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面对苏轼与“苏海”,在四个维度上的回应 ——《斑斓志》读札

内容摘要:对苏轼、“苏海”这样的历史文人和文学遗产,作出全面的回应,是当代文学上的一件大事。张炜先生以《斑斓志》,在四个维度上,对此作出了有力地具有开创性的回应。

关键词:还原真相维度   溯源探幽维度  当代唤醒维度  生命意义维度   


……特别是在文学上,我们对许多经典人物和著作,事实上都一直缺乏着一种回应的自觉。这就使我们拥有丰赡的文化遗产而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甚至让它成为了别人的资源。对待苏轼就是其中的一个显例。我们看上去似乎谁都能对他说上一通,但实在说那不过是近百年以来仕人对他的庸俗描绘、主观想象和概念共识,只是一个奇怪的符号而已。而拾人牙慧又恰是这个物质享乐年代的人们的拿手好戏。我们如果坚持以这样的回应来回应,我们事实上是在作践苏轼和“苏海”,也是在作践我们自己,辱骂我们自己。

他,对于我们,不幸竟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啊……

差强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年出版了张炜先生的一本24、5万字的《斓志》,一本关于苏轼、关于“苏海”的论文集,也是散文集,也是美文集。一部授课实录的整理稿集成。虽然,在书名副页上,它被划归为“人物研究”类,但是事实上它早已超出了人物研究的传统窠臼,而进入到心理学研究、人格学研究、文学研究、诗词研究等众多领域……而纵观全书,面对苏轼好“苏海”,我以为先生事实上是给予了四个维度上的当代回应。

四个维度的绚丽煇映、灿烂交错,委实给人“斑斓”之感;再加之文字的变幻多姿,正如村上春树称赞《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样:“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有让我失望过……”①它如一片月光泻地那样皎洁、细密、柔美和富于诗意。它叫人爱不释手,难以忘怀。


  一  在还原真实维度上的回应

“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允许的。但是不允许连哈姆雷特的性别、年龄等基本属性也被任意地各取所需;只是在通读了《斑斓志》以后,我们方才借以明白: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阉割着他和扭曲着他!我们所理解和宣扬的苏东坡,不过是被现代精神强奸了的一代文豪罢了。

譬如,苏东坡在大宋,在人类文化史上,到底应该划分到哪一类种群当中?也就是说他属于一个什么类型的人物?有多少人会随口答道:“风流才子”。张先生回答得特别温和、客气,他《斑斓志》中的文字,很多地方都是激越的,哪怕是叙述也是和私人的情感色素浸染在一起,从而获得了独特的抒情意味;而在这里他却显得非常沉着、有力、像京剧里的“麒派冷锤”。针对“风流才子”他说:“实际上这样说太过笼统”,“笼统”就是避实就虚,就是不肯说出真相抑或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真相!张先生继续说:“他同时又是一位能臣、辩才、旅行家、建筑师、丹青高手、诗酒才子、美食家和药草专家,类似这样的可以说头衔还出许多。”②苏轼原来是如此一个放在当代应该算得上“文理打通”的超重量级人物。这与舞台上的手执纨扇的翩翩小生相比,能够同日而语吗?他的个人形象一度显耀于朝廷,他的个人魅力甚至于迷醉过皇后,他的诗文每每震惊朝廷、流布民间,然后像巨流一样流传后世……到今天竟只剩下了一个“风流才子”。这其间都发生了一些什么?都流失掉了一些什么?都被愈来愈现代的人们动了哪些手脚?

我们还知道他是个“乐天派”,只因为我们的需要享乐,才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的。这似乎很适合当代的胃口。但是有几人细察过苏子是在怎样一种境遇中“乐天”的?他“乐天”的大部分诗文又是怎样一种“正话反说”、“自我引导”和“自我鼓励”,“以求得解脱”的?“也就是说,他的‘乐’不可全信,他的达观和畅然,也不过是一种理想的展望和期许。人生在世,苦是自不待言,待言的往往是‘乐’。‘乐天派’的称谓既不能照搬,也不能简单否定……”③

人们还根据那首妇孺皆知的《念奴娇·大江东去》而随帮唱影地指苏子为“豪放派”。是的,这样指陈极其方便也极其符合我们自己的某种爱好。我们每每认为狂言大语、中空号唱,即为豪放。谁曾理会到,那事实上是一种“必得一说,一吐为快”的性格使然?只有在“不顾其害”,但终不以为恨的情势下奔放而出,才算得上是“豪放”。“几次置大险镜而能脱身,几次置于大死地而能生还,这其实正是人生的‘豪放’内容。”④也就是说我们在说“豪放派”的时候,尚知道这派别意味着什么吗?

