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设定,穷奇道截杀成功。
私设无数,爱心泛滥,平流死水,随时弃坑。
(二十三)
那一刻说是心折骨惊亦不为过,魏无羡只觉心窍肺腑都被砸得粉碎。
江澄何许人也?三毒圣手,修真界最年轻的、也是继任时最年轻的家主,云梦江氏从无到有的重建者,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硬颈人,要他示弱,比要他性命还难。
偏偏这人几乎每次脆弱失态,都是为了自己。
要命。魏无羡满心只剩下一句话:他怎能将江澄逼到这般地步。
他只能用力环住江澄,将那一把峭立的脊背按入怀中,低声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负你。”
“你何处负我?”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江澄心下一片麻木,连痛也不知从何痛起,近乎漠然地回答,“说起来,倒是我负你才对,当初逼你上绝路,原有我的一份。”
“江澄!”怀抱蓦地收紧,“你何苦说这样的话来刺我的心?”
江澄再要说什么,却听一旁的江月白惊疑的问声:“阿凌,你怎么了?”
这一看非同小可,金凌不知何时半眯着眼睛,面色潮红,脚下一片虚浮,犹自迷迷糊糊地问道:“我怎么了?”又小声地嘟哝,“大冬天,哪里来的莲花香……”话未说完,竟不由自主地朝一侧倒去。
金子轩及时伸手扶了一把,将金凌接在身前,随即伸手探金凌额头,颇为烫手。
他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江澄,背起金凌,侧头对捏着丝帕、泫然欲泣的江厌离道:“别紧张,阿凌大概是要分化了。到里间去。”
原来江澄情绪激荡之下,信香汹涌而出。在场并无坤泽,原本是无妨的,谁知金凌本就到了可以分化的年龄,被江澄的信香一激,竟直接进入了分化。
魏无羡讷讷地松开江澄,江澄也有些尴尬,连忙将信香收拢。一股强横的灵力自里间澎湃而出,将余下三人推到檐下,随即“砰”地关上了门,甚至相当多此一举地添了一层结界。
江澄和魏无羡面面相觑,魏无羡挠了挠头:“那个……金孔雀气性还是那么大哈。”
江月白掌不住笑了出来。
日色西移,自松荫间漏下一片。
当初莲花坞重新修缮时,江澄记得江厌离除厨艺之外最爱侍弄花草,便叮嘱匠人在霁色阁辟出一片花圃。及射日之征结束,众人回到莲花坞,江澄问江厌离如何安排;江厌离沉吟良久,最终只命人栽下小松一株。
“长松之下,当有清风。”她对江澄解释,“不止是取经霜傲雪的好寓意,亦是自勉。我虽不及你与阿羡,只愿不堕云梦江氏声名。”
十余年转瞬即逝,昔日小松今已如盖。
庭中又添了几只人影。听说“师娘”出现,江凡思急哄哄地扯上江谨行便要来围观,被刚回莲花坞的江逸兴拦了一拦。江逸兴只道:“师父的家务事只怕还未断明白,你们二人敢抢在他前去捋这团乱麻?”
江谨行和江凡思毕竟年纪轻些,对所谓“乱麻”无甚概念,平日里却也是最服大师兄管束的,只得乖乖等着。却不防听江澄传医师,又听得是金凌进入分化,他们素来视金凌如亲弟,于是霁色阁来不得也来得了。
认过了人,却也知道眼下并非叙旧的好时机,三人便一并在庭下等候。
江澄抱臂闲闲站着,感受稚嫩却强劲的薄荷香突破门户、在院中横冲直撞,清冽的气息仿佛将空气都冰冻,心下安定,知道金凌已分化成相当强大的乾元,只待稳定安养二三日便可。
于是他看着面前走来走去、蹲下站起的魏无羡,便十分嫌弃:“你给我站好,让小辈见着成什么样子!”
魏无羡面上掩不住的焦灼:“我还不是担心阿凌吃苦!”
“称得上什么苦。”江澄鄙夷,“不就是发个烧、晕半天,都已经是乾元了,莫不是连这都受不了。”
魏无羡诧异:“就这样?”
“说得好似你自己不曾分化似的!”江澄刚说完,便惊觉失言,想起魏无羡后来的身体状况,只怕这话刺了他的心。见他面色并无不妥,才悄悄松了口气;又想起魏无羡从前虽是乾元,却因幼年体弱,分化得稍晚,一般人分化皆在十三四岁年纪,魏无羡却是在听学结束后才分化的——恰恰是自己与他分开的那半年。
“魏无羡,”他迟疑道,“你分化的时候……发生什么了?”
魏无羡瞳孔下意识一缩,面上却仍笑着:“也没什么,只是正好在从姑苏回来的船上,有些猝不及防。哈哈哈,没事,当时江叔叔在我身边护着我……呢。”
他说着,话音渐低了去。江枫眠、虞紫鸢的去世,始终是他与江澄的一处心结,他并不愿惹江澄伤心,未曾想到话赶话地竟说到此处。见江澄无意追问,原本便不打算说的种种惊险,譬如突发高烧而无药物应对,因缺少双亲的引导守护,信香和灵力在筋脉间乱窜一气,痛得齿间战战冷汗直流之类,更是缄口不言。金凌如今双亲在侧,金子轩本身便是优秀的乾元,信香控制极佳,灵力也深厚,江厌离虽是中庸,但她在的地方所有人都会安心,如此,再没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
江澄其实捕捉到了那一分异色,只是他已怠于追问不休。
庭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爹爹,羡爹爹,喝茶。”
江月白从西偏厢中步出,端着一盘两只粉彩盖碗。
魏无羡觉出她托盘的手略有些不稳,目光一凝,赶紧将两只盖碗都取出,又递了一只给江澄。“阿恒,手没事吧?”
江月白不意被魏无羡察觉,赧然笑了笑:“不知怎么的,从方才便觉得手臂酸疼无力,也许是昨日在街上拎着东西走了半日,有些累着了。”其实以她的体力断不至于,但只是一点酸疼,她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想着今日过后,回房抹些药膏便是。
魏无羡也不再问,将茶碗拢在手心。
江月白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往魏无羡手中茶碗扫去,欲言又止。江谨行和江凡思都未曾留心,江逸兴却看到,笑着说:“师伯且尝尝,这茶是月白妹妹亲手备的。月白妹妹风雅事俱佳,茶道也精通。”
江月白被看破心思,羞恼地瞪了一眼江逸兴。魏无羡失笑,在江月白头顶抚了一把,从善如流地揭了碗盖。
“你别理他,他这人挑三拣四。”江澄冷哼一声,见杯中是他自己最喜的单枞,想来是江月白不知魏无羡喜好,因此按着他的备下了。“他最不爱单枞,一口也不肯喝的,总说茶味太杂,那是肉桂香,不识好货……”抬头时一口茶水差些呛在喉中,魏无羡茫然地看着他,手中茶碗已空了。
片刻愣怔之后,魏无羡回神,理直气壮道:“我女儿泡的茶,不论什么,都是最好喝的。”
江月白笑了,又微垂下头,叹了口气:“我还是不够细心。方才姑姑为羡爹爹泡的是银生府的普茶,自然是羡爹爹最爱,我竟未想到这一节。”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小心变成小老太太。”魏无羡倾身,捏了捏江月白的脸颊,“阿恒,你才十三岁,不必事事周全,横竖有我和你爹爹呢。”
这话似有所指,却又十分熨帖。江月白心下一片温热酸软,低垂了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
(二十四)
江澄望着眼前种种,仍觉恍然如梦。
当江澄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的时候,魏无羡已魂归于九泉之下,他曾独自在乱葬岗那般荒凉残败的地方,诞育了二人的骨血,护她出离危弱,直至最后,在隐晦的暗喻中,借旁人之手,交到自己怀中。而后,自己将她带回莲花坞、奉为云梦少主,爱逾己身,看着她长成如璋如圭的姑娘,自己什么都能给她,膏粱锦绣、功法修为,唯独给不出第二位至亲。
唯一最接近于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刻,竟是他们在夷陵小镇上,长姐江厌离身着喜服,应魏无羡的请求,为一个即将降生的婴孩命名,取一“恒”字;魏无羡解道,天存常理,但人愿长久。未出世的孩子安睡于至亲腹中,尚不会呼吸,心跳微弱而清晰,只不能为外人闻,甚至不能为江澄闻。
那日临近分别,江澄分明感觉到了什么,他唤住魏无羡,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做。最后他只说:“你走吧。”
那是江澄对江恒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江澄对魏无羡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从未想过,能有当下这样的时刻,他们都站在自己身侧,而魏无羡在对江月白殷切叮嘱。
如梦一般。
江澄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江月白。
“爹爹?”江月白有些怔忪,江澄平日里少有这般主动的表示。但她心满意足地靠上去,额角抵在江澄如削的肩骨上。
江澄似是有话想同她说,又觉得不妥,欲言又止几番,最后才低声道:“阿恒,你也才十三岁。”
江月白鼻头一酸。世上哪还有第二个较江澄更了解她的人。九岁以后,她的争强好胜、掐尖斗狠,都用温和妥帖的言行包裹起来,也只有江澄知道,她待自己从来苛刻、未曾改过。
她太急于成为他人的倚仗或助力,甚至包括了她的父亲、名震仙门的江晚吟,只因她曾亲眼目睹天塌地陷时那一双无助的少年人,她怕自己哪一天,也将面临那般无能为力到自厌的时刻。可连她自己也忘了,她原只不过十三岁。
江澄纠结良久,又不痛不快地添了一句:“何况,这个混球也回来了。”
“江澄!你喊谁‘混球’呢?”
