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娘们儿

            作者/浅夏月光


      人这一生开怀大笑的时候也许有很多,但是笑着笑着就让你哭起来的笑,可能少之又少。尤其是平日里见到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准妈妈,依在年轻的丈夫身边,嚷着要吃这个,要喝那个,这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年轻时的两个姐妹:张晓玲和刘芳。

    (一)我们三个是在大船儿上认识的

      1961年的勤德利农场,已经不是天苍苍野茫茫、野犀牛奔跑的荒原了,旷野里升腾着袅袅炊烟,山坡下的黑龙江边已经有了好多矮趴趴的穿着拉合辫儿的茅草房。1958年,开进北大荒的是清一色“光棍儿”们,其实他们有很多人在自己的老家娶了媳妇儿,后来这些媳妇儿才陆陆续续地来到他们的身边。

      1961年的9月,我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带了几件衣服,扛着装了两套被褥的大包裹,从河北唐山火车站挤上了开往佳木斯的绿皮火车。没有座位,足足站了26个小时才到达佳木斯,小腿都肿了。下了火车后,又扛着大包袱,吃力的走了6~7里路,才赶到了船站,刚好有发往抚远的大船(当时客货浑载,所以管这样的运输船叫大船)。我满头大汗,挤挤插插的买了票,好不容易赶上了这趟即将出发的大船。要不,下一次发船又得一周以后。

      还好船上有座位。

      大船行驶平稳后,大家陆陆续续出了又热又闷的船舱。我就是在甲板上遇见一生的好姐妹张晓玲和刘芳的。

      她们俩都梳着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直垂至腰间。张小玲瘦高苗条,大约1米65,总是笑眯眯的,来自贵州;刘芳略显壮实,说话像连珠炮,来自山东济南。和她俩比起来,我是最矮的,我的头发也最短,齐肩短发,我称它为“茶壶盖头”。因为年龄相仿,又都是单身一人,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虽然方言交流起来很费劲,我们却感到无比的开心。我们在彼此的眼眸里看见幸福在偷偷地荡漾,无言的欢歌在呼吸间流淌,因为我们有一个同样的目的——到勤得利“找我大哥”!

      刘芳的“大哥”是得过奖的汽车兵,张小玲的“大哥”和我的“大哥”一样,都是立过功的坦克兵。到现在想想“找我大哥”这四个字,心里还是痒痒的,干嘛不直说“找我的丈夫”呢?唉,那时的女孩子!

      大船顺流而下,20个小时以后,嗷嗷的鸣着笛在山北的江边靠了岸,然后我们被各自的“大哥”接回了家中。

      当时,勤得利农场的场部就设在山北的江边,那里已经有一所简陋的医院,还有派出所、砖厂。我被分配在渔业加工厂收款,张小晓玲在用砖和土坯混合建成的“豪华”招待所当服务员,刘芳在农场食堂做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渐渐成了知心朋友,我知道了张晓玲的丈夫在派出所上班,刘芳的丈夫在砖厂维修器械。

      (二)馋虫也有馋虫的招

      我们先后怀孕了,妊娠反应各不相同。

      我只想吃一点酸酸的东西。可是,当时什么水果都没有,只有醋是酸的。这孕妇馋虫上来真是一根筋,我连着好几天做梦,不是梦见山楂,就是梦见老家唐山的秋子梨。为了吃到这一口酸东西,真是神不守舍(神魂都要跑出身体里),挖门子道洞也要把它弄到手!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农场的大仓库里竟然有一堆抽抽巴巴的山丁子果,当时已经是寒冬腊月。一打听,原来它们是秋天农场发动职工们到山上采的,准备用来酿酒的,领导根本就不让卖!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找到仓库保管员,不好意思说我怀孕了特别想吃,而是谎称说:我丈夫哮喘病犯了,要拿它入药!经过一番软磨硬泡,他答应了。我咬咬牙,5毛钱一斤,买了二斤。要知道,当时我每月工资28元,每天才8毛钱!回家后,饿鬼投胎般的吃起来……丈夫见状,以为有多么美味。我拿了一个塞进他嘴里,他嚼了两下,一龇牙吐了出来:“除了皮就是籽儿,又酸又涩,这咋能吃!”他一脸的心疼与无奈,可是又能如何?哪里有什么水果?

      可是,我必须吃下它,因为我听人说:“如果我吃不到想吃的酸东西,将来生的孩子就会得红眼病。”显然这是一个迷信说法,但没有一个孕妇听了不害怕的。

      刘芳,这个山东妞呢?她只想吃大葱蘸大酱,外加苞米面大饼子。彼时的勤得利,大多数“光棍们”的媳妇儿还在农村老家里,到达农场的媳妇们没有人会做大酱。我只知道大酱是用黄豆做的,黄豆是原料。张小玲说她曾经在老家看见过邻居用黄豆做的“大砖块”,那是做大酱的半成品;再往下,又不知是什么程序了。

      没有当地老户可问,怎么办?刘芳这根馋虫怎么都得打发了呀!我不忍心看着她馋得甜嘴巴舌的,于是拿着自己的口粮本,去买了连我自己都不舍得吃的二斤黄豆。我就不信我做不出大酱来!

