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个秋日的正午,我被缚于刑场之上。
明晃晃的大刀发出幽然的冷光,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转过视线,看向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多少贵族王孙,多少富家子弟。
他们曾经那般疯狂地爱恋我,痴迷我,如今却争相来目睹我的死亡。
呵,男人啊。
我不怕死,飞卿已经不在人世,我独活于人世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大刀举起的那一刻,我的思绪飞到了长安那年春。
02
那个春天不同寻常,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春天。
我记得那日,树上的桃花瓣大片大片的飘落,落在我的衣裳,发上,仿佛最妖艳娇媚的精灵。
我想起了陶渊明的落英缤纷。
这里不是桃花源,这里是长安东北角的平康里。
我时常看到春风含笑的娇艳女子做出百般媚态,我时常看到男人进出那些香气氤氲的房子。
可是来时去时是两种不同的神态,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知道我住的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娘亲说这里房价低廉并且客源充足。
这里有那么多女子,娘亲给她们做针脚洗衣服。
父亲死后,母亲一人带我生活,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总夸我聪慧过人。教我读书写诗。
我五岁便能诵百诗篇,七岁便可作诗,他们都叫我女诗童。
后来,母亲不忍让我放弃我最爱的诗书,每天宁愿多做点针脚。
我喜欢吟诗,更喜欢作诗。
我看着这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忘情地在花雨中旋转。
03
你就是鱼幼薇吗?
是谁?我站定凝眸注视。
这一幕我记到了死。
漫天的桃花雨下站着一个其丑无比的中年男子。
那种极美与极丑的交错融合,我竟然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是温庭筠。
温庭筠,明明如此熟悉的三个字,却如雷声般穿透我的耳膜,令我阵阵眩晕。
是他。竟然是他。那个虽然仕途蹭蹬却名动长安的温庭筠。
我爱极了他的诗。那些诗,我读了千千万万遍。
听说你极有诗才,那你能像曹子建一样七步成诗吗?
这有什么难的?
他是我最崇拜的偶像,我要让他知道我虽小小年纪,却并非虚名。
我跟随他的视线,看到江边柳树青青,柔嫩的枝条随风摇曳。
就以江边柳为题,如何?
我只沉思了一朵桃花瓣落地的时间,诗句吟咏而出: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吟罢,我骄傲地看向他,我看到他眼中欣赏之色。
我收你为徒,可好?
我呆滞了一秒钟,随后狠狠地点头。
他笑,小丫头,答应就答应,点头就点头,这么用力干嘛?
我也笑了。
那一天我幸福地要晕过去。
04
自此,我写的每一首诗都要寄给他,有时候他也会亲自来找我。
每当他来,我都兴奋不能自己。
我们一起写诗读诗。有时候我们诗词唱和。
他不仅是我的恩师,我的挚友,更是我的知音。
虽然,他比我大了整整三十岁。
我的诗写的越来越好,以前不过小有微名,现在才算名满长安吧。
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我切磋诗意,其实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诗。
我又想起了他,温庭筠。可是有时候,我只想叫他飞卿,飞卿是他的字。
我的心中好像长出了纠扯不清的情愫,我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我躺在床上,看着那冬季的一轮冷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索性起身,坐到桌前,抽出没好看的一张花笺纸,写下一首给他的诗: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我怀着忐忑地心情把信寄给他,他一定能懂我诗中的情谊吧。
这样的深夜不眠,这样的深切忧愁 ,全部与他有关。
天知道我的心中是怎样如小兔子般惴惴不安。我喊他的字,这是第一次。
他一定不知道,我每天在闺房中都会把他的字写无数遍。
边写边念出声,那样温暖绵长,令我欣喜不已。
他消失了。音讯全无。
他是不爱我吗?
不会的。
哪怕当初仅仅是因为欣赏而收我为徒,后来呢?
我有时都能感到他眼中对我的缠绵情谊,只是那般隐忍而克制。
他是太在意世俗的看法吗?
比我大三十几岁又如何,世人道你丑似钟馗又如何?
年龄容貌,比起相知相爱,根本就微不足道。
我烦闷异常,又后悔失言,是我把他吓到了。
早知如此,哪怕他以师友的身份陪在我身边,也千万倍好过于现在的杳无音信。
05
又是一个明媚的四月天,春光正好,不可辜负。
我独自往城南崇真观内游玩,恰巧碰到南楼放榜,文人士子争相观看。
上榜者意气风发,在壁上大笔题诗。
我艳羡极了。我若为男子,必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一天。
以前,我也会不满地和他嚷道: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世上只有男儿才可参加考试,才有机会蟾宫折桂呢?
他也会宠溺的调侃我,怎么?你还要出将入相吗?
我仰头倔强的答道,为什么不能?
他只是笑。
我抬头,人群已然散去。我走过去,拿起笔,提下: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时间或许是忘却一个人的最好方式,我每日赏花吟诗,对月饮酒,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我对他的思念也由浓转淡,甚至有一天,我以为我就要忘却他了。
06
可是他却来了,他依旧对我笑着,犹如那年春天。
只不过比往时更苍老了些。
他指着旁边到,幼薇,见过李公子。
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青年,锦衣华服,容颜俊秀。
呵,真是好笑,他不接受我的爱,就找另一人来爱我吗?