“谁应喊谁!”
江月白直起身,看向气急败坏、三岁也嫌太多的魏无羡,又抬头看了看一脸得意、同样幼稚到令人发指的江澄,“噗嗤”粲然一笑。
“说起来,”她笑着随口说道,“爹爹是换了房中的熏香么?”
“不曾。”江澄不知她为何忽然问到这一桩上,“仍是点着江愉配的负东风,怎么了?”
“那可奇怪了。”江月白有几分诧异,“除了莲香与沉水香,仿佛多添了一味薄荷。”
江澄面色一沉。
江月白忽觉天旋地转,“哎”了一声,才发觉是江澄招呼也不打,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又近乎是切齿地咬出一句:“一个两个,真是上赶着!”
……“一个两个”?
大抵是自己也要分化了。
意识到这一件,江月白竟也不十分紧张,许是因江澄走得极稳,怀抱又温热,她渐渐觉得眩晕,迷蒙中只记起来,一天之内,竟叫他抱了两回;半月之间,竟叫他抱了三回。从前都少有这样的好时候。
后来种种,江月白都不太意识得到。
朦胧之间,她已回到烟光阁自己的房间里,艰难地撑开眼睑,头顶是熟悉的龙胆色帐子。似乎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哄着她,一遍遍道“安心睡一觉,醒来便好了”,不是江澄,又莫名有几分相似。她尚存一分清醒,分出心神感受身体的变化,嗅到一室深沉辛苦的药草香,判定自己应是同样分化为乾元,心下一松,便又沉沉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醒转过来。
是痛醒的,仿佛一根根小针顺着经脉游走于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刺痛,那股力量绕过后颈时,便在腺体的位置上炸开,她一时不防,痛呼出声,只觉眼前漫漫白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耳边不住地轰鸣。仿佛有谁急急地撬开她紧咬下唇的牙关,喝她“松口”。她哪里听得下,便是依稀辨出江澄的声音也顾不得了,心底只是一念“绝不可出第二声”,再咬下去,却是湿润柔软,似是浸饱水的巾子。
腺体处仍是一阵阵地痛,习惯了却也能循着节奏熬住。耳畔轰鸣时强时弱,她又辨出一男声,断续听得零碎词句:“乱葬岗阴寒……缺失……出生便体虚……种下的因……信香相搏……”
她是个心神无论如何也闲不住的,一面深深吐息捱着痛楚,一面将只言片语拼凑,已明了六七分:想必是自己于胎中便摄入过多阴寒气息,兼之缺乏父亲乾元信香的安抚,因此于经脉间埋下一股阴气的隐患,现下于分化为乾元的过程中,受了这阴气的阻碍,能熬过去便好了。
手背和虎口几处微不可查的细小刺痛,体内交错涌入两股雄厚灵力,如滔滔江水冲过灵脉,抚平乱象,空气中莲香逐渐浓郁,将她温和包裹。她浑身轻快舒畅了几分,神志渐渐归位,当下已反应过来,方才说话之人是莲花坞的医首、江澄的表兄虞桐。
虞桐是先宗主夫人虞紫鸢的一位庶堂兄之子,修为碌碌、自小专修医道。虞紫鸢那般重家世出身的人,却十分给旁支的虞桐青眼,便是江月白都听说过不少他与幼年江澄的趣事,只因虞紫鸢娩出江澄时难产,是时年十六岁的虞桐大胆接手,施针用药、保下母子平安。射日之征,云梦揭竿,虞桐自投莲花坞来,从此便是莲花坞的医首。
桐伯伯既在,当无甚可怕的。江月白竭力把持住一分心神,去听江澄与魏无羡动静,明明感知他二人便坐在榻边,却似是两厢沉默。
许久,才于耳畔杂音中,捕捉到魏无羡沉闷的一句:“是我作的孽。”
不是……不是!爹爹怎能这样说!
江月白忧心如焚,她想开口,喉底却如火烧,发不出声来。情急之下,从衾被中探出尚且酸痛无力的手,去摸索不真切的人影。
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细长手指,指间不少微微凹凸的细小伤痕,她知道是他。
又有另一人将自己扶在臂间,用银制小匙叩开她牙关,清冽细小的水流自唇舌淌过咽喉,她又强试了试,终于发出喑哑短促的“啊”的一声。
“要什么?”魏无羡急急地问,似是想更紧地攥住她,又怕她疼,手上微一用力又松开,“阿恒要什么?”
“要爹爹……莫说这样话。”
江月白攀着魏无羡的手臂,一路触到他脸颊上,指尖一片湿冷。
“知道,爹爹,最疼我。”见魏无羡面上添了三分错愕,江月白气到好笑,又觉得心疼;只是自己如今的情形,要笑出来也很勉强,只能攒足了力气,一字一歇地说:“用尽全力,让我……活下来,我都知道。”
“也知道,如果没有……生下我,最后,或许、可以撑到……”
“谁说的!”魏无羡骤然如炸了毛的猫,如若不是还虚虚扶着江月白的手,只怕下一刻就要暴起。“没有的事!阿恒,谁教你这般混账话!”
从哪听来的,又有什么要紧,只是她无比清楚,这话本就是真的。
“爹爹,莫怕,我会……”
我会如你所愿,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着。所以,我们谁也不是谁的孽,谁也不要怨怪、不要自责。江月白实在劳累倦怠到了极点,沉沉陷入昏睡时,也不知道这样长的一句话,自己说完了多少。
江澄和魏无羡床头床尾地相对僵坐着,一时不知要对彼此说什么。
分化有惊无险地结束了。虞桐收了金针,自下去开方取药,顺便拎走了守在烟光阁庭中的江逸兴、江谨行和江凡思,偌大的烟光阁,只剩一个沉睡的江月白,和清醒的江澄、魏无羡。
魏无羡面上泪痕宛然,然而他恍若未觉,只伸出手去,替倚在江澄怀中的江月白理了理颊边凌乱的碎发。
江澄低下头,盯着江月白垂在锦衾外的那只手臂,愣怔了许久,才将她手臂重新塞回衾被中。
他抬头时,却见魏无羡整个人恍惚变得透明起来,东山月出,冷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才轻洒在床榻之间。
江澄的呼吸一窒,面色霎时白了。
“没事,只是灵力耗得干净,容我歇两日。”魏无羡声音里似有无限疲惫,“年前许久不见你,便是在研究可在剑中起阵、方便固形的阵法,现下已有所成。后日,后日便出来。”
江澄这才觉得一颗心重重落回原处,他隐隐直觉这一天之中总有哪处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那到时……”
他一句话未问完,床尾已空空荡荡,只余衾被间凹陷痕迹,证明方才分明有人坐在此处。魏无羡仿佛融化于月下,江澄没能看清他如何消失,正如也未能问清他如何出现。
他呆坐半晌,终于起身,将床帘放下、抬手打了个避风结界,又走到窗下,将紧闭的两扇推开。
冷风急急灌进来,将莲香与广藿香都拂尽。江澄脑海中一道闪电劈过,一颗心顿时如千钧重,直直往下坠。
他终于想通何处不妥。
梅香呢?