      我们三个一起,在我家里用一口6印的铁锅(印是制作铁锅的单位,直径60公分),敞着锅盖煮了起来。柴火呼呼的烧,黄豆在锅里上下翻滚,很是得力。没有想到,张晓玲和刘芳竟然都没见过煮黄豆,在砖搭的锅台边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煮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把它们捞了出来,一摸还很硬,咋办呢?(竟然笨到如此地步,当时不知道把它再煮上一两个小时)。

      以往吃过的大酱都是很绵软细碎的呀,于是我们用铁勺子把豆子摁在搪瓷盆子里,一个一个的碾,碾不碎,轱辘辘到处的跑。没有办法,我们又把它放在菜板子上,一个豆粒一个豆粒的切成小丁丁,实在太慢了,啥时候是个头?

      我突然想起一个好方法,丈夫的战友余炳安临离开农场之前,送给他了一个很精致小巧的陶罐,就像现在的蒜缸子那么大。他离开农场的前一天,到了我家(他俩是最要好的战友),对我丈夫说:“这可是我家传的宝贝,这么多年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要走了,今天把它送给你做个纪念,你一定要把它好好保存起来呀!”唉,再宝贝我也顾不上了。我从炕上的箱子底把它翻了出来,把黄豆放了进去,用擀面杖咚咚的怼了起来。结果没怼几下,完蛋了!小罐的底被我怼掉了!想起丈夫是那样的喜欢它,心里不免有点发毛,嗯……先不管他,吃大酱要紧!

      我们又拿起了刀,一粒一粒的切起了黄豆。手都磨起了水泡,终于把它们切成了一堆碎末,撒上了盐,可是尝尝还不是大酱的滋味!没有办法,我又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小商店(当时连队里没有小卖部,大家都是开着拖拉机,走上几十公里荒原野路,到这里来买东西的)。在拿着瓶子在门口排了半天队,终于买了一斤酱油,回家倒了进去,至于是不是大酱的滋味就不管它了,只能这样了。

      刘芳用手指头蘸了点,尝了一下,脸上现出喜悦的光芒,乐颠颠地把这大酱捧回了家。至于大葱就不吃了,要6块钱一斤,实在吃不起,当时的大蝗鱼和鲤鱼才6毛钱一斤。就这样,她心心念念的大葱蘸大酱就少了一样。

      刘芳回家了,我把掉了底儿的陶罐悄悄的放在了门外的墙角里。到了第2年的春天,丈夫想起了这个罐,我说放在外边了。他很吃惊:“那可是个纯纯的古董呀,你咋把它放外面去了?”

      继而,他发现了它,还掉了底?

      我说:“大概是淋进了雨水,冻掉底儿了吧!”他叹口气,瞪瞪着瞅了我一眼,再也不说出话来……

      如今,50多年过去,现在我的丈夫已经去了天国,但他依旧不知道他的宝贝陶罐的底儿是怎么掉的?都是大酱惹的祸……

      (三)女人心中的“自由男神”

      要说妊娠反应,最奇葩的应该是张晓玲了吧:想吃冰。

      她是怀孕最晚的一个,有妊娠反应时,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是4月21号开的江,5月下旬的时候早已冰雪消融,草长莺飞,到哪里去弄冰呀,想吃冰也不选个时候!要是放到现在,有冰箱有冷柜,哪里成问题?冰块、冰棍有的是!可是那时的勤得利,拉合辫、干打垒的土房子就是我们的别墅,一口井就是我们取之不尽的甘泉!什么水果、冰棍想都不敢想!冰呀冰,你在哪?

      还别说,真有!这也没难住我们三个怀孕的小娘们儿!

      一天,刘芳欢欢喜喜吊着大嗓门来喊我:“兰子,我发现了冰!”

      “在哪里?”她把我拉到食堂门前的一口井旁边,往井口里指了指:“看,那么多冰簪子!”冰簪子,她给冰溜子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果然,离井口大约半米深的井壁上挂着满满一圈冰溜子,半尺一尺长度不等,晶莹剔透,像一个一个的白玉笋,甚是惹人喜爱。哈哈,这回李晓玲可以解馋了!

      我俩兴冲冲的喊来了李晓玲和她的丈夫江山。李晓玲拍着手,嗲嗲着她的“吴侬软语”:我终于有冰次(吃)的啦!