我终于还是嫁给了那个青年公子,李亿,江陵名门之后。
我还记得那日,飞卿对我说,幼薇,我并非不爱你,只是不能爱你。
你是这样的美艳绝伦,诗才无双,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我只是一个潦倒的书生,除了会写诗,什么都不会,终究不能带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绝不愿做寻常女子。
我的人生快要结束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李亿,或许是能给你应得生活的那个人。
没错,李亿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华彩。
他是那样的俊美无双,又是那样的体贴温柔。
他常常带我去参加名门宴饮,我的美貌机智聪慧,给他赚足了面子,也羡煞了他的友人。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甚至有时候我会以为我已经爱上了他。
原来我只是他的妾,并非妻。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有一点哀伤,但并没有愤怒。
也罢,我只是个出身寒门的寻常女子,而他乃士族名门之后,我怎能妄想与他结首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呢。
以前反而是我的妄念了。
我跟随他来到他真正的家中。
亭阁宛然,一派富贵气象。
我受不了他的妻子各种尖酸的嘲讽,甚至失仪的痛骂。
我垂下双眸,默不作声。
但我未曾想到我的忍耐换来她的变本加厉。
有时叫骂不过便动手打人。
我多少次都想和她痛快地打一场呢?
可是裴氏父族母族的势力遍布长安,如何能让他为难呢?
为了他,我放下了所有的自尊、血性。
而他却把我送到了长安附近的咸宜观中。
07
多少个日日夜夜,凄寂孤冷的我在观内默默泪流。
我以为他会信守若言,接我回去。
他当初说了,送我来这道观,只是权宜之计。
所以纵然孤寂凄凉,我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直到我从别人口中的得知,他已离开京城,携妻别地赴任去了。
我才知道,原来痴傻的只有我一人,他从未想过要接我回去。
或许他从未爱过我,爱得只是我的才名与美貌,而这终究不如爱自己来的更实在。
夜凉如水,我却清醒得恐怖,我在一张采笺上写下: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是我对过去的祭奠。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既然难求那就,不求吧。
绝望后的平静,令人恐怖的清醒。
08
第二日,清晨,我在咸宜观大门最显眼的位置,贴了几个大字:鱼玄机诗文候教。
没错,从此再无鱼幼薇,此后只有鱼玄机。
几日后,消息满长安。
风流公子,富家子弟竞相前来。
从此咸宜观内宾朋满座,夜夜笙歌。
我们饮酒谈心,我们肆意笑骂。
整个长安的男子都为我痴狂。
我仰天大笑。
你看,只要我愿意,天下的男人还不是要拜倒在我的脚下。
我高兴了便笑脸相迎, 我不高兴了便把他们踢出门外。
第二日,他们还不是谄笑匍匐而来。
呵,男人啊,就是贱。
家中的妻再美,妾再娇,怎抵得过此般刺激?
他们说我爱左名阳,一个诗才绝艳的落第书生,否则,怎么会为他写下“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须学水长流”的诗句。
呵,爱吗?不过与他写诗泼墨令我想起了与飞卿的那些日子。
他们说我爱李近仁,一个长安富商,否则怎么会对他言“焚香出户迎潘岳,不嫌牵牛织女星”?
爱吗?他几乎为我承担了咸宜观内的所有开销,他不限制我与人交游的任何自由。
我对他有敬重,可是爱吗?
他们说我爱那个神情略带羞涩的乐师陈韪,否则为什么他一来,我就闭门谢客呢?
他容颜俊秀,双眸含情,对我体贴到极致。
那段时间,我迷恋他。
我喜欢与他共赴巫山云雨。
可是,爱吗?
09
有一日,我因故外出,不想令陈韪空等。
临出门前我嘱咐婢女绿翘,如果有客人来,你就告诉他我去哪了。
那一天直到日暮,才回到观中。
我问绿翘,可有人来。
有位客人,我告诉他您不在观中,他未细问便走了。
我生了疑心。
以往,哪怕再晚他也必会等我,如何这次偏又走地匆忙。
我看向绿翘,猛然惊觉昔日服侍我的垂髫女童,已经变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纤腰皓腕,春目含情,口若点朱,靥比花娇。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她美得动人心魄,像极了16岁的我。
十年,整整十年。
我突然间变得无比恐惧,昔日的风姿卓越,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流逝。
我失去了理智。
我无比凄厉地拷问她。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她说我,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
哈哈哈哈哈,我何曾求什么长生不死之道,是谁送我来到这咸宜观中,不管我的死活?
我拿起身边的竹板,猛烈地笞打她。
已经记不得有笞打了多少下,我累了,趴到在地。
我神智逐渐清醒,看到脚边的绿翘已经不再挣扎。我颤抖着伸向她的鼻端,气息全无。
死了。
我把她埋于后院之中。
更是夜夜宴饮,及时行乐。
终于,事情败露。
府堂之上,面对京兆府温璋的严厉审问,我竟然没有半点恐惧。
没有犹豫,全部招认。
这世上已无飞卿,我独留于世又有何意义。
多少权贵士子联名为我向皇帝求情。
他们是真的对我有眷恋之意,还是不想失去咸宜观这样一个梦中乐园?
可是天子终究无暇顾于这样的小事小非,挥手判了我死刑。
也好,我本一心求死。
明晃晃的大刀无情落下,最后那一秒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那个亦师亦友亦知音的—爱人。
空中的歌声氤氲飘渺,仿佛来自天外: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闭上了眼睛。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