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只需心头一跳一热

《善哉十行》周梦蝶

母亲搬新家的时候,弃置了很多物件,但有几大箱书籍,被原封不动地运了过来,占据了整整一面壁柜。这些大都是母亲不会翻看也看不懂的中英文数学论著和课本,还有一摞摞的译文,那是外公呕心沥血的遗作。书页里夹着外公的手稿,笔力遒劲,工整而有神采。

外公于我,是一个幽远而矛盾的存在,一则在于他的学究气质和坏脾气相互映衬,二则在于他给于学生和自己孩子截然不同的对待。

我的外公出生于上世纪初,他的父亲解放前是一名地方大法官,执政清廉。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外公经历了从私塾到教会学校的一路深造,对国学,数理和西文都颇具造诣。

据说那时他的物理和数学课本都是全英文的,有点像当今的国际学校,而在古典文学和诗词歌赋方面的修为,又是甩了今人好几条街。外公去世后,子女们将他生平创作的诗词文稿整理了一下,竟然可以凑成一本书。

至今只要一提到外公,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两个经典的画面。一是他老人家坐在桌边翘着二郎腿,一手捧着古文观止摇头晃脑地吟诵,一手有节律地击打着桌面,双目微合,十分沉醉的模样。

再就是他喜欢骂人。tang,lingxiu,日本人是他最常怒斥的三种类别,在他的观念世界里,政tang是龌龊的,lingxiu是肮脏的,日本人是该杀的。想来这些不乏偏激的口吻,和他个人历经战争和动乱有关,也反映了他追求理想的高洁却不得志的个性。

外公的一生,致力于教学事业。早年为避战乱在昆明的西南联大附中教书,结识了严济慈,熊庆来等一代英才,而当时外公的数学才华也颇得他们的赏识。

回到上海之后,原来已被录取到大学任教的他因为家事晚报到一天而丧失了机会,倔强的他不懂得求情通融。之后外公又被上海中学相中,校方许诺他教务长的职位和相应的住房条件,以及作为教工,所有子女(外公当时有七个孩子)都可入读本校的待遇,愣是被他以离家太远为由而轻易地拒绝了。

在自命清高的外公看来,做学问哪里都行,不必要去名校,他只图自己治学的清静淡泊,而从未对孩子的未来稍加考虑。这样的选择,在很多人看来,是不能理解的,但是家人迫于他的权威(据说外公发起脾气来格外厉害),都不敢提出异议。

外公作为一名中学的高级数学教师,从他手上,曾送出过无数优秀学子,其中很多人毕业于国内外的一流学府,工作数十年后依然惦记着外公当年的辛勤培育和谆谆师恩,送字画匾额的有之,见面就感激涕零抱头痛哭的有之。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这位惜才爱才的老教师,对于自己子女的教育,却似乎毫不上心,从不为自家孩子辅导功课,平时除了威严就是呵斥。每每言及此事,母亲总有些愤愤然,但更多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遗憾。

外公不但不管亲生娃,甚至趁着上山下乡的风潮,把三个孩子中学毕业后赶去外地,任其自生自灭,惶然不顾他们已经考取了上海的师范和卫校。母亲排行家中老五,看到哥哥姐姐们被如此无情发配,则更加谨言慎行,不知疲倦地付出再付出,不敢有丝毫怠慢,更别说质疑了,仿佛外公只要一吹胡子瞪眼,她就小命休矣。

因而很多困顿疑惑,直到外公去世,她都没有答案。善哉善哉,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即得相见。只需心头微微一跳一热。

那些不舍得扔掉的厚重书本,是外公晚年周游欧美时购回的论著,治学严谨,爱书如命的他,将毕生的心血和爱意倾注在这些公式和理论之中。

于此我理解了它们之于母亲的意义,那是一种绵延了一生的寄望,是她一直欲求却未得的东西,是令她心头一跳一热的来自父亲的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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