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一偉《光的无限力量》

无论我们是基于图像的模式来思考艺术作品,还是基于声明来思考艺术作品,我们一开始,仍然第一个会想到内容。比如罗伯特威尔逊的戏,我们看到他的《哈姆雷特的机器》就会想,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台词是什么意思,这个灯光是什么意思。艺术需要证明自己的正当性,“为什么”而存在,我们从而无法回归到理论面前的那种天真的状态。要确立这一点,本身就极具争议。在当今对“内容”过分强调的当下,阐释已然成为我们必不可少的动作,通过阐释,我们建立了一套僵化的话语,建立了另外一个影子般的世界,通过阐释,把世界转化成世界。这种抽离艺术作品中的元素而重新组织的方式,深得人心。

由此,有了一种破除阐释的必要,但这也引起了一系列的现实情况,比如很多人在看《海边的爱因斯坦》的时候会睡着,人类认为这部戏有催眠作用。其他演出情况还有离场的人们。以至于人们会说对罗伯特威尔逊的高度评价是一种营销,是一种华而不实。

人们的两极分化般言论,对罗伯特威尔逊而言,是一种刺点。一种让人无法言明,但又心烦意乱的现象。这样的刺点,在罗伯特威尔逊的戏剧中也频繁出现。“懒惰”有时候会让观众简单的解读一些东西,不假思索未经训练的思维方式引导人们把存在、真实、生活等抽象的词汇与画面联系在一起。而擅长思考的人,参透了那种链接引导的欺骗性,以反对阐释的姿态出现在公共视野。这两类人如同罗伯特威尔逊的戏一般,出现在剧场里。

刺点,这个概念来自罗兰巴特的《明室》,刺点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性,对一个人产生刺点的要素,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可能昏昏欲睡。于是当罗伯特威尔逊的《海边的爱因斯坦》结束之后,一部分人昏昏欲睡如梦一般。另一部分人非常兴奋的站起来鼓掌致意。舞台上的元素。反复在写E=MC2的演员,手持灯泡的小男孩,对于罗伯特威尔逊而言,意义重大,私人且灼热的,“爱因斯坦存在过”,是刺点。随着舞台的变换和时间的位移,舞台上的元素也离去,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作者:耿一偉
出版社: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副标题:羅伯威爾森 Robert Wilson
出版年:2009年
页数:236
定价:380 TWD
装帧:平裝
ISBN:9789860175912

《光的无限力量》对“昏昏欲睡”做了阐释,它认为这是舞台所营造的冥想空间造成的效果,有如梦,催眠一般。我不可置否,但阐释的意味明显,本书的初衷与罗伯特威尔逊的初衷有可能会有相违的地方,这不会成为妨碍我们了解罗伯特威尔逊的通道。

观众睡着也是正常,罗伯特威尔逊的刺点并不是所有人可以体会到。刺点是以罗兰巴特的观点来解读罗伯特威尔逊。罗伯特威尔逊的剧目中所呈现的观念,在阿尔托的残酷戏剧宣言中能够找到彼此呼应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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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定的时间内,我们在最多的动作中,加上最多的具体意象并赋予最多的意义……透过物体、静默、喊叫和节奏的撞击,意象和动作交叠,会创造出一种建立在符号之上的真正的具体语言。”

罗伯特威尔逊的作品,最多被提及的就是缓慢的动作和时间的延长感。在《海边的爱因斯坦》演员重复的动作,重复在舞台上行走。或是用身体的动作发出声音,一种有规律的节奏撞击在《哈姆雷特的机器》中发生。与其说这是肢体/意象剧场,不如说这是纯剧场语言的创造。

“使用言词,在其逻辑意义之外……取言词的形状、其官能的感染力,而不再只取其意义”,“使用音乐节奏或话语句子的重复、震颤,还要运用灯光的色调和感染力。”

