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雨

天色开始灰蒙蒙,白天的连绵小雨,添了丝丝凉意,灰蒙的天显得凝重。一级级台阶迈上去,确实有些许疲累的,总算明白之前电话里永远存在的高跟鞋蹬蹬蹬的声音。下雨天,她都是不出门的,难怪今天说来吃个饭聊一下天。他摇头,到底是个孩子,阴雨天气就闹情绪,心血来潮一样在周六的下午发消息要叫傍晚来吃饭,喝汤。

按了一下门铃,门就开了,穿得些许单薄,却不是家居服,他心中再次叹气,些许无奈,天天说怕冷宁愿开着小暖气也不穿多点。

“嘿,到啦!刚好呢,汤可以关火。”她一边用手指着鞋柜,一边带上门。家里自己用两双拖鞋,还有一双客人用,这习惯还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

“诶,如果我没看到消息,或者今天有安排,你的汤和饭菜怎么办,吃得了吗?”他忍不住问,走去厨房洗手。

 只是她并不以为意,一同走进厨房,关掉炉灶,从消毒柜取出碗筷,撇撇嘴,很快接话,没关系啊,汤我自己能喝掉,我很能喝的,饭菜放冰箱啊。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预想中的回答,何必问出口。

莲藕汤熬煮了很久,对面而坐,面前几样小菜,简单却也对胃口,清蒸鲈鱼,配上姜丝,一碟蒸排骨,瘦肉西芹,还有炒菜心,青青翠翠,这么多年,这样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只有汤是不重样的,春夏秋冬四时不同,配不一样的汤。汤略微有些发烫,他看她只是夹菜,不喝汤,不说话。一到阴雨天总是心事满满,不出声,他也不言语,只是低头夹菜,挑出鱼头脸颊的肉放到她碗里。

她马上夹起放进嘴里,脸上欣喜的神情,仿佛发生刚刚听到一个很重大的好消息。之后,开始絮絮叨叨。

我还会做其他的,但是,发现还是最喜欢这几样。

你做菜也要记得放姜丝,可以驱寒辟腥,加上小葱花点缀着真好看呢。

本来想问你最近身体状态再煮汤的,只是,这阵子阴雨又闷热的,还是煮点藕汤吧,错不了的对吧。

我要喝点梅子酒。你要是愿意打车回去,你也来一点,没有红酒了,只有梅子酒。

你要吃面条还是吃饭呢,我都煮了。

不管说的什么,他都给予肯定的答复,接连着喝了好几碗汤,也不着急这添饭,边吃菜边听她絮叨酒如何,最近新看的书如何,重新看的旧电影如何,讲到感动之处,也不知道是因为酒劲,还是真的深陷情节中,竟像看到泪光闪现。他一边听一边点头,停顿之处,问一两句主人公的情况,追问结局。


窗外的雨滴答滴答还在下,一顿饭,细嚼慢咽,竟也是吃了好久,他也谈及一些趣闻轶事,世界新闻,但是,她都是静静听着,却总是喜欢问他一双儿女的日常趣稚小事,听的时候笑容在脸上化开,凝在脸上,灿烂又安静。她总想着能和这一双小人儿玩耍,但是他从未带小朋友见过她,她也不恼,只是知道,总有他的理由。有些时候,他倒是宁愿她闹点脾气,但是她从不,总是有着一种倔强的顺从,一种倔强的逆来顺受,他只能叹气,有些事情无力改变,她的执拗,从来如此。只是,好多年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吧,也只是四五年的时间,却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

咚咚。她敲敲碗碟,探寻地问,想什么呢,收拾下吧,你看会儿电影,我自个儿弄这边。

话也只是说说,从来他都会帮她收好东西端到厨房,她洗碗,他就擦干盘碟。她并不言语太多,只是挂着浅笑。一切收拾完毕,暖橘色吊灯下,他盘腿坐在沙发上,正在无聊按着遥控,漫不经心选着影片。她走进来,两手背在身后,狡黠地笑,边坑着调子一边坐到沙发上,他忍不住呵呵呵地笑着摇头,果然还是调皮的孩子啊,藏着两个小蛋糕做餐后甜点,还有一瓶红酒。