魏无羡从头至尾,都不曾释放出安抚江月白用的信香,一丝也不曾。
(二十五)
江月白在亥时徐徐醒来。金凌已先她一步苏醒,但二人都未曾再见到魏无羡。江澄颇不耐烦地宣布了魏无羡留下的两日之期,江厌离和江月白看上去都颇为忧虑,便是金子轩也干涩地安慰几句,只有江澄,反而如无事人一般。
无人知晓江澄那两日是如何过的。白日的江澄无比正常,处理公务、指导弟子、陪江厌离说话,只有在三更过后,他辗转难眠,会一个人走到书房点灯拭剑。
二十余年随身,他对三毒已不能更熟悉;然而这段时日,这种熟悉被完全地打破了。他未曾想过三毒中栖居的是魏无羡。他那样久不曾见魏无羡了,天可怜见,那人还有活生生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日,可他连一句好听话也不曾说、不曾来得及说。他这半生,已有太多的来不及,不容再多一次。
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猜疑,魏无羡的两日之期,是不是他为了脱身随口说的?魏无羡曾随口说过太多的话,只自己当了真,而他果然未曾守诺。可那些话只是随口,算什么诺?
万一自此再也不能见了……
魏无羡走了十三年。十三年里,江澄独自抚育江月白,独自支撑江家,有过许多疲惫困顿的时刻,但从未真的承不住过。然而魏无羡当真回来了,他却觉自己再承不住得而复失。
这般患得患失、度日如年地煎熬了两日,初四日的晚饭之前,江澄终于按捺不住,命金凌去寻魏无羡。
“你去我书房,三毒在架上。你喊他来用饭便是了,他人虽在剑中,也是听得见的。”
金凌知道近日江厌离主厨家宴,都多备一人的饭菜,痛快地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出了霁色阁。他自小爱出入江澄书房,只是江澄对于文书的排放有种近乎偏执的严格,嫌弃他徒添凌乱,总不许他去。今日也算是沾了那位大舅舅的光了。
江澄书房,即便是他弟子也不得擅入,想必此刻也是无人的。金凌干脆地推开门,一面朝里走着,一面大声道:“大舅舅,舅舅喊你……”
出乎他意料的,他一眼望见角落里一个背对着他、翻找箱笼的瘦长人影,但那人身上的红衣……
金凌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短促却尖锐的惊叫:“啊!”
正打算盛汤的江厌离失手摔了勺子。
她冲出小厨房,正见着金子轩将出院门的背影。
“子轩!是不是阿凌他……”
金子轩闻声回身,迅速地抱了她一下:“晚吟和阿恒先一步往书房去了。你放心,自家里出不了什么事情。”说罢闪身而出。
“你来得好巧哈,我正想从江澄的披风斗篷里头挑一件挡挡。我说,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还这般大惊小怪……”
金凌背靠着门板,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朝虚空中没好气地辩驳道:“上次是夜里,火把都没有,又离得远,怎么能一样!”
此刻余日尚未西沉,窗前的帘帷都束着,自然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虚空中的声音无语地沉默了片刻,才试探着回答:“抱歉啊,吓着你了?”
“笑话,我堂堂金家少宗主哪那么容易吓着!”金凌下意识反驳,却多少有几分色厉内荏。
魏无羡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又过了几息,才含笑道:“是是是,我们金凌小公子最是胆大心细。金小公子,我能出来了么?这样进进出出很耗灵力,你可别再叫一次了。”
“哼。”金凌气短,“谁再叫谁是狗!”
魏无羡才现了几分身形,闻言差些没重新散开:“就不能不提那个字!”话虽如此,他仍是徐徐凝实了,将金凌拉到自己面前,忍俊不禁地抚了抚金凌的头顶。
“金凌!”
是江澄急切地唤人。他与江月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已到了门口。魏无羡悚然,便是这一顿之间,他分明已听到江澄的手已经搭上了房门。
惊怖自脚底升起,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那一瞬魏无羡甚至忘了,他本就可以于剑中剑外来去自如,下意识地抓住金凌挡在了自己身前,朝门口凄声喊道:“别进来!”
然而江澄已经将门推开。
他走进一步,便看到了完好无伤的金凌,以及少年人未长足的身量挡不住的那人。他呼吸一滞,电光石火间懂了魏无羡那句“别进来”的意思,几乎是不经思考地扯开魏无羡拉着金凌的手,将金凌推到身后门外,然后一脚踢上了房门。
“金凌,闭紧你的嘴。”
一脸苦闷的金凌拉着尚未进屋、莫名的江月白,细声说:“往后,等舅舅与你解释吧。”便快步离开了。
江澄死死盯着魏无羡的红衣。
那哪是什么红衣?分明是层层叠叠的血,将一袭白衣染成绯色。若非亲眼见,谁也不敢想,一个人竟能流这样多的血。上身已全然浸得绛红,湿冷地贴在身上;宽袖和下摆尚能容留几分底色,也只如折枝花样的点缀一般。那血尚鲜,微甜的腥气张牙舞爪地扑面,江澄伸出手,握到一片湿冷。
他制住魏无羡的挣扎,不容分说地将衣襟向两侧拽开,露出一方苍白羸弱的胸膛。魏无羡消瘦得肋骨分明,冷玉似的肌体上如今印着大片斑驳的暗红锈迹,触目惊心。胸前正中一道致命贯穿伤,血肉外翻,一点圆形木质横亘其间,是从两侧利落斩断的箭杆。
泼天血色自四面烧起来,灼伤了江澄的眼睛。
点金阁。
金家素来以白牡丹金星雪浪为徽,金子轩长子满月,金光善为表庆贺,命人移入百八十盆虞姬换装,妆饰点金阁。浓厚如漆的绛红夹杂于雪白之间,莫名有些刺目。
随着金子轩久久不归,江澄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他握紧手中杯盏,掩饰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时金色剑芒如电劈入金鳞台结界,金子轩甚至未曾下剑,长驱直入点金阁,抱着小小的、如同血海里方打捞出来的一团人影,几乎是翻身摔下岁华。江澄大脑一片空白,冲上去接过,待他意识回笼,已经抱着魏无羡跌坐在地,紫袍上晕开一片片更深一度的墨渍。
一时又是他搂着魏无羡,仰视疾步上前的温情。他从来如恨其他温家人一般恨着这女人,或许更恨,因她竟敢抢走他的人;然而他顾不得所有,甚至顾不得自己正屈辱地仰视她,只用支离的音调哑声道:“你快救他……你不是岐山最好的医师?你快救他!”
彼时温情答了什么?
“我医术再好,也医不得死人。”
“江宗主,魏无羡已经死了。”
“想必是金少宗主一刻不停地为他输送灵力,因此他身体尚且温热,但他确实……已经死了。”
便是那时,那时他见过的魏无羡。除了面庞尚且干净,衣是血衣,发间黏腻湿冷,摸得出一手的红。
“江澄……”
谁在唤他?
“江澄,回神!”
强劲的灵力从中冲穴直刺而入,剧痛之下幻相一扫,灵台顿时清明。一口腥甜上涌,被他压在舌底,冷不防背心被人挟着灵力重重一叩,他终是耐不住,俯身将逆血呕了出来。
江澄定了定心,才发现自己被魏无羡虚虚地拢在怀中。
惊痛卷土重来,他反手将魏无羡一推:“你竟敢瞒我!”
魏无羡只是凝视他,目光平静而悲哀:“我瞒你,便是不想看见你如现在这样。”
那些令他困惑生疑的片段:魏无羡拢着茶碗却不饮茶,魏无羡状似无觉地喝下从前最不喜的茶,魏无羡没有信香……
他与真相似乎只有一纸之隔。
“江澄,你我都是世家出身,听过学、除过祟。你不可能不知道,鬼类会维持生前最后的模样。”
鬼类?
江澄只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掌攥紧,仿佛下一刻便要被捏碎:“但你已是剑灵……”
“剑灵又如何,难道真能超脱于六道之外。”魏无羡垂眸,俯视自己双手十指,“如同鬼有魂体、有怨力,我如今这一身灵体,亦不过是灵力包裹魂魄拟制而成。说白了,也只是做个样子。”
“也只是做个样子”……是何意?