后现代破坏叙事与破坏角色的认同的戏剧中,大多会使用这样的“用这个词但是破坏了这个词的内涵”,罗伯特威尔逊更甚,长达几个小时在破坏言辞,音乐节奏重复,以及特别的灯光塑造能力。“一切创造来自舞台,并在秘密的心灵冲动中同时找到表达和根源,那就是在言词之前的说话的能力”,罗伯特威尔逊找到了这种能力,并创造了一种非操纵的美学观念,让人们看到艺术可以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场域。观众在其中停止了分析,于是就有了神秘。语言的解体,是一个极为现代的问题。这种解体不是把身体切开分离的那种解体,而是突然天空从头顶掉落了下来。脱离了因果纠缠的一种魔术能量。

也许得益于罗伯特威尔逊所在的环境,他的作品越来越有一种梳理感,一种冷漠的光感。在指导演员的时候,罗伯特威尔逊只对动作细节作出规定,不会说明角色动机。在《聋人一瞥》作品中,女演员提到根本没有听到任何一句解释的话,罗伯特威尔逊只是给关于如何走,往哪里走,如何慢慢的走的一些指令,沟通都是基本建立在动作上,罗伯特威尔逊也从来不讨论戏剧内容。

稍微提及关于最近我在排练的舞蹈剧场的感想。当初我也是这样,不讨论内容,只是提动作,让演员走动,演员就不行了反对声音反抗声音一片。它们想要的不是动作,而是一种常规的编舞思路,对叙事、内容及故事的理解。没有这层理解,他们就无法施展动作。

这种对于身体动作的运用,在阿尔托残酷戏剧之中也有论述。用德勒兹德说法来说,无器官的身体,它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而不是语言的器皿。这种它本身就是一种语言的无器官身体是怎么理解,每个人都有它的诠释。比如我现阶段认为,超越了人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集合。但是怎么做到,我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上这样的身体像婴儿那般,但又不是全然像婴儿。

罗伯特威尔逊找到了一个方式。他把早年语言障碍的经历用到了对于身体的理解上。“如何做到无器官的身体”,是不是一种身体障碍的呈现方式能切断我们身体的习惯,是不是某种特殊的生理困难能切断我们的习惯?基于这样的思考罗伯特威尔逊把语言障碍、听障等生理困扰而让身体产生障碍的状态逐渐运用在演员的动作上。用“障碍”来破坏演员的习惯,让它们接近无器官的身体这一理念。

然而,演员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们会思考,“为什么这样做”,“美不美”,“意义在哪”,演员并没有理解这种重复的看似怪异的动作背后,隐藏了一个惊天秘密。“double”(阿尔托),灵性姿态与可分离性(寺山修司),在舞台上的行动,并不是单纯的把肉体视为精神的容器来考量的,通过重复动作逐渐让演员进入到“内在感受”,“禅定”的状态中。八十四大成就者传记中就有记载,某些职业的人物因为重复在做一个事情,比如打铁,他们进入了某种禅定但不自知的情景。

但这一切的基础,“你必须让自己无论在生理还是心里上,能够掌握这些重复动作”。但是在落地排练的时候,我认为演员的抵触情绪是很大的,他们无法真的去重复这些动作,包括他们会偷偷的悄悄的把动作修改至他们熟悉的范围内。

所以,这延伸出了“去中心化”,“身体平权”等概念。我们的身体已经掌握了一些习惯的发力方式,我们并不能全然的去控制它们,更无法全然的控制大脑,我们也许可以稍微改变一点点,但没办法坚持很长时间改变自己的运动方式。“后现代剧场”所提及的解放剧场,如阿尔托认为戏剧可以在各种地方演,但这些我认为都太遥远了。我们首先要解放舞台设计,解放演员的身体,解放演员的语言,解放灯光的布局,解放道具化妆服装,最后才是解放场地带来的限制。

我们需要先有这样的“后现代”的观念,我们要先从思想上明白这些东西。

这样看来,罗伯特威尔逊还是很有阿尔托的味道,在身体、语言、表演观念、文本的态度上,和阿尔托很像。但罗伯特威尔逊明显走出了自己的风格,他的灯光和舞台,还是很明显带有极简的风格,我认为这是一种对残酷的理解。并不是一摸一样的阿尔托式,才能称为残酷。观众面对镜框式舞台,进入到了罗伯特威尔逊打造的冥想空间中,这个由演员的身体,语言,灯光,舞美一起营造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就是一种残酷,一种个体的冥想,随后成为了群体冥想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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