不是说只有梅子酒么。他起身去拿酒杯,知道此刻她肯定急着吃甜点。

她撇着嘴。骗你的。然后吐一下舌头。

电视上放着她最喜欢的苏菲玛索的片子,她盘腿坐着,手臂撑着头,斜睨着,一边絮叨生活中的甲乙丙丁,偶尔眯着眼睛,也不是是不是微微有些醉了,长发倾泻下来,他抬手帮她别到耳后,抬手间忽然发现她下滑的泪水。

他整个坐直,完全不知所措。真是奇怪的姑娘啊,一边平静的絮絮叨叨,一边眼泪接连不断地掉下来,下滑之后掉落沙发上的泪水。他递过去纸巾,轻轻按住她的眼睛。怎能不担心呢,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控制不了情绪,哪怕会有低落,会有不开心,却从不会这样子,只是因为天气吗。

她继续絮絮叨叨。五年了老师。五年前也是这样的阴雨季节呢。如果不是下雨,如果我没有生病去吊瓶,他就不用急着跑去医院看我吧。没有下雨,车子刹车是不是会好点,就不会被撞到呢。老师啊,如果他当时留在你家里吃饭,多好呢,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在医院呢,谁不会生病呢,我为什么要叫他去看我呢。

中间哽咽的停顿,每一次,都像是留在心底的钝痛。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地拿纸巾,擦干好像永远不会停止的泪水。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眼泪呢?他哀哀地想,忽然明白,这是五年来,所有倒灌到心底的哀伤和泪水,都在今天,流了出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也是差不多停的时候了。她的呜咽变得微弱,声响更显沉闷,渐渐地,好像哭累了一样,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蜷着腿,缓缓斜靠在沙发上,枕着手,好像睡了。他挪了一下位置,将她的头枕在大腿上,好让她好好歇一下,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摇篮曲一样缓慢的节拍。这几年的记忆片段一幕幕掠过。他才明白,她从未走出。

如果,不是碰巧出事情的是他的学生,如果不是学生是离开他的处所,赶着去医院看她,两人的交情,就是,他的学生带着她在他家吃了一顿家常便饭。只是一场阴雨,却有着颠覆一切的力量。得知消息的时候,他赶去医院,看到悲痛欲绝父母,听到阵阵悲伤的哭泣,接着是赶过来脸色苍白的她,手背上贴着输液针口的胶布。

世界上总会有没有来由的仇恨,或者说人性的软弱驱使遭遇难以承受的事实真相前,总会寻找转嫁痛苦或者仇恨的对象,无论如何自身承受不了,那就,找一个物件盛放吧。就像,在警察口中得知儿子的去向,得知赶时间在最后几秒的红灯时候抢先过马路,刚好有一个司机紧迫地赶着最后的黄灯,这位母亲,看到手背还有绷带匆匆赶来的她,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并没有安慰,并没有因为有共同爱护的人就惺惺相惜。那一句轻轻的哽咽的阿姨刚刚喊出口,一个耳光就扇了下来。他并没有上前搀扶,因为固然承受不住这一巴掌,她也用力在地上撑住自己,然后很快站起来。对着一边哭泣一边责备她的中年妇女说阿姨再见,就走了。步子每一步都很稳,因为走得很慢,他跟在后面,总感觉每一步都要决心和勇气。他跟了一路,在医院门口时候,她转身,眼神悠悠的,并没有泪水。

老师谢谢你,你不用跟着我。老师,可以之后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葬礼我不会去了。到时候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

也许是喝了酒,她睡得并不安稳,时而手乱拨,时而发出哼哼的声音,怕惊醒她,他还是停下拍背的手。他想起,学生提过,他们是准备要完婚的,见过他的父母,她的家人也主要看她的意见。两人计划,先结婚,然后好好工作,他先完成下一步学业,之后,旅行补蜜月。大致规划也都想好,五六年后,也许,五六年后,还会有小生命出现。学生不算非常沉稳,果敢有谋略,她沉稳安静,却很坚定,似有一股力量。两人不是不般配的,成家立业,也算是比较好的安排。只是谁会想到后来的一切?所有计划都灰飞烟灭。也许是那时候开始,她便开始了苦海的航行。这场意外,他家人的责怪,都藏在她浅棕色的瞳孔里面。忽然他想起来,以前她的瞳孔是黑亮黑亮的,怎么现在成了浅棕色呢,还是,只是因为以前眼睛明亮,他才以为是黑亮黑亮的呢?他只是知道,她也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诉说病情,将学生从老师身边带离,就有了后续发生的一切。学生母亲的责怪,那狠狠的一巴掌,让她的四年不得不戛然而止。仿佛表达哀思都是一件错事,都尴尬至极。她将所有的责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在那之后她时常回学校去拜访他,并非钻研学术,只是说些日常事情。他从不多问,只能从她愿意说出的语言中,编出一张生活的网,连结出她前行的轨迹。