“便是说,我不必饮、不必食,不知饥渴、不知嗅味;我不必留意衣着厚薄,因我不知冷暖;我这一身看着可怖,其实不会再流血,因我体内的血本就是不会流动的;自然,除去说话间难免搅动气息,我也不必吐息。我的心……”他伸出手,捉住江澄的腕子,将江澄的手贴在自己胸前。
江澄的掌下,一片冷硬平静如顽石。
“它也不会跳了。”
魏无羡已经死了。
江澄恍惚。魏无羡的回归,几乎令他忘却了这一覆水难收的事实:原来魏无羡,当真已经死了。
“所幸,也不至于过分糟糕。”魏无羡轻轻叹了口气,勉力一笑,用指节拭去江澄将落未落的一抹清泪,“能视能听,甚至能哭能痛,已经是天幸了,总归还像个人……”
话音未落却被江澄一掌覆上唇瓣,止住了未尽的话语。
“别说了。”
江澄记起,鬼哭都是燃魂烧魄生的血泪,虽魏无羡哭时看着与常人无异,却终究只是看着,又道:“便是能哭,往后也不许哭。”
魏无羡点了点头。
江澄这才松手,反身到箱笼里找出一件素日里夜间披的斗篷,裹在魏无羡身上,又将系带系好。“你随我去卧房换身衣服,他们都等着你去用晚饭,阿姐亲自下厨熬了汤。”
说罢差些咬了舌头,魏无羡才说失了味觉,自己为何偏偏提这一桩?
魏无羡只从善如流地带出些欢欣的神色来:“好啊好啊,那我们快走吧。”
江澄点头,却并不先提步,只将手探入斗篷中,十指交缠地握住了魏无羡。
他感受到魏无羡的手一颤,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并不侧首看人,只一面走着,一面目视前方,状似不经意地道:“从前是从前,往后,有我在一日,必不再陷你于此。”
魏无羡又酸涩又好笑,然而江澄话中暗藏着的、起誓般的郑重听得他心惊,使他不敢插科打诨:“你又说糊涂话了,你陷我什么了?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随你说。”江澄先了半步,带着魏无羡,一步迈入流金般的夕照之下。
(二十六)
魏无羡一身妥帖合身的堇色锦袍,随江澄进了霁色阁,步履轻快,藕荷色的发带在风中一跃再跃。
饭菜都已上桌,只等他二人来了便开动。江月白投来征询中略带担忧的眼神,魏无羡轻轻摇头,应了回去。
“阿羡终于来了。”江厌离粲然一笑,掀了砂锅的小盖,给众人盛汤,“你最爱的莲藕排骨汤,为了庆贺你归来,今日的排骨都给你一个人。”
“阿离!”
“阿娘!”
金子轩和金凌一脸哀怨。江澄下意识望了魏无羡一眼,魏无羡恍然不觉,笑着道:“好啊好啊,师姐最疼羡羡了!”
江厌离放下碗,伸手抚了一把魏无羡的头发:“好了,我们都动筷吧!”
好菜须有好酒。仍是按魏无羡的喜好备的荷风酿,温得微烫。
“用小杯有什么意思,换大碗换大碗!”
江厌离颇不赞同:“阿羡,多饮伤身。”
江澄却道:“阿姐,随他去。”说罢径直起身,“我去取。阿姐素来酒量浅,阿恒和阿凌还小,金子轩,你陪我们喝。”
金子轩好胜心起,拍案道:“喝便喝,谁怕谁!”
魏无羡亲自斟的酒。
“第一碗,敬江澄。”两只碗沿“叮”地一敲,“这些年,你辛苦了。”
江澄不答,两人默不作声地将碗中酒饮尽了。
魏无羡复倾满一碗:“第二碗,敬师姐。从前让师姐伤心了,阿羡向你赔罪。”
江厌离含泪一笑,将杯口碰在魏无羡碗沿,一饮而尽。
“第三碗,敬金子轩。”
金子轩诧然:“我?”
“少废话,喝不喝?”
“喝!”金子轩举碗,同魏无羡干了一回。
魏无羡抬袖,拭去唇角淋漓酒液,目视金子轩道:“当初你求娶师姐,我一万个不放心,怕你是为金家谋利,怕你负心薄情,怕你当时虽是诚心,却只是将射日同生共死的袍泽恩义错认为情爱。幸而成婚以来,你待师姐如珠如玉……多谢你,姐夫。”
金子轩被一声“姐夫”砸得迷迷糊糊开始傻笑,甚至开始思考是否应给魏无羡补一份改口费。江厌离忍俊不禁,为他多夹了一筷子菜。
而魏无羡已扬起酒碗,转向邻座的江月白:“第四碗,敬阿恒。”
江月白忙起身:“爹爹,我是晚辈,这怎么受得起?”
“我们不论这些。”魏无羡碰了碰江月白的酒杯,又腾出一只手,在江月白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当初丢下你和江澄,是爹爹的不是。但前两日你未说尽的话,爹爹也听懂了:负累亏欠,都不是父女之间当讲的。你若还介怀我上回称你‘女公子’,今日也要同你说清:爹爹不是想与你生分,‘女公子’一言,是为表爱重,爹爹盼着你能与男儿一般任意施为,不受世情拘束。”
江月白掩过心下触动,轻轻颔首:“如今我分化为乾元,当遂爹爹心愿。”
“大舅舅!”另一侧的金凌拽了拽魏无羡的袖子,“我是不是也有份?”
魏无羡笑道:“自然!便敬阿凌素未谋面,却始终念着我的情分。”
金凌心满意足地与魏无羡干了一杯,拎起腰间的银铃道:“大舅舅,你送我的银铃,爹爹命人修补过,我自幼便戴着,不念着你也不成啊。”
那银铃极精致,遍布符咒刻纹,有几处破裂凹陷,都用如发的金丝细密补就。一样的银铃,江月白腰间也有一枚,那一枚完好无损,行走间无声摇动,只遇邪祟或注入灵力时作清脆丁玲声。
魏无羡目光悠然,仿佛陷入某一段久远的回忆:“等我空闲了,再做一枚好的给你。”
金凌大喜:“一言为定!”
酒过三巡,谁也不曾想,最先醉倒的竟是金子轩。
魏无羡目瞪口呆:“他这才喝了……三碗?”
江澄沉重地点头:“似乎是的。”
“他当家主这些年……都不用练酒量的么!”看江澄便知,他的酒量与少年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都是莲花坞重建那几年奔走应酬练出来的。
江厌离莞尔一笑:“阿羡你不晓得,子轩刚继任时,阿瑶还在金鳞台,觥筹交错都是阿瑶代饮;后来阿瑶与泽芜君成婚,那时已无人敢灌子轩的酒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魏无羡感慨,“不过,他喝醉了为什么抱着我?是醉得不认人,将我当做师姐了?”
金子轩恰到好处地嚎了一声:“魏无羡!”
还真不曾认错人,魏无羡却惊悚地挣扎起来:“金孔雀,你醉便醉了,哭什么!这衣裳是借的江澄的,都被你哭脏了!”
江澄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
金子轩旁若无人地嚎啕:“魏无羡!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魏无羡面上的笑意淡了:“你对不起我什么呢。”
金子轩哭得气短:“穷奇道……我未能护住你。你不当死……你不当死!阿离虽不说,心下却未尝不怨恨芥蒂;晚吟更是放不下。还好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不准再走!”
江澄听到“穷奇道”三字已霍然变色,被魏无羡一把按住。
“算了,让他哭吧。”魏无羡用力拉开金子轩的手臂,将人交到江厌离手里,看他又迅速环上江厌离腰间,翻来覆去只是说:“阿离,莫要再怪我。”
“他对不起我什么,师姐又怪他什么呢。”魏无羡盯着金子轩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一声,暗骂道:“这傻子。”
(二十七)
青山如削,残雪如幡。
数百年前,岐山温氏先祖温卯,耗时八十一日,以一己之力斩上古凶兽穷奇于此深峡,此处故得名穷奇道。穷奇者,状如虎,蝟毛,有翼,能驱妖邪;史载为少昊子,毁信废忠,惩善扬恶,或言其食人从头始,天下之民共恶。
魏无羡号夷陵老祖,相传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驱驰邪祟之能不下于穷奇,如何看,穷奇殒身之所都不似他的福地。倘若是如今的魏无羡,经历过带温情一脉雨夜奔逃之事,或许心有戚戚,会选择避开此处、不再踏足;然而当时的魏无羡过于年轻,不信命数、不信人力有时而穷,毫无芥蒂地再次取道,徒然多添一桩一念之差、无可挽回。
魏无羡不畏死,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人,人无不贪生。倘若再来一次,最迟最迟,魏无羡也要在见到金子轩的第一瞬,毫无犹疑地转身离去。
金子轩抵达穷奇道时,温宁已被魏无羡扯断颈上红绳,与金子勋带来的人打得天昏地暗。魏无羡孤身站在金子勋与一众护卫身前,剑拔弩张。
“都住手!”
金子轩一身牡丹银绣滚金边的金氏少主袍服,轻盈跃下山谷,落在魏无羡与金子勋之间。
金子勋面色骤变:“子轩?你怎么来了!”
