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境内,比 利 时一隅。
原本田舍棋罗人丁兴旺的乐土,此刻辰景却是格外惨肆萧索,焦冥一炬,哀鸿声声。
战火的余波殃及了此地,村庄焚于兵燹,城镇隳于动乱,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生民涂炭,白骨于野。
道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一旅败师垂头丧气地走在返回天命总部的路上。
他们个个面带疲色,人不着甲,马不备鞍,旌旗倒靡,兵戈错落,蜿蜒如蛇,徐行如蚁,活脱脱一群乌合之众。
与其说是军队,倒不如说是一群流寇更恰如其分些。
前头,一少年一少女随队相并而行,他们望着周遭景致,唏嘘不已,徒作喟叹。
少年金发碧眼,面容俊秀,他是天命主教的小儿子——奥托·阿波卡利斯。
少女白发蓝晴,巾帼英气,她是天命最强的女武神——卡莲·卡斯兰娜。
“什么人,滚……滚出来!”
忽地,一名士兵望着前方颓圮的断壁残垣颤声开口,他的眼中满是惊恐,仿佛被勾起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回忆。
“什么?有人追来了?!”
听闻此言,队伍仿佛炸了群般乱成一团,人声马嘶嘈杂成一片。
“慌什么!仅仅是败了一仗,就如此惊慌失措,枉你们身为天命精锐,成何体统!”
奥托上前怒喝道,话语里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待躁动渐平息下来,他才冲着身边欲言又止的亲卫道:“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哨兵只是发现前方废墟中躲藏着一个小女孩,完全是虚惊一场。”
亲卫上前禀告。
“嗯?”
话音落地,一个小丫头被士兵拎到奥托身前。
那是一名衣着破烂,脏兮兮的小丫头,约摸八九岁,雪色银发满是灰尘,骨瘦如柴,面如菜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绛紫色的眸子透出一股麻木。
“你叫什么名字?”
卡莲蹲下来柔声道。
但那小丫头只是害怕地向后缩了缩,仿佛眼前之人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
奥托轻声开口,他张开手,掌心静静放置着一颗棕色糖块。
望着两人和善的笑容,再望一眼近在眼前的糖块,小丫头不由吞了口唾沫,她收起戒心缓缓靠近,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糖块抢来一把塞入口中。
“好了,现在可以说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小丫头只是无言地摇头,神色黯然。
“那你的家人呢?”
似乎是提及了伤心事,小丫头眼角渗出几滴泪珠,头摇得更剧烈了。
卡莲与奥托见状对视一眼,轻叹一声。
“奥托。”
“嗯?”
“我们带她回去吧。”
“虽非我们本意,但百姓因此颠沛流离,妻离子散,我们责无旁贷,都是罪人,刽子手。”
“都要为在这场战争中无辜受难的人们忏悔,赎罪。”
“好。”
卡莲再度望一眼默默流泪的小丫头,轻轻抚摸着她的头:
“我是卡莲·卡斯兰娜,他是奥托·阿波卡利斯。”
“既然你无处可去,那不如就跟我们一起生活吧!”
“至于你的名字……”
卡莲说罢陷入了皱眉思索,一旁的奥托轻声开口:
“就叫你——薇拉!”
暮色渐浓,秋风遂起。
于羁鸟归林的鸣啾声声中,一轮彤日渐沉入缥渺云海,踆乌西沉,映得半幅苍穹尽作赤色,霞彩绮丽,流光溢彩。
那一天——
被赐名为薇拉的小丫头遇见了一生的贵人与……执念。
两年后。
奥托名义上的未婚妻卡莲因屡犯不敬,被天命主教判以火刑。
行刑当天,拘禁于教堂地牢的崩坏兽不知为何突然冲破桎梏,搅乱了法场。
本已被奥托救下的卡莲调头折返去援救城民,却被发狂的崩坏兽践踏撕碎,香销玉殒。
这一幕就发生在奥托眼前!
是夜,阿波卡利斯家族驻地。
花园深处,琪花瑶草,争芳斗艳,奇木异卉,应接不暇 ,其中有蛱蝶翩跹飞舞,蜂蛾穿行隐踪,畅游其间,花香袭人,缤纷夺目,委实令人心旷神怡。
一间古色古香的凉亭坐落此间,供人休憩纳凉。
“咣!”
奥托趴伏在桌子上,浑身酒气,这是他第一次失态喝的酩酊大醉。
“薇拉,给我拿酒来!”
“大人……”
“拿酒来!”
