,主人公的装扮都很朴素,有生活感,与大都市的“高级文艺”气质相去甚远。
“我”随心所欲,活得直率又粗暴;佐知子神秘游离,散发着淡淡的风情;而静雄,当他由染谷将太出演,角色的层次就已经呼之欲出——如果你看过《妖猫传》,就会发现他有一张高深莫测但密而不发的脸。
他们都有各自的隐忧,但不约而同地把问题搁置起来,哪怕感情出现偏移,也依然照常度日。很多影视作品中,三角恋是屡试不爽的爆点,然而在《你的鸟儿会唱歌》里,出现了奇异的安宁。没有人付诸行动,也没有人出面阻止。他们停留在风调雨顺的间隙里,情绪左右摇荡,但不滑落。
其中最开心的时刻,大概就是他们随着音乐跳舞的段落。
此处是电影的亮点,饰演佐知子的石桥静河,贡献了相当精彩的肢体语言,旁若无人,漂亮又松弛,透着十足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劲头。兴许是太过沉浸,竟然让我看出了淡淡的悲凉。
因为这快乐太纯粹了,没有任何附属意义,所以愈加纯粹,愈加快乐。
摄影师森山大道曾在书里写:
在如果真有一段可以称之为“青春”的岁月,我想,那指的并非某段期间的一般状态,而是一段通过青涩内在,在阳光照射下轻飘摇晃、接近透明而无为的时间吧。也是被丢进自我意识泛滥之大海时所遭遇的瞬间陶醉。换句话说,那是一种光荣的贫瘠、伟大的缺席。
那大概就是佐知子所感受到的,也是一旁的“我”和静雄所感受到的东西。在这种状态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了。胜负不重要,感情归于何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们感受着,我们很快乐。
我想,那也是法国年轻人跑步穿越卢浮宫的快乐,是李天然在屋顶上自在行走的快乐,也是艾里奥和奥利弗在小镇里游荡的快乐。是不分地域,不分类型,所有人都能体会的心情。
那就是青春的另一种面貌,独立于情节之外,如此廉价,又如此珍贵,供我们栖息、回味和长久地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