金子轩站定,收剑回鞘,胸中怒气翻滚:“你说我来做什么!”
“阿瑶呢?”
金子轩勉强平复气息,答道:“我将他扣在金麟台了。若非我看他神情不对撞破了他,你们便打算这样胡来?你中了千疮百孔,为何完全不告诉我,一言不出作此私谋!”
金子勋心下暗道:“伯父说得果然不错,以你对江厌离情分,但凡向你露出丝毫口风,此事都办不成。”口中却答:“子轩,嫂子那边你且瞒一瞒,回头我解了身上这些东西再向你们赔罪!”
金子轩来穷奇道前,已认定双方因消息不通生了误会龃龉,解开便好,而他也是为此而来,见金子勋并不将他的话往心里去,面色一沉,肃声道:“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你们都暂且收手。”
金子勋如何肯,二人言谈间来往几回,金子轩定要双方罢手、同上金鳞台对质,但自己已接下金光善死令,绝不能让魏无羡这个下咒的小人活着踏上金鳞台半寸砖阶;又兼金子轩情急之下,吼了一句“住口”,金子勋自幼虽比不得金子轩生而尊贵,可也是一呼百应、无人敢不服,养得意气骄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气之下,将方才半空中抓住的、装着满月礼的小木盒,顷刻间捏得粉碎。
魏无羡耗尽心血准备了一月之久的满月礼,便这般在眼下化为齑粉,他胸中一把无名怒火熊熊烧起,手腕一翻,凌厉的一掌直击金子勋。
金子轩便站在金子勋身侧,自然不会令魏无羡得逞,伸臂将他拦住:“魏无羡!你够了没有!”
然而便是这一句话之间,他见魏无羡胸口急剧起伏,眼眶赤红,忽而忆起百凤山上,魏无羡亦是这般心神激荡、煞气四溢,脑海中一念闪过:“他心神控制大不如前已是显见,可若不触他逆鳞,倒也不至于发疯。上次子勋如何言语讥嘲,他都淡然受之,直到听子勋攻击云梦江氏的家教,又辱他‘家仆之子’,这才流露出杀意。这次又是为何?”
心念电转,金子轩立刻联想到被捏碎的那只木盒。他弯下腰,手指拨过砂石间的木屑,当中混杂几片碎玉和断裂的丝绦,掩着一只精巧的小银铃,虽有几处裂痕和凹陷,却仍清晰可见铃身上符文密布,九瓣莲栩栩如生。金家纵有宝物堆叠如山,这样一只银铃也不易得,因能刻者未必擅符咒,擅符咒者未必有巧手。显然,这只银铃曾被缀上相称的白玉流苏坠子,妥帖安放在木盒里,原本是一份极精细、极用心的礼物,赠予的对象亦不言而喻。
无怪魏无羡几近失控,任谁精心预备的礼物被肆意损毁、委落尘埃,都大度不起来。金子轩这般想着,对魏无羡的怒意倒是慢慢地降了下去;他定了定神,对魏无羡道:“多谢你的贺礼,子勋不懂事,我代他道歉,这银铃虽遭了些损毁,也不是不能修补。”
魏无羡听了,眼下的血丝渐渐退散,恢复几分清明:“你还肯收我给金凌的礼……这么说,你邀请我时,并不知晓他们截杀我的计划?”
“自然不知!”金子轩又冤又气,“你当我是什么人!”见魏无羡神色迟疑,他又道,“你先让这个温宁住手,命他停下,莫把事情再闹大了。”
魏无羡眉头复又蹙起,哑声问:“你为何不让他们先住手?”
金子轩越急于止息纷争,越觉魏无羡不可理喻:“这个时候你还这般强硬做什么?都冷静下来,先随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论一番老实对质,将事情说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无事!”
然而心下觉得不可理喻的又岂止是金子轩一人?魏无羡才平息了些许的怒火又窜上心头:“收手?但凡我让温宁收手,立刻万箭穿心死无全尸,还上金麟台理论?便是我真上了金鳞台,金光善金光瑶巧舌如簧,仙门百家指鹿为马一通附和,我自卫反击也能成了滥杀无辜,到时理在谁处、谁还听我理论!”
他心下一阵压不住的委屈羞恼,只觉万事荒唐无端:金子轩劝不住来截杀的金子勋,反而要他一个被截杀的先停手;便是他不知这截杀的计划,那又如何?他始终是金家的人,下杀手的始终是他父亲和兄弟。若非师姐嫁入这一滩浑水的金家,自己何至于投鼠忌器、动辄得咎;若非这金子轩迷了师姐的眼……若非金子轩!
魏无羡满腔不自知的恨意左冲右突,几乎要撞开心房,金子轩尚无所觉,伸手似欲擒住魏无羡:“为何你就是不肯稍微服软一次!阿离她……”
然而话音未落,战场上厮杀滚打磨炼出的直觉,使他下意识揽着魏无羡侧身一避。
温宁不知何时已近了二人的身,睁着没有瞳仁的惨白双眼,面容麻木而狰狞,右手五爪大张,寸许长的尖锐指甲撕裂空气,直取金子轩背心。
金子轩一把推开魏无羡,脚尖点地急速后退,袖袍灌满冷风,右手已按上腰间剑柄,岁华出鞘在即;然而温宁更快他一步,世间第一凶尸的身形迅捷如鬼魅,猿臂一展,眼看便要刺穿金子轩前襟!
(二十八)
温宁右掌距金子轩胸口眼看只差一线,正要向前攫去时,忽而一滞。
生死搏杀,往往决于毫厘,虽只有刹那的停顿,却也足够了。金子轩如鹤展翅,跃离地面,顷刻间退出十丈有余,反手一抽,岁华出鞘直刺而去。温宁瞬间撤掌回收,五只利爪仍是被袭来的剑风绞得粉碎,若是再晚一分,整只手掌都要被齐腕削断。
温宁锲而不舍地挥出第二掌,依旧朝金子轩心口扑去。魏无羡终于从不可置信的呆滞中抽出,凄厉地喝道:“温琼林!”
温宁身形又是一止。魏无羡趁机咬破指尖,凌空绘出一道血符,用力拍向温宁后背。温宁浑身一颤,面上黑色纹路渐退,墨色眼瞳缓缓落回眶中。
他显然反应不过来自己做了何事,茫然地转向魏无羡:“公子?”
金子轩见他停手,顺势收剑,只是剑风依旧割开了温宁的一侧袖摆,一截粗布不轻不重地掉落在地。
魏无羡气息不匀,颤着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一双手止不住地细微战栗着。
“咔嚓”一声微弱脆响。
金子轩低头,在袖口中摸索片刻,抖落四五片碎裂的银制铃身。
方才温宁的异常有了解释,并非他神智恢复、手下留情,阻了他那一阻的,正是他方才随意拾起、拍了拍沙尘搁入袖中的银铃。只是铃身到底遭过损坏,只抵得住一击之力,第二击之下便彻底碎了。
金子轩抬眼,正与魏无羡焦急的目光撞上,二人虽未受伤,却都狼狈不堪。
若我当真死于此处……
若我当真杀了他……
一瞬间俱被冷汗湿透了后衫。
“金子轩!”
魏无羡三步并作两步跑来,伸手去握金子轩的肩头:“你没事吧?”
金子轩压下惊惶,见魏无羡走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拍落了魏无羡将停在他肩上的手,又运上灵力将人推离:“滚开!”
魏无羡踉跄着退出七八步远,距温宁也拉开一段距离,三人立呈三角之势。金子轩到底还陷在命悬一线的阴影中,他从未距离死亡如此近过,即便明知魏无羡依靠心神操控温宁,其实几步的远近根本左右不了什么,却仍是下意识地将魏无羡推至远离温宁的一侧。
他方才,是真的在魏无羡身上感受到了控制不住的杀意!纵使不愿承认,这让他如何能不畏惧防备?
魏无羡瞬间领悟到金子轩的用意,急道:“我没有!金子轩,我……”
然而视线中金子轩的怒容忽而被一抹惊恐的神色取代,下一刻,魏无羡听到了一声血肉撕裂的闷响。
那闷响极近,魏无羡低下头,看到穿胸而出两寸许的箭头。
金子勋不知何时已绕行到魏无羡等人的后方,站在山壁间,从他弯弓搭箭,到金子轩看到流箭欲开口示警,再到温宁因金子轩变色、侧首看到箭来,欲伸手去拦,却因距离太远而最终捉了个空,一切不过发生于一息之间。
但不应当……魏无羡自诩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他如何会对背袭的箭矢毫无所觉!