      江山围着井口转了一圈,看见井绳一端拴着一只铁水桶。他环顾了一周,问我们:“你们三个能把我放到井里面去吗?”

      我们三个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刘芳一副山东女汉子的模样:“大哥呀,小瞧我们了,是不是?”李晓玲像撒娇的小鸟一般,只有一句山东腔:“俺要吃冰!”

      想想当时我们真是疯了:我怀孕6个月了,刘芳怀孕4个月,李晓玲才怀孕50多天。平时打水,一只水桶里也就50斤吧,还都是由男人来打水。这江山将近1米8的大个子,怎么也得150斤吧。三个孕妇能控制得了井绳吗?

      我们几个连想都没想,刘芳握紧辘轳把的一头,我和张晓玲“拉弓射箭”的握着另一头,江山小心翼翼的爬上了辘轳。他骑在辘轳上,把一只脚伸进桶去,双手抓紧了井绳说:“你们可以慢慢的摇辘轳,把我放下去了。”我们的手缓缓的摇动,他抬起另一只脚刚要放进桶里,我们这里已经失了手。哪里能控制得了辘轳把,辘轳嗖嗖的旋转着,转眼江山没了影。我们三个哇哇的惊叫起来:“快来人,快来人呐!江山掉井里去啦!”

      张晓玲被飞快转动的辘轳把打到了井台下,一个腚蹲结结实实地坐了下去。

      我们的叫喊声惊动了食堂里做饭的人,大家急忙跑了出来,问明缘由,哭笑不得。他们一面对着井水里正在扑腾的江山喊着话,一面摇动着井绳。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江山摇了上来。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一幕:中国版的自由女神——他左臂紧紧夹握着井绳,右臂捧抱着像花儿一样绽放的一捧冰溜子,活似美国自由女神右手高举的火炬;他的湿头发四下支楞着,怎么那么像自由女神戴的王冠;他水淋淋的站在铁桶里,明明就是女神脚下打碎的脚镣……我们几个捧腹大笑,涕泪横流,喘不过气来。食堂的人赶紧回屋找了一个小盆子,装好了冰溜子,张晓玲和他们一起扯拽着浑身滴滴答答的江山回了家。

      后来,听说江山说,他一听到我们的尖叫,一紧张一下子从桶里掉到了井水里。好在井水不深,他会游泳,还无大碍。

      冰虽然吃到了嘴,可是腹内的孩子却差点没了命,李晓玲流了近十天的血!保胎休息半个月以后,我和刘芳见到了张晓玲。我俩迎上去,异口同声地喊着:“死玲子,你还想吃冰吗?”

      我们一下子想起了我们仨那天叽哩哇啦的狼狈相,想起了从井口徐徐升起的“自由男神”,他的身上寒气袭人却放着伟大的光芒。我们三个禁不住再一次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变成了呜呜咽咽……

      那一年,我们19岁。

      张晓玲保住的这个男孩儿大学毕业后,回到农场当过重要领导。后来,她又先后生了三男三女;刘芳生了三男一女,我生了三女一男。

      说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的丈夫们笑眯眯的嗔怪:“看我们的娘子军真厉害,出外面可以冲锋陷阵,在家里可以相夫教子、锅碗瓢勺!”

      后来,我们在一起唠过:来北大荒后悔吗?不!不后悔!我们向往爱情,我们更愿意为一穷二白的国家出点力,所以我们才义无反顾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等咱们的农场建设好了,我们可以对孩子们说,你妈也和男人们一样,为国家做了很多的贡献……

      这就是当年的我们,三个小娘儿!




备注:

      1、勤得利农场:位于黑龙江省佳木斯同江市,北依黑龙江与俄罗斯隔江相望,南部是一望无际的三江平原。历史悠久,是明朝永乐年间设立的驿站,名曰乞勒伊城,明末始称钦德蔺、喜鲁林、齐纳林等,后名字不断演化为秦得利。1958年建场,更名为勤得利。

      2、拉合辫:是满族人盖房垒墙的独特发明,在房架立起后,下部以垒坯或夯土版筑法起基础,然后在木架上以泥草辫密编成墙。可编两重,中间实以泥土,里外抹大草泥而成,达到防寒效果。这种泥草辫满语称"拉哈",故以此筑起的墙称为"拉哈辫墙"。

      3、干打垒:一种简易的筑墙方法,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入黏土夯实。

      4、山丁子:蔷薇科苹果属植物山荆子的果实。又名林荆子、石枣、糖李子、山定子(河北)。落叶乔木,是很好的蜜源植物,生长茂盛,耐寒力强,可作培育耐寒苹果品种的原始材料。花期4-6月,果期9-10月。梨果近球形,直径8-10毫米,呈红色或黄色,味酸微涩,可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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