奥托夺过酒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待放下酒瓶,他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薇拉,你知道么……”
奥托低声诉说着他的痛苦,仿佛字字啼血,痛彻心扉:
“我亲眼看着卡莲死在我眼前,却无能为力……”
“她的血那么刺眼……那一刻我感觉世界就是灰白一片……”
“你知道么,她对我而言就是整个世界……”
说着说着,奥托头一歪醉倒睡去,再无知觉。
“大人?大人?”
薇拉无奈地轻叹一声,她吃力地抱来毛毯 盖在奥托身上,正想要离开,熟料睡梦中的奥托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柔荑小手。
仿佛触及了火炭,薇拉花容失色地想要挣脱开,却在此时听到了奥托的梦中呓语。
那声音里透出几分乞求,委屈,就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卡莲……不要……不要离开我……”
他的俊秀模样映入薇拉眸中,少了稚气的少女看得入了迷,情窦初开,脸上泛起酡红。
“大人……”
“我……”
“不会离开您……”
同年。
因卡莲之死,性情大变的奥托弑父屠兄,成功继任天命主教之位,而后他以铁腕手段剪除异己,又培植党羽亲信平衡元老院势力。
在世人眼中,他是雷厉风行的铁血主教,心狠手辣,不近人情。
然而几乎无人知晓,他还对唯一一人——薇拉葆有近乎无微不至的柔情。
“薇拉,你近来的学业进度如何?”
“蒙大人百忙之中仍抽身教导,薇拉已大有长进。”
此时的薇拉已是及笄之年,少女初长成,天生丽质,婀娜娉婷,铅华弗御,芳泽无加。
她双手交叠身前躬身一礼。
“那就好,能令我完全信得过的人现在也只有你了。”
奥托修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薇拉轻轻伸出手去勾勒影子轮廓,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会心一笑。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奥托忽然扭头奇怪道。
“大……大人,薇拉近来读到神州的诗词,其中有一句不解其意,听闻大人知识渊博学贯东西,却不知大人能不能为薇拉解答一二。”
“哦,是哪一句?”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薇拉望着奥托轻声道出这一句,面颊如烧,双目含情脉脉。
奥托脸色变了变,他皱起眉头,第一次仔细端详身前的少女,发现她确乎是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青涩的小丫头了:
“薇拉,你……”
薇拉当即躬身,大胆表露心意:
“大人收留薇拉,恩同再造,薇拉愿……愿为大人分忧……”
“薇拉!”
奥托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薇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愣看着奥托板起来的面孔,一时竟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而后奥托仿佛意识到什么,脸色舒缓许多,他转身走开,原地只留下一句话:
“以后切不可再提及此事!”
“知……知道了……”
望着奥托消失于视线外,薇拉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无力瘫坐在座椅上,良久才幽幽道:
“大人……不喜欢薇拉么……”
教堂大厅。
气势恢宏的宗 教壁画,美轮美奂,炫彩纷呈。
精工细琢的天使浮雕,眉眼分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振翼而出,涉步天梯重归天国。
明净如洗的大理石地板,不蒙滋垢,不染纤尘,透出一股庄严神圣的意味。
主教奥托高坐于御座之上,和煦的日光透过窗棂泻洒在他身上,微抿的嘴唇淡得几无血色,金发宛若鎏金染就,所谓仙姿清骨,丰神如玉,无过于斯。
他以手托颔,双目微暝,纵然一动不动,亦有一种枭雄的凛然霸气,叫人不敢直视,只好生起乖乖俯首听命的念头。
“薇拉……”
突然,奥托睁开眼睛缓缓开口。
“在。”
披甲衣执斧钺,护卫一旁的少女沉声应道。
“你也到了青春妙龄,莫要误了大好年华,可有入眼的王孙名彦,我一定尽力帮你撮合。”
“我……”
听到这话,薇拉如遭雷击,清秀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宛如未经墨笔丹青的熟宣纸,煞白一片。
身形摇摇晃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手中秉持的斧钺滑落,“咣”的一声锵然坠地,悠悠之声在教堂回响不绝。
“怎么?还不好意思?哪怕是欧洲皇室的储君亲王亦或三大家族的青年才俊,只要你点头……”
奥托继续开口,话语中隐隐添了几分蛊惑意味:“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薇拉……此生别无所求……”
少女艰难开口,一字一句,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嗯?”
“薇拉只愿……只愿能长伴大人左右!”