除非——
箭头上的血迹凝结成珠,顺着斜面缓缓淌下,露出白铁上蜿蜒的符文。
和风符。
“魏无羡!你最近又作什么妖,成日不见人影,几次议事你都不到场!”
魏无羡见是江澄来了,喜道:“来来来,江澄,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你转过去,往前走几步!”
“嗯?”江澄不明所以,被魏无羡推着走出一段,听见魏无羡倒退回原处的脚步声,“魏无羡,你先说你要做什么……”
下一刻短小的弩箭擦着他的面颊掠过,径直钉入前方的栅栏。
“魏无羡!”江澄怒气冲冲地回过头,“你要死啊!”
却见魏无羡大步跑来,将自己一把抱住,只差不曾举起来转个圈:“成功了,江澄,我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你给我说清楚!”
魏无羡撂开手,捏了捏江澄的脸:“好江澄,别板着脸,是我错了。不过,你方才是不是不曾听到风声?”
风声……的确不曾!江澄甩出紫电,将弩箭拔出、勾到手上,只见箭头上刻满繁复的符咒,显然,这便是魏无羡测试成功的新发明。
江澄略一思索便明了:“你该不会是为了金子轩吧?”
平城守将是温若寒从前的近卫,用兵与修为都相当了得,射日盟军久攻不下,金子轩以兰陵金氏善射,自请带领心腹携袖弩潜入城中,行刺杀事。
“是啊。”魏无羡勾住江澄的脖子,整个人靠了上去,“金孔雀不知死活,向赤峰尊下军令状,除非一举成功,否则不是死在平城,就是死在赤峰尊刀下了。”
“他那样伤阿姐的心,你倒是巴巴地贴上去给人家做东西。”
江澄语带讥嘲,魏无羡不以为意,勾着江澄的手臂紧了紧:“私仇是私仇,战事是战事。金孔雀待师姐无礼,揍多少次都不为过;只是他若死,金家便一个主战的也无,你是愿意应付金孔雀,还是愿意应付金光善那老狐狸?”
道理江澄自然都懂,故而心下再不痛快,也只是翻了个白眼:“行了,我给金子轩送去。我倒也想看看,他往后还有什么脸面来我云梦江氏的议事帐篷。”
金子轩成功射杀平城守将,与驻扎城郊的盟军里应外合,终于拿下这易守难攻的一城。金子轩自然夺得首功,在他再三坚持之下,第二份功劳归于魏无羡。符咒图纸分发盟军各家,泽芜君蓝曦臣征得魏无羡同意,为之命名“和风符”。
彼时的魏无羡如何能料到,来日取自己性命的,是自己亲手设计的符咒;魏无羡为保金家人而创的和风符,被刻在金家的箭上,穿过了自己的胸口。
剖心裂肺的痛楚迟到地席卷而来,魏无羡痛得几乎站不住,眼前阵阵发黑。似乎有谁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又似乎是金子轩的面容逼近,那张俊秀的脸上全无平日的端肃骄矜,失态得不成样子。
他终于回忆起中箭前的种种,挣扎着将余下的半句话坚持说完了:“我当真,不曾想要杀你。”
昔日云深的漏窗下,他不曾想要杀金子轩;百凤山上,他不曾想要杀金子轩;今日,他更不曾想要杀金子轩!
他分明,只是想顺顺利利地参加满月宴,抱一抱小金凌,见一见师姐,还有、还有江澄……
何况阿恒还留在山上,若自己再回不去,阿恒当如何?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取心脏,魏无羡张口欲言,气息却不上不下地梗在咽喉处,良久,才从肺里呛出一口血,意识不由自主地涣散开去。
(二十九)
醒转时身侧疾风不止。魏无羡勉力撑开眼,撞进视线的是金子轩一张苍白劳累的脸,他背后暗色云团翻滚,最远处一抹残阳如血,天光已是强弩之末。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御剑的金子轩抱在怀中,伤处前后的箭杆都已利落削断,金子轩的手臂撑在他后肩和膝弯,握住他肩头的手还在不断输送灵力。
身上疼得不算厉害,只是浑身浸在血里,衣裳几乎湿透,他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
金子轩立刻低下头:“魏无羡你醒了?”
“嗯。”只应一声,牵动肺叶,立时隐隐作痛,幸而也不十分难捱,魏无羡蹙起眉,咬牙忍住,又问,“温宁呢?”
金子轩却只见他醒转,面上忧色稍稍褪了些:“说要找他姐姐,跑得比谁都快。他不会一去不回吧?”
魏无羡下意识想摇头,但金子轩立刻低斥他“别动”,他只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温琼林为人,极重情义,一诺千金。既然这般说了,必定会接情姐往金鳞台去。虽有些强人所难,但只得拜托你,替我……护着他们性命。”
金子轩毫无犹疑:“放心,他们是要救你,纵是父亲要做什么,我也会力争到底。你且宽心,这一箭幸而错开了心脏,你在金鳞台安心养几个月,总能好的。”说着,又想起什么,道,“我未随身带伤药,你怀里有个白瓷小葫芦瓶,装了一丸药,我闻着又像伤药又像补药,便从权喂了你。”
魏无羡微微无语,金子轩的眼力未免过于好了。那是温情耗了三个月配制出的留魂丹,顾名思义,意在与阎王爷抢人,三分药七分毒,纵是多破败的身体,也能调起片刻的精神气力,麻痹痛楚,行动基本如常,只是药力过后的反噬十分强劲,轻易不能用。说是伤药,倒也勉强能算,金子轩当真错有错着。
“多谢,药是对的。”
金子轩仍有些疑虑:“那便好,我总觉得你这血有些止不住,似是不大好。若药对症,兴许再过片刻便起效了。放心,再有半刻钟,便能到金鳞台。”
魏无羡心知血流不止多少有留魂丹活血复脉的缘故,但这一节却并未预备对金子轩说:“药是对的,但我大概撑不到去金鳞台了。”
箭虽未穿心,却大伤肺经,与射日时的旧伤相叠,若非留魂丹强激,此刻恐怕连话也说不出;更不必提他失金丹后一直体虚,又反复伤上加伤、病上加病,甚至于四个月前生下阿恒、大伤根本,在床上足足躺了月余。温情未尝不曾警告过他,再来一次大伤大病,便是她也绝难救回。
他原本想,参加过满月宴,再见一次师姐和江澄,也见一次他的小外甥,回去便着手毁阴虎符,纵出了什么意外,总算了无遗憾、死生无怨。
谁知天意高难测。
金子轩只当他因伤势沉重而悲观,何况金丹修士都有自愈之能,故只是随口安慰道:“莫要胡说,你伤在此处,当真无性命之忧。我知千疮百孔咒不是你下的,到了金鳞台,你只管治伤,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魏无羡并未接话,却又问:“你身上有无空白的符纸……算了,你从来看不上这些,必定是没有的。”他自然带了许多,只是都在怀中,早已被血浸透,写不得符了。“若有汗巾帕子什么的也可,我给江澄录个留声咒。”
留声咒是魏无羡孕中打发时间的发明,金子轩自然不曾听过,但望文生义,也能猜出用处。他终于觉察出魏无羡话外的不祥,如遭雷击:“魏无羡,你、你是说真的?”
魏无羡失笑:“你别多想,不全是这箭伤的事。”
从魏无羡仰视的角度,清晰可见金子轩面色惨白,嘴唇轻颤着,良久才嗫喏出一句:“魏无羡,我当真不曾要……”
“我知道,你当真不曾要杀我。”这不是自己方才想说的话么,真是风水轮流转。“少废话,借不借?”