而,苏子的原意也并不在诗,文章非本业。写作对于他虽然是终生唯一爱好,但也从青少年的时候起,就转身走向了“沉重的仕途经济”。这一系列明明摆在我们面前,又往往令我们惊愕的事实真相,事实上只有在阅读《斑斓志》之时,才在我们内心不断地矫正、解疑、补充、诠释、颠覆、还原。这是一种最基本的回应,也是一种概念性的具有宏大力度的回应。


                    二   在溯源探幽维度上的回应


从本体意义上说,研究无非就是溯源和探幽。因此这一维度,事实上是“人物研究”类著作对作者的硬性挑战。在这一维度上作者所给与的卓越贡献,以及他所设定的溯源标的、探幽立项,他所投入的探究热情,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探究是随着对苏子平生旅程的揭橥而步步跟进的。像探究长江的源头之滴一样,开卷(讲)的首章(讲)首节《源与流》,就把考察纳入了博采和探思的行驶轨道。“我们且把苏东坡看作一条生命的长河,从源头做一回溯,把目光投向那个叫作眉山的地方”⑤溯源和探幽以这样朴素而沉稳的口吻开始了。自出生地四川眉山→苏氏家族→远祖苏味道(初唐“文章四杰”之一)→祖父苏序(民间诗人)→两位伯父(皆高中进士)→父亲苏老泉(“唐宋八大家”之一)→母亲程氏家族……一番根脉上的“回溯”,传达出了苏子出生和生长的“强大生命力的肥沃土地”,以及笼罩其上的浓郁的人文气息,对于一个巨型人物的重要;一个学识深厚的家族对一代能臣和一代文豪的决定性影响;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对于一位杰出人物又起到了怎样“至关重要的作用”。接着继续:

努力治学的青少年时代→师从眉山道士张易简的三年,揭示了苏子日后投入宫廷有时时思念玄门的最初源起。然后作者面对苏子遥远的源头之滴,不禁陷入了一片茫然:这就是全部的起因吗?这就是完整的标准答案了吗?这是思想者的茫然。是在缺乏实证和其他条件下,一位求索者自问自忖时所出现的迷离感。先生坦率地叙述道:“后人面对苏东坡这样一位奇人,会一次次设问由来,就像感叹黄河长江之浩而必要追寻其源一样。但是一部分奥秘或许是无法挖掘的,因为所有天才人物都是个案,后天的一些缘由好像都是一些表象,仿佛一切都有更深的渊源和设定,是一种自然的宿命。”“我们知道真正的源头更为繁复、琐屑和神秘的。它如何产生在这样的时空中,实际上时无解的。”⑥我尤其喜爱这一类无解的文字,它在徒叹奈何的同时,呈现的是一种微含忧伤的美。

在第二讲里,苏子从贬谪黄州开始,不停饭地迁徙,作者自此也不停地追踪附后,环环究缘,步步探微,直至对身处逆境的苏东坡,九死一生,却不辞退,不逃亡,不肯背离体制,内心令人惊悚的“隐秘”被探明——它又是何等自然而然,天经地义。

作者是一位著名的小说家;而人生,特别是像苏子这样多舛的人生,真像一部惊险小说一样曲折多别,矛盾复杂,所以作者在叙述时,看来是叙述,事实上早已把前因的草蛇灰线埋伏下来,为日后的变故起到了铺垫的作用。这种“铺垫”无疑是一种艺术化的溯源探幽。这种写法不止一处,只要我们有前后联系的目光,我们自会发现前章前节总是或隐或现地成为后章后节的源头活水。在第四讲第二节里,苏子阅读陶渊明,唱和陶渊明,模仿陶渊明,但终未成为陶渊明——最早原因的形成,事实上作者在第一讲第五节《最大的虚妄与神秘》里已于“不经意”之间,为我们初露了端倪。