她扬起脸望着奥托,秋水剪瞳,盈盈若水。
“你……”
一向被外界公认为行事作风雷厉风行的奥托主教,此刻眼神飘忽不定,闪烁言辞,他竟不敢与眼前的少女对视。
此间归寂,静得能听到薇拉逐渐剧烈的心跳声。
“你要知道我只是把你当成妹妹…… ”
沉默良久,奥托摇头轻声叹道。
“那薇拉愿意一直等下去,直到大人回心转意。”
“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镜中花,水中月,你又何必执于一念……”
薇拉无视了奥托的劝说,躬身恳求道:
“还请大人答应薇拉一个请求。”
“什么?”
“请允许薇拉冠以大人之名,组建天命主教亲卫队。”
“也罢,一切都随你了。”
“那以后,属下便叫做——奥托薇拉。”
月银如水,潋滟光华,蟾宫桂阙,清影弄舞。
花园深处,百花瓣拢苞合,唯有晚香玉绽然怒放,莹白的花瓣仿若美玉,花丝纤弱如同丝丝缕缕的金线,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大人今日为何有闲心邀薇拉来此赏月?”
略施薄妆的奥托薇拉于此粲然一笑,花枝招展。
她着一袭天蓝色衣裙,裙摆镶嵌着无数亮闪闪的晶片,就像满天繁星,凭风而立,婀娜多姿。
此刻她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于前方凉亭休憩的奥托,视线再难从他身上移开。
“薇拉,你看今晚月色多美。”
“嗯,月下花前,自是良宵……大人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她脸上透出几分羞赧,霞飞双颊,眼睛却是神采飞扬。
“不,我是想说,我是个念旧的人,有的美景一旦入眼就铭之入骨再难忘怀,任由绮丽万千,却也无动于衷了……”
奥托说罢起身欲离去。
身后,奥托薇拉的脸一点点失了血色,她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滚滚泪珠在脸颊划过,在地上摔成片片珠玉,她仿佛失了魂魄般,终于幽幽道:
“大人只看得到这皎洁月光,却看不到满天繁星么……”
奥托身形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口:
“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
原地只留下薇拉失魂落魄的身影。
她开始小声啜泣,终于转而低声呜咽,与周遭窸窣作响的虫鸣交织,如怨如诉,这是希望破灭的声音,比任何悲剧都能催人泪下。
奥托迟疑了一下,脚步顿了顿,似在犹豫。
但他终于迈步踏入一地霜华中。
决绝离去,没有回头。
白驹过隙,乌飞兔走。
甲子须臾过,恍恍六十载。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咳……”
奥托薇拉躺在床上,岁月无情,光阴流转,她已经容光大减,芳华不再,完全成了暮气沉沉的老妪。
“咳……大人……”
榻前,天命主教奥托摒退了左右默然而立。
他依然俊秀如初,气宇轩昂,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
“大人是来见薇拉最后一面的吗?”
“嗯。”
“咳……那大人最后能满足薇拉一个心愿吗?”
“抱……”
满头银霜的奥托薇拉缓缓伸开手臂,哑然出声。
奥托迟疑片刻,终俯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大人可知,薇拉等这一刻足足等了六十年!”
仿佛难以置信般,她的身体不住颤抖,渐渐幅度越来越大,终是哽咽出声,泪珠纵横,将大片被褥濡湿。
“而今如愿以偿,虽死,亦无憾了……”
仿佛是回光返照,奥托薇拉依偎在奥托怀中,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得偿所愿的笑容,只是浑浊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
“无憾了……”
“无憾了……”
“无……”
凛冽肆意的风忽地闯入房间,台前,几乎燃尽的蜡烛烛火随之一阵晃动摇曳。
而后,伴随着一阵袅袅青烟,蜡烛——熄灭了!
一座新坟坐落于山岗上,两旁松柏成荫,四周还散落着几个花环。
汉白玉的墓碑上铭刻着数行隽秀的碑文,这是出自奥托主教的亲笔:
“奥托薇拉,我把你最喜爱的名字送给了你。”
望着矮小的坟墓,奥托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怅然若失。
“大人……”
身旁传来熟悉的称呼,奥托恍若惊觉,待急转身看去,却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个面容陌生的侍女。
摆摆手让她离开,奥托终无力地蹲坐下来,他望着那一方坟墓呆呆出神。
不经意间抬头,璀璨星空误映入眼帘,他的身形立时僵住,屏住呼吸,唯恐惊破这一幕美好。
穹宇澄透,夜空如洗。
周天星辰星罗棋布,若恒河沙数难以计量,妆点着云团月晕,熠熠生辉,潋滟如水。
“大人只看得到这皎洁月光,却看不到满天繁星么?”
……
“看到了……”
“星光也很美……”
只是,这句话迟了六十年。
她已长眠地下,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