怀中人脸上仍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熟悉情态,那是名为“魏无羡”的情态,分明是从前在云深听学、在射日军中,一言不合针锋相对,他见惯了的样子,倘若面色和唇色再红润些、嘴角少挂几缕血丝,当真毫无差别。他二人论不上什么情分,说是冤家还更贴切,但惺惺相惜之意也做不得假。他知魏无羡是何等人,他当真不曾想要魏无羡死……魏无羡不当死。
金子轩用力闭上眼,掩去眶中热意和喉头的哽咽,低声道:“我怀里有阿离给我做的的帕子,你自己取。”
丝帕叠得四四方方,置于金子轩襟怀深处,是洁净的素色,收边走线针脚细密匀称,魏无羡曾无数次在自己的衣裳上见过。帕上并无图画绣样,只在右下角以小楷簪了“鸿飞”二字。轩者,高扬也,故铭“鸿飞”。
魏无羡迟疑地掂着丝帕一角,想到血一涂上去,便将它弄脏了,竟似是将师姐的心意一并弄脏了似的,迟迟不舍得动作。金子轩忍痛侧首不看他:“你用,这样的帕子,要多少阿离给我做多少。”
魏无羡心下讶异金子轩的体贴,虽则这体贴仍是别别扭扭的,口中笑着斥他:“你可别累坏了师姐,看江澄不揍你一顿。”右手之前沾上的血渍已干,凝成一片片铜红色的泼釉,魏无羡试着咬破指尖,竟无力做来,干脆蘸着伤处涌出的鲜血,在丝帕上勾勒出淋漓一片似篆似草的笔划。
要与江澄说什么?须托付阿恒,须尽力再保一次温情一脉。阿恒还罢了,保住“温氏余孽”谈何容易?偏生此事只能托与江澄。江澄不是他,做不得事了拂衣去的决然姿态,江澄本就一直在周旋、一直在挣扎。他又怎能至死是江澄的负累?
留声咒只得一张,魏无羡也只有气力录一次。他曾以为,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将有很多话说与江澄;原来真到了这一步,他选择说的却不是那些。
魏无羡无声默诵咒语,以念力刻入开启留声咒的音诀,而后用指上未干的血,在丝帕正中点上最后一笔。
丝帕上泛起暖而微弱的红光,魏无羡阖了眼,却如往日一般,兴高采烈地、字尾都上扬地唤了一句:“江澄!”
“你走后,阿姐对金子轩非无芥蒂。”
魏无羡惊觉江澄站在自己身侧。不远处江厌离扶着金子轩,对着木盆吐得天昏地暗;金凌和江月白虽用小杯饮,大人顾不上拦他们,竟也喝得有些多了,只未醉死,各持着剑鞘,在庭下你来我往打得入迷。金凌还罢,以往江月白从不这样胡闹,幸而她酒量随了两位父亲,尤其随了魏无羡,面颊如火烧,持剑鞘的手却仍是稳的。
“满月宴自然办不成了,可被你的留声咒一搅,剿灭夷陵老祖的庆功宴却也办不起来。阿姐当晚便带着阿凌回了莲花坞,金子轩如何劝也不回去。后来我计划在莲花坞清谈会上围剿金光善,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金子轩再来接阿姐,我要他起誓带阿姐出门散心,三月内不准回金鳞台,他应了,这才带走了阿姐。谁知……金鳞台靖乱后,又揭露出金光善针对你的种种算计,阿姐便又回了莲花坞,一住三年。直到阿凌晓事,金鳞台的老家伙们施压金子轩,说断没有自家少主在别家长大的道理,阿姐才回去,此后几年,都不愿着宗主夫人袍服,即便是清谈会上,也以无牡丹纹的素服示人。”
魏无羡黯然不语,良久才道:“你当知道,这些非我本意。我总是盼着师姐恩爱美满的。”
江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也不必杯弓蛇影。当年爹娘被害、莲花坞被毁,确实是我迁怒于你;如今我尚不至于没良心到骂你死了也祸害人。”
“……我没有这样想。”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江澄似乎并未留意魏无羡攥住自己袖摆的手,“不过,再说什么‘本意’不‘本意’的,也没什么意思。我以为这十几二十年下来,你当与我一样懂得,世事本就不愿如人的意。往往越想留住,越是徒劳;越希求各不相负,越是负尽诸人。”
魏无羡浑身一震。江澄的语气太缥缈,令他恍惚,这人比自己更不似尘世中人,或许下一刻便要远逝。
江澄说的是他,还是自己?
魏无羡用力捉住江澄的手臂:“那你待如何?”
江澄侧过脸,深深望进魏无羡的双瞳,忽而倾身在魏无羡唇上啄了一下。
他道:“我仍想再试一次。”
(三十)
江澄最终仍是醉了。
也不知他如何犯了轴,一心要灌醉魏无羡,你一杯我一杯,荷风酿一坛接一坛地下肚。且不论以魏无羡如今的体质,饮酒如饮水,便是魏无羡从前失了丹时,酒量都比身经百战的江澄还强些,是个天生千杯不倒的。只是江澄素来好胜,这一件也不例外,到如今都不肯长记性。
于是江澄不负众望地瘫在桌前不省人事,魏无羡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将人负在背上。
二人少时外出夜猎,总要先在码头酒肆喝得尽兴才回莲花坞。魏无羡酒量强些,都是他背着醉死的江澄回屋,像今夜这般。魏无羡一步一步走着,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思。
从霁色阁往江澄居住的任气轩有一小径,夜间无灯,魏无羡随手拧起一盏灵火,照在身前几步。脚下碎叶吱呀,两侧枯瘦枝干横斜,头顶时有鸦啼。他记得这小径原本铺的是卵石,苔痕遍布,自己小时遇着雨天,多少跌过几跤,现下却都换了平整的青石板,心下暗叹江澄宠孩子宠得着实太过。
魏无羡的步伐大而稳,片刻间已到了任气轩。他将江澄一路背进主卧,稳稳放在榻上,正待转身去点灯,忽觉发带的尾巴被轻轻拽了一下。
他回过头,江澄睁着一双杏眼,在夜色中亮得吓人。
也不知他何时醒的,开口便问:“你去哪?”
魏无羡心想,既然你醒了,我自然功成身退,江澄又道:“别想了,我可没让人收拾青萍居。”
青萍居是魏无羡从前住的屋子,与江澄从前住的白鹭居同在弟子宿舍,是最宽敞的两间。魏无羡莫名其妙,这人还真无半点欢迎自己回来的意思:“那我住偏厢?”
江澄微微眯了眼,切齿道:“你一个宗主道侣,你说你住哪?沁水斋么!”
从前江枫眠夫妇不睦,在江澄幼时便已分居,几乎是个全仙门的笑话,虞紫鸢所居的院子便是名作“沁水斋”。魏无羡听了这话,一时又是忐忑难安,又是心酸心疼,他知双亲不和是江澄自幼最大的心结之一,如今连这样的气话都说了,自己倒真应不出第二句话来。
江澄见他讷讷不再开口,才满意道:“你,闻着一身酒气,给我去沐浴!省得待会平白污了我的床。”
魏无羡乐了,得,敢情这人还是半醉半醒,这哪是魏无羡身上的酒气,分明是他自己的。江厌离细心,一早吩咐备下热水,魏无羡三两下将江澄剥个干净,塞进浴桶。
江澄起初还扑腾两下,但温热的水波随即安抚了烦躁的心绪,心下一松,意识逐渐湮没。
魏无羡其实也不会伺候人,只将门窗掩了,走到外头对自己捏了个清洁诀,又四处转了一圈,这才回去找江澄。他还记得下午江澄领了他来换衣服时开的箱笼,便还在那里头取了一身素白中衣,到屏风后将尚且迷蒙的江澄捞了出来。
江澄撑开眼帘瞥了一眼:“这不是我的衣服!”
“可这是我从……”
“我穿丝的,这是棉的,笨死了魏无羡!”
魏无羡“嗤”了一声,正要反口嘲他大少爷做派,忽而怔住了。
不错……他二人从小爱穿的衣料便是不同的。魏无羡幼时随魏长泽、藏色夫妇浪迹各方,他二人夜猎不收平常人家的酬金,因此生活并不宽裕,夏着葛、冬着棉而已。后来几年流离、衣不蔽体,回到莲花坞后,魏无羡仍是怀念从前,也始终穿不惯光滑的丝绸衣物。虽说作为莲花坞大弟子,不好在服饰上失了体面,但他一直坚持最贴身的中衣须是棉服。
江澄却是穿惯了绫罗锦缎的。这么说,这件中衣是……特意做给自己的?
细想来,如今自己身上这套衣袍十分妥帖合身,可自己的身形比骨肉匀停的江澄可纤弱得多了,便是肩膀也稍窄小半寸,这套紫袍无一处不妥,那自然……也不是江澄“借”给自己的?