“苏海韩潮”,苏子在无尽的起伏跌宕中为什么能创造出文学史上的奇观?这一类问题,其实是作者自己给自己制造的难题。然后他就叙述着、分析着,延伸着,像苏东坡一样地苏东坡着。作者认为,仅“乌台诗案”之后,苏子遭贬,这一时期的随意文字甚至是“稍有些多了”,这里的深层原因,作者挖掘到了苏子身上隐藏着的矿藏一般的东西:力。当生命处于孤寂和软弱境地,他的“悟想力和创造力正在缓缓堆积,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此时的苏子,天才的生命受伤之后,觉悟力超群,自愈力极强,创造力惊人,才思爆发力和写作魅力之大都令后人惊羡。⑦

而天才,为什么又为什么总是那么命途多舛?平生总是跌宕起伏?世俗社会怎么会有那么多磨难塞给他们?苏轼为什么把自己一生的差跌视为“平生功业”?他又为什么以德报怨?这样的解密,仅仅就只是解密吗?先生在溯源中,顺势,在诗化的语言形式里,将思想推向了一种哲学的高度。


三   在当代唤醒维度上的回应


     苏东坡到了现代,仿佛一直是“醒”着的。这只是由于“享乐主义的多媒体时代”的“偏嗜”之歪打正着。他的“豪放”恰巧适合于我们的大呼小叫;他的几句佳句年年年都写在月饼盒的广告上……就这样我们就可笑地以为他活在了今世,其实那正是“我们的庸俗、懒惰和不求甚解”所造成的苏东坡悲剧。

苏东坡和“苏海”的真正当代唤醒者,不是别人,正是张炜先生和他的《斑斓志》。张先生在《斑斓志》里,以他素来对网络时代的惊醒意识和忧患意识,处处唤醒苏东坡,或者反过来说,是以苏子的为人、为官、为文、为诗,随时唤醒这敏感而麻木的时代;力图转圜这个速疾而扭曲的时空。说到苏轼的“三大著述”、他的策论和奏议,先生指出“当代人不重理路,只求娱乐的特征”,并指陈,这种特征致使人们“只愿做一个欣赏者,一起快慰、慨叹、畅饮和歌唱。”⑧言语中透露着一股深刻的激情,那些带刺的词句,一针一针地扎了过来……而说到苏子的“惜别之诗”,先生转过头来猛然遇到了“粗暴”的现代人,因而流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不知从何时起,人和人之间的诗文相赠变得迂腐可笑起来,这值得好好

研究一番。也许这是野蛮通行泛滥的开始……生活急剧变化……失去了诗性……胸

无点墨的人相逢只会豪饮,只会留下宿醉合呕吐,那还可以指望他们作诗……相比

说来,现代人更显得无情无义……”⑨


后来,当说到苏子的“被旅行”,旅途中的苏东坡,先生又抓住了“现代赶路人的急切和虚空”,及时给予了一针见血的“评估”:


   “……比如说今天的人刚刚在东部半岛上的飞机上打盹,一觉醒来可能身在欧

洲……这种压缩了的行旅越来越像一场虚拟和假设……我们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

狭窄之地,如厅堂饭舍、城市街区,甚至在极小的斗室里一天天徘徊。我们远离了

广袤的大地,辽阔的大自然被关在了门外……”⑩


说得真对。事实上这其中蕴含了对苏子当年旅行以及所有旧式旅行的某种怀念。一种怀旧的心绪使现代旅行显得尤其浅薄而荒谬。

然而科技既已进步了,我们既已身不由己,我们还有没有可能抵抗一个“被速度改变的时空”?这时候苏子的重要贡献出现了。他在拯救的意义上被《斑斓志》唤醒。张先生说:他对付的方法是:“放大局部和细节……”,“心力专注,行动快捷,每到一地细细考察,或抓紧做事……”⑾

又不仅是方法,《让匆忙变得缓慢》这一节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的坦诚诉说和告白,让我们生出许多关于苏子旅行的遐想以及对他的方法的认同和仿效的欲望。

有时候先生又拿苏子的某种姿态和现代人类似姿态做比对,是后者在前者的映照下,像春日烘暖蛰虫一样地苏醒过来:哦,原来同一种姿态却有这般巨大的差别!苏子“常于奔波中停下来,开始走神,恍惚进入了又一个梦境,以至于分不清它与现实的关系,自己身在何方。”接着另起一笔:“在现代,人们也常常‘走神’,但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虑和欲望所致。物质主义欲望所引起的‘走神’只能使人疲惫、颓丧和沉沦……”⑿这是就一种姿态,从骨子里对现代人的深邃的唤醒。

……………………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对苏子诗文写作意义的当代唤醒。也就是“苏诗苏词”对今天的诗歌创作,在突围意义上的唤醒:


