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14:从对面写来

本来是自己思念对方,却不直说,而是说对方思念自己,这种视角的切换,增加了诗歌的曲折度,而且加将诗意推深一层。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山东,古时或指崤(消)山、华山以东,或指太行山以东。王维祖籍祁县,其父迁家蒲州,即今永济,地处山西西南部,正好在华山之东。

首句连用两个“异”字。表面看来,这两个“异”字说的都是在异乡作客,但由于一句之中连用,味道就不一样了。“异客”当然可用旅客、游客、羁客,但不如“异客”来得贴切,强调的是举目无亲。所以,句首的“独”字就显得非常刺目。“异乡”、“异客”既是对“独”字的引申,也是对“独”字的烘托。将一个“独”字与两个“异”字如此集中地放在一起,就使得这句话显得非常深挚、狠重,把孤独感说足了。“每逢”说明他在异乡为异客已经为时不短,起码已经“逢”了几个佳节了。

“佳节”,固然包含已经经历过的几个节日,其重点指的却是当下遇到的重阳节。“倍思亲”,指出了节日对漂泊游子的刺激和感发作用。如果说这种思亲之情在一般节日都会加重的话,那么,遇到重阳节恐怕就愈发浓郁了。这是因为:其一,重阳节就在眼前,更具有当下的触发作用。而且作者离开家乡的时间已不短了,比起以前诸节,重阳节是他离家最长的一个节日。时间越长,思乡越甚,这是常理。其二,重阳节更具特殊性。在这一天,古人不仅要饮菊花酒以求长寿,还要佩戴茱萸登上高处以避邪。登高势必远望,远望必然思乡。所以一个“倍思亲”,便将作者在重阳节这天极为强烈的孤独感和思亲情很直接地表现出来了。

王维的高明之处在于,最后两句翻出一层,不写自己而写对方,不说自己怎么思念亲人而说亲人如何怀想自己。“遥知”也可以写成“遥想”,因为他是在远处设想对方情况的。可是,他不用“想”而用“知”,又是颇具推敲功夫的。一方面,这种字词的选择固然与声韵、平仄有关,另一方面,“知”确实比“想”在含义上来得深入。“遥想”主要是脑海中的想象,更多不确定的因素,而“遥知”就把那种想象给确定化了,它透露的信息是:兄弟们登高的时候想起“我”、思念“我”是确定无疑的。由此看来,一字之差,意义便有了高下之别。进一步看,作者“遥知”兄弟登高时必然会因少了一人而深感缺憾,但他却不明说,而是用“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一形象的画面来表现,把一种抽象的思念完全具象化了,所以来得非常精妙。细细味此二句,本是自己想兄弟,却说兄弟想自己;本是遥想兄弟可能在做什么,却说遥知兄弟一定在做什么;本是兄弟在念己之时自己也在思念兄弟,自己的思念可能还要超过兄弟们的思念,却压下不说,只从兄弟一方写起,则自己对兄弟的思念便包含其中,从而大大增加了内容的包蕴和情感的含量。《唐诗真趣编》说:“从对面说来,己之情自已,此避实击虚法。”

这种作法最著名的例作是两汉时《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清人张玉谷说:“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是“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乡而叹长途。”意在表现采莲女(居者)在想丈夫(行者)在干什么。

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诗也是从对面写起,也是加一倍的写法,单但比王维诗略显逊色。其一,这首诗是从王维诗脱化而出的,其立意相似,甚至语句的表述也相似,失去自己的特点。其二,“还应说着远行人”不如“遍插茱萸少一人”来得精警,来得巧妙。

韦应物《寒食寄京师诸弟》: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这首诗总体感觉是过于平治,其所以平直,就在于描述的话语太多。从以景结情来看,末句的凄清景色还是有蕴涵的,但不足以为全诗增色。就景物描写而言,也略嫌杂乱,欠缺集中度和深入度。更重要的是,与那种从对面写起的诗作比,少了很多曲折。

采用从对面写的手法,而又在表现上极见功力的、感情上极为沉挚的,是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fū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前面几首诗写对方思念自己,往往是作了一些铺垫之后才从对面写起,可是这些诗一上来就从对面写起。明明是今夜长安月,自己一个人在那儿独看,而是说今天夜晚鄜州上空的月亮,只有我妻子一个人在闺中独看了。这种写法,将视角完全转移到对方,出人意外,非常精警。进一步看,句中的“独”字大有深意,

妻子身边还有儿女,怎么能说她“独看”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作了交代。同时,“独”字还有两重功用:一是在结构上遥启末句的“双”,形成草蛇灰线之势;二是暗示此前曾有过的“双”,也就是说,这个“独看”只是目前的情形,在这以前,就有过两人共看明月的经历。“忆”,怀想、思念。在妻子望月之“忆”中,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远在长安、身处困境的夫君。此外,除了对夫君的思念、担忧,她的“忆长安”恐怕也含有对时局的忧虑,只是这一层意思较为淡薄,隐含于诗句之中,如果联系到句末的“双照泪痕干”来看,这层含义就出现了。

颈联重点写妻子独自看月的情态,虽然出自想象,但写得非常真切。两句诗中,一个“湿”,一个“寒”,在读的时候须仔细推敲。从季节来看,这个时候是农历八、九月间,夜晚月光皎洁,秋气渐浓,人在外边站立得久了,头发会被霜雾打湿,肌肤会感到寒冷。所以,这里的“湿”、“寒”二字,从侧面暗示了其妻望月之久、对远人思念之切,绝非泛泛之笔。最后二句,由实转虚,由分到合,既可视作带妻言情,也可视作将视线从对方拉回,回到主位,以期盼、感叹之笔作结:“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重逢,再在一起共同看月亮呢?这里,“双照”即照双,意谓两人双双看月,被月所照。这二字遥接首联的“独看”,内含对未来、对欢乐的期盼,展现出一幅患难夫妻重新聚首倚帷望月的形象图景。一个“泪痕”,其中又包含了这对夫妻间多少深挚的思念和牵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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