江澄一早为自己备了许多衣裳,且就置于他自己的卧房里,却一句也不同自己说。
魏无羡内心翻江倒海,他不能否认,内心暗藏的成见是那个负责迁就包容的角色始终是自己,他并未敢肖想过江澄于无声处的体贴,又或者他从前也曾对这样的体贴视而不见。迎着江澄略带水汽的、不解的眼神,他简直丢盔弃甲,口中说“你等着,我去拣你的衣服出来”,转身夺路而逃。
(三十一)
江澄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三言两语将这几日的心思卖得干净,他最后的记忆是伏在一人背上,那脊背是陌生的嶙峋和冰凉,但他却莫名安心,轻轻阖了双目,任那人携他一并踏过碎叶和鸦声。
意识全然清明时,他已经坐在自己榻边,身上换了干净的素锦中衣,身后有一人跪坐,用手挽起他长发,一团温热灵力从颅顶扫到发尾,缓缓地烘干发间的细碎水珠。
原来送他回任气轩的人是魏无羡。也只当是魏无羡。
江澄头也不回,只向身后伸出手,捉住了一节支离腕骨:“不许用灵力!”
魏无羡无奈,不知道今夜这位宗主大人哪里来的脾气:“那你说如何?”
江澄将魏无羡拽出来:“笨死了,用布巾啊魏无羡!”
魏无羡认命地撤了手,下榻一通翻拣,最后寻了一条未用过的面巾。谁家的金丹修士会备着拭发用的布巾,这也过于强人所难了。好在江澄睁眼一扫,未再开口挑剔,显然是纡尊降贵将就一番的意思,任由魏无羡在他身侧坐下,将那小小的面巾裹在他发间,一节一节向下擦拭。
魏无羡的手劲收得轻巧,连江澄的一根头发也未扯断,只最后微微倾身,在发梢略重地握了握,将垂坠的水滴吸去。江澄一低头便能看到他略有些松散的发髻,看到他如墨描成的双眉,看到他从眼角到眼尾的弧线,迤逦含蓄,似前朝浮屠石刻。
便是如此。江澄眼眶一热,几欲落下泪来。
他的父母,似乎并非从最初便是怨偶,虽然贯穿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是他们的争执、冷战、形同陌路,但在他记忆模糊的幼时,也曾偶得几次寻常人家所说的天伦之乐。他还能依稀记起,彼时父母尚未分居,他来任气轩、当时尚唤作映日轩,向父母请安时,母亲方沐浴完,一头半湿的、如藻的长发,被父亲用一方厚实的面巾挽在手中轻轻拭干,而母亲便斜眼去看父亲,粲然一笑,微红了面颊。
多年后的他忆起,才知那不是胭脂,是付与心上人的娇羞与满足。
便是……如今他与魏无羡这般。
母亲。江澄默念着,我终于也寻到一个愿意为我拭发的人了。
这般想着,江澄勾住魏无羡的脖颈,将人因惊异而未及合拢的唇瓣吮住了。
他尚未攻城略地,即被魏无羡一把推开:“江澄你发什么酒疯!”
酒早已醒了。然而另一把火从江澄心底烧起来,一路烧得眼底灿灿如电。魏无羡一把甩开他手臂,他便锲而不舍去捏魏无羡的下颌,被魏无羡牢牢卡在半途。江澄闪电般探出另一只手,又被魏无羡一把捉住。
他们便这样僵持,甚至以照镜般的惊怒、惊疑和惊痛的神色对视着。同源的两股灵力在屋内横冲直撞,烛火一豆接连一豆地熄去,帘帷乱舞,架上的铜盆倾覆、水淌了满地。
魏无羡先偏过头:“这件事算了吧,江澄。”
江澄不语,目光如剑。
魏无羡垂下眼帘,字句间一片空白、听不出情绪:“是我不好,旁的什么都应你。”
江澄仍是不答,面色惨白,犬齿陷在唇中,已渗出了血。
“你这样,也逼不出我情汛,徒然折磨自己。”魏无羡终于露出疲色,“你当知我已无信香,信香自然也对我无用。”
良久,江澄信手甩出一道灵力,窗棂洞开,魏无羡心知,自己难以嗅觉的梅香正随北风急速退去。
江澄起身,将倒塌的衣架扶起,取下上面的斗篷拍了拍灰,披在肩上。
“今夜我去偏厢,明日一早,我会命人将青萍居收拾出来。”
魏无羡骤然抬头。然而留给他的只有江澄裹在斗篷里僵直的背影。
“如今江家在我之上并无长老,要改族谱也只是我一句话的意思。若你仍不满意,我也可以出宗主令昭告百家……”
话音未落,却被魏无羡从后一把扯回,重重跌坐在榻上。
“你敢!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何时说过不当宗主道侣了!”
江澄愕然。然而一汪停滞冻结的热血终于又涌动起来,前赴后继奔赴他肺里的新鲜空气令他几乎呛咳。
“那你……”
魏无羡难堪地侧过脸不看他:“我如今这样,平白辱没了你。”
非人非鬼,已是最大的不伦了,还妄想什么敦伦?
江澄又是气,又是好笑,将魏无羡扑倒在枕衾间:“辱不辱没我说了算……魏无羡,你再这般,不是辱没我,是辱没我的心!”
魏无羡一怔。然而他终未再制止江澄,只是阖了眼,于齿缝间溢出长长的一叹。
雨收云散。魏无羡埋首在江澄肩颈间,有意无意地捻着二人散在衾被间的几缕乱发。
这具身体本应只感觉到疼痛的,可他太快活了,快活得情愿下一刻便赴死,竟让他也生出些奇异却并不难堪的幻觉。
缠在魏无羡胸前的纱布已经松散欲坠。这还是晚饭前江澄带魏无羡换衣时,亲手为他包扎的,并无实际效用,只是江澄见着箭伤处碍眼,稍作遮挡。
江澄便拽住魏无羡背后的纱布末端,随手抽了下来。
魏无羡霎时失色,抬手挡在胸前。宛如电光劈开脑海,江澄福至心灵地全都想通了。
为魏无羡包扎时,他确然有片刻难以自制,若能揽镜,他那时的面容想必十分扭曲。但那绝非嫌恶,只是回忆过于不堪,他痛恨当年陷害魏无羡的奸邪小人,也痛恨束手无策、只能从金子轩手中接过魏无羡冰凉躯壳的他自己。
但,落入魏无羡眼中,他作何想?
刹那间肝肠如被细丝狠狠绞住,满腔的酸楚化作哽咽,梗在江澄喉头。
原来魏无羡这样的人,灼热明亮得自己一度只得仰望、甚至连仰望都不得只得避开眼神的人,也会卑怯么。
伤处血肉外翻,历年如新,被定格在魏无羡死去的时刻。江澄支起上半身,拂过魏无羡散乱的鬓发,而后将一个珍重的吻,落在狰狞的伤口上。
他未发一言。然而魏无羡懂了,他半张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话,片刻后眼泪夺眶而出。他拼命遏制却忍不住,最后实在无法,索性推开江澄,将脸埋在枕中。
“别哭。”江澄将他捞出来,轻拍他肩头,“你今日才应的我,往后都不许哭。”
魏无羡含糊的字句闷在江澄胸前:“怨谁!都是江澄你技术不行,给老子疼哭的!”
“……”江澄额角青筋直跳,一腔疼惜怜爱全数隔空喂了金凌的仙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好好试试行不行!”
二人又闹过一阵,才将身上并屋中四处都收拾妥当。天际已泛出浅近些的蓝。
“你睡上片刻。”
“我如今的身体无需睡眠,江澄你睡吧。”
魏无羡神思清明,江澄自己却着实有了些倦意,令他十分郁卒。只是次日已定下了与金子轩一家同往金鳞台去,与蓝曦臣、金光瑶会面,亦是预备上元后的兰陵清谈会;自己确实需要休息,便听话地闭上眼。
然而睫毛被时不时地轻触,换作是谁也不能入眠,江澄睁开眼,原是魏无羡的指尖隔空临摹他眉眼,来来回回。
魏无羡冁然而笑:“心思重的人,还是闭着眼睛好看些。”
江澄不理会他。
魏无羡倒也无须他理会:“你说阿恒心思重,是不是随的你?怎么不随我,像我这样的多好养活。这孩子,没由来的七窍玲珑心,便是学你也学不成那样吧……真不知学的谁,我分明觉得她在外人面前的做派,绵里藏针的,似我从前认识的一人,却总想不明白是哪一位。你说,阿恒的剑为什么取名作‘无用’,她是觉得习剑无用,还是旁的什么无用?习剑怎么能无用呢,手中有剑,便能自保,也能护人。阿恒的剑法自然是好的,金凌便不及她,不过还是太板正了,哎,你交给我带几个月,保准大不相同……”
话声渐悄,江澄低下头,魏无羡安稳地枕在他臂间,面上犹带恬然笑颜。
“这般看来,也不是完全睡不成。”
江澄将人向自己怀里带了带,下颌搁在魏无羡头顶,无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