    “……苏陆辛三位大师已经把词写尽了。如此一来,诗词相加,几无他路,现

代人类走到了最困窘的时候。我们取来苏东坡这样的大游戏者诸多方法,试着像他

一样顽皮、贪婪、不拘一格,像他一样冲腾和跌宕,并有类似的勇气和加倍的悍气,

能够实现一次突围吗?”⒀


毫无疑问这是苏东坡作为一个诗词圣手,对诗词在今天的进取所提供的最耀眼的贡献。当然也是张炜先生对一位历史上的文学大家所作的最具现实意义的唤醒。如果下一场唐诗宋词的盛大演奏会重新到来的话,这一呼唤将成为它的前奏。


四  在生命意义维度上的回应


对于一个个体生命,苏东坡的一生,用张先生的话说就是“不断求证的一生”⒁求证什么?求证人生的意义。他在顺境中寻找,在逆境中更加没有放弃。他终生都在探求。这是苏子一生巨量的诗文写作,透露给张先生的也许是最重要的信息。我也读过和很多学者、教授写苏轼的文章和著作,从未见到过谁人从“苏海”中提纯出这样弥足珍贵的资源。在“乌台诗案”后的黄州时期,他有“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覚笋香”(《初到黄州》)这样的句子——这就奇了怪了:乌台诗案,苏子蒙冤,贬往黄州,按说黄州是他人生第一个伤心之地,怎么就写了黄州的好水、好鱼和好竹了呢?他在更艰苦和更痛苦的惠州,还写出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一》)的句子:在“至悲之苦,随时都有死亡之虞的儋州”,他吟唱道:“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南海,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这些都与苏子当时所处的环境不符呀!一般的诗人,此时应当正是他们写出哀怨感人诗句的时候,唐诗宋词中贬谪途上,有多少这样的诗人诗作,以悲苦的句子,催人泪下……但是且慢,这里是苏东坡,张先生也许正是由此看破了苏子的“探求”。这探求就是“在迷茫中寻找”,“与无常和不测中寻到了永恒的元素”,“像在浑茫的时间之水中抚摸,十指滤出了珍贵的颗粒”⒂。这时候他便蓦然释怀了,迅速地,便恍惚有写作的冲动涌现,一股爱意像春晖一样在周身弥漫,同时也升起一脉豪情,于是他继之又写出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此类似乎有违于常态的诗句。

那么,苏东坡抚摸到的那些“颗粒”究竟是什么呢?

不是“富贵荣华,也不在于公认的世俗成就”,“而在于心灵求证之后的觉悟”。“他指向了更高处”:“如果人生在结束的时候还能带走什么”,就是“觉悟的颗粒,它们属于精神的范畴,属于思悟的记录。”⒃

苏东坡对生命意义的求证,当然具有普世意义和启后意义。他十分明确地告诉世人:“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强调‘意义’。”⒄

而平庸之辈,“一旦失意、惆怅、无聊,就会转向声色,自甘堕落,这是最为不幸的。直到现代,许多人难以走出这样的人生套路”。然后先生正色言道:“人在匆促的时光中动手要快,落实要紧,许多事情或许容不得多想,而只是依赖某种习惯动作……⒅”

这是在跟我们说什么呢?现代社会,网络年代,时代车轮不是在风驰电掣吗?人不是在物质享乐中匆匆忙忙吗?那就干事要抓紧、抓得牢,手脚要快……这样庶几可以稍微得证一点生命的意义吧。

我是这么以为的。



注:①见于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版,第40页。

②见于张炜《斑斓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下同),第103页。

③见于张炜《斑斓志》,第325­—326页。

④见于张炜《斑斓志》,第304页。

⑤见于张炜《斑斓志》,第2页。

⑥见于张炜《斑斓志》,第4—5页。

⑦见于张炜《斑斓志》,第31—33页。

⑧见于张炜《斑斓志》,第9—10页。

⑨见于张炜《斑斓志》,第50—51页。

⑩见于张炜《斑斓志》,第56—57页。

⑾见于张炜《斑斓志》,第60—61页。

⑿见于张炜《斑斓志》,第101—102页。

⒀见于张炜《斑斓志》,第316—317页。

⒁见于张炜《斑斓志》,第98页。

⒂⒃见于张炜《斑斓志》,第100页。

⒄见于张炜《斑斓志》,第99页。

⒅见于张炜《斑斓志》,第3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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