她偏离之前的学业方向,她重新换了工作,她选择了新行业,她谈论到喜欢的人,她重新有了喜欢的另一个人,她正式开始新恋情,新恋情很快结束,又开展了新恋情。她像一个幽灵,总是游离在外,但是如影随形,发现这点是在他出外做访问学者的半年,她仿佛销声匿迹一样,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平时的交谈,静静地听她讲生活中不痛不痒的事情,竟然已经成了习惯,或者是说,她浅棕色眸子里面,讲述故事时候的还有化不开的沉重,好像一个声音,你需要聆听下去,你会愿意聆听下去。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一种习惯。在她消失的半年,他根本没办法找到她,她在躲藏。之后,她浅浅提起这段时间,淡然概括,我遇到一个人,之后分开。他不多问,只是知道,半年来她过得不好,也知道,如她的性格,问了,也不会说。直到大概三个月前,依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她说出那半年的事情。那半年,一样面对生离死别的场景,这次面对的是她的父亲。那是在半夜里的事情,已然不存在最后一面只说。她只是淡淡地说,老师啊,我还记得白天时候,爸爸叹气,叫我要对自己好。在那之后,忽然明朗了。她忽然明白,所有未竞心愿,如果继续背负人事过错,都会在如水流年里,在稍纵即逝青春岁月里面,销声匿迹。之后就是她自己销声匿迹了,她用半年时间,去孤儿院做义工。看到那些流离失所,来到人世间仿佛是过错一样被人遗弃的小孩子,最初一段时间,每天都哭泣。也恰好那时候,碰到一个几年来,她觉得可以带来光芒的一个人。

可是老师,后来我想明白了,人世间,哪有那么多过错可以追究。这些小孩子没有错,只是她们不幸运。我只能在她们生命一小段时间里面,给她们一点点的爱。后来,我总会疑心这样的爱会枯竭。老师啊,我是没有错的吧。一切非我所愿,可是为什么,都会责怪我呢。老师啊,我好累了,我不想再带着这样的负罪感了,可是因为这样的负罪感,我才记得他,我怕一放下,就会很快忘了他。可是生活总要向前啊。

她语气平缓,但是丝毫没有歇下来的迹象。他知道她这几年并不好,有些时候,精神上的枷锁,会比牢笼更可怕,留在心上的泪水,永远擦不干。几年来她以为可以给她希望带她走出去的人,反而被枷锁磁力吸引,所有前期的卿卿我我情真意切都变成了一场场患得患失过错的追究,她总会在错的一方,精神上的虐待,他疑心她已经丧失爱的能力,因为一场场感情的结束,仿佛都没有了爱情的痕迹,只是一场情感刑罚的结束,她逃离了刑场。他从来不愿意去过问也不忍心过问她的工作,事业。

听罢那半年的诉说的时候, 他忽然心里一块石头放下来。曾经他总会担心她耽于儿女情长,感情泛滥的人会被情感反噬,自伤,除非能心定。几年来她从未心定,或者说,心安。也许,现在是差不多可以了结的时候了。

所有的事情由远到近,慢慢到现在, 他想起来,再过一周,就是学生的忌日,在这样的时候,她心绪不宁,但是他知道,过了就没事了,有些改变,只是需要一场仪式。迷迷糊糊地,她好像醒来,在叹气,老师啊,下周,我们去看他吧,这次我要带着花。

好。我帮你选花。几年来, 她去看他,从不敢带花,怕被他家人看见,怕招致来无休止的烦恼。现在, 他知道,枷锁已经放到地上了。

迷迷糊糊的,他也靠着沙发好像睡着了。 睡得清浅,也不知道之间, 便是天亮。

是一个晴天,窗户打进来阳光,听到鸟叫。她还在睡,睡得很安详。

等她醒来, 一定会说,终于是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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