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十二)

十二

当整屋子的人走光的时候,你不急于去祠堂,尤其不喜欢去凑那份热闹。你站在阳台上,太阳一下子被乌云盖住了,屋瓦散发出一种魔力,能削弱人的意志,让人无法振作。你联想到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你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却哭不出来。

你看见屋瓦有一种惆怅,披鳞含接的屋瓦总能在你心里唤起些什么:你想到了雨天,小学教室的屋角,屋檐下潺潺流水,飘着纸屑,祖屋外晾衣服用的竹竿上的蜘蛛网,沾着透亮的水珠,在风中哆嗦,你用手指去弹它,慢慢从中心开始把蜘蛛网撕破,拨弄一只无处可逃的小蜘蛛。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你在家里呆不住,偷偷地跑来出来,瞒着金花躲在屋后的祠堂里,祠堂的大院积着一滩水,通水道被草屑堵住了。你就在那里玩水,在水中跑得飞快,脚掌拍起来的水花把身上的衣服弄湿了,你一时不敢回家,就在祠堂里的长方桌底下抓那种六条腿细得跟蜘蛛丝一样的蜘蛛,四处寻找藏在砖块底下的癞蛤蟆和倒掉横梁下的蝙蝠,一边凉着衣服。祠堂里有一股发霉的线香的味道,天空暗黑下来的时候,望着一排排灵位,墙壁上的神像图腾,屋檐上的雕像,横梁上的八卦和河图,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你不由得有种恐惧,往日金花不准许进祠堂的恐吓顿时浮现在你的心头,祠堂里一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里面,但是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金花从没跟你提过,你只知道恐惧,撒腿就跑了出来,刚好被金花看到了,她就站在你面前,阴郁的脸色跟祠堂的光线一样暗黑,她凶神恶煞地跑过来抓你,一双大奶在胸前像兔子一样乱窜着,你竟然不知道偷跑,被她抓住后,劈头盖脸地扇了你几巴掌,眼睛冒着金星,脸颊有一种浮肿僵硬的感觉,你双手死死护着脑袋,金花牵制你的手臂,像牵着一头畜生一样往家里拉,可能还不如,畜生偶尔还可以发发兽性,而你却温顺得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从楼顶下来,你没有直接去祠堂,而是朝海边出发了。(鸡婆一家)途中经过一家熟悉的人家,以前就住在祖屋附近,家里几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大人时不时在家里放着色情片,连子女也学得有模有样的,与自家人做爱。他家的媳妇是童年的你所羡慕的,她常给她小儿子喂奶,你就在站在她的面前,盯着她在阳光下白得透亮的乳房出神,饱满的乳头就含在她小儿子的嘴里,暗深色的乳晕圆圆的,很均匀,你可以看见上面结起的疙瘩,乳晕下细小的青筋。她笑笑地打趣你要不要过来吸一口,你的脸瞬时刷红了起来,跑开了。这时候,她兜里的孩子啼哭了起来,你恨不得把他给掐死。

她家的铁门紧紧关闭着,门口洒落着几个废弃的塑料袋,看来真的是有一段时日没有人居住了。

这条路,出殡的时候走过。汗水在你脊背往下流淌着,一阵风从田野上刮了过来,远处的草丛像被什么东西压低了一样,旁边的树叶沙沙的响了起来,电杆上的高压线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泣。地面的泥土仍旧是湿的,路上还有几滩水,你一时难以跳过去,只能踩着边沿走,裤脚粘着几颗草刺,用手去拔的时候被扎到了,微小得看不见的伤口渗出一点血珠出来。你随手在路边拔一根草芯含在嘴里,用牙齿扎出草汁来,一股清鲜的青草味道是你所熟悉,以前去拾柴禾的时候,你就经常这样做。

前面有一座神庙,供着妈祖,你踏上了祭坛,神庙朱红的大门上绘着一青一红的两位门神,手执刀斧,眼若铜铃,青面獠牙的,你猜这可能就是顺风耳与千里眼。一走进庙里,一股线香混着灯油的味道扑鼻而来。放烛台和香炉的供桌上垂下一副红布,用五彩丝线绣着各种奇珍异兽,还有八仙过海图。平时来这里跪拜的是一些老妇和小孩,每当初一十五,金花也常叫你来这里烧香,保佑家人平安,而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任务,顺便在附近溜达,因为回去早了,金花又说你不够诚心。

你见到寺庙里烧香跪拜喃喃呐呐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老头老太婆,总有一种怜悯。这种怜悯和同情两者应该说相去甚远。如果用语言来表达这种直感,大抵是:啊!可怜的人,他们可怜,他们衰老,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也难以实现的时候,他们就祷告,好求得这意愿在心里实现,如此而已。

你不能接受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或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也祷告。偶尔从这样年轻的香客嘴里听到南无阿弥陀佛你就想笑,并且带有明显的恶意。你不能理解一个人正当盛年,也作这种蠢事。

当你身体不好的那段时间,你也变得非常迷信起来。竟然让蹲在一座人行天桥底下的老人给你算命,你只觉得好奇。那位自称从武当山下来的老头,却把你活着的这二十几个年头说得那么精准,让你不得不急于问未来的情况,他说最近这两年流年不利,又多烧香拜佛。如果没有时间,今日就结个善缘,好让他烧香拜佛,添点香油钱。一提到钱,你竟犹豫起来,毕竟你不相信烧香拜佛就能让你的命运好转起来,再说你小时候这些事情也没少做。

但是这一次,面对众神普度众生的苦难像,你心里竟然祈祷了起来,还十分虔诚,纯然发自内心。命运就这样坚硬,人却这般软弱,在厄运面前什么都不是。

抽庙旁边的小路进去,里面也供着一个神祗,不远处有一口用铁皮掩盖着的棺木,是政府洗矿的时候抬来的,因为靠近海边的土地被翻遍了,很多坟墓遭到破坏。翻过的土地重新长出了新的树苗,地面沙子还是洁净的。那些矿坑没有填好的地方,下雨的时候形成一个个天然水池,村里的很多孩子来这附近游泳,淹死了几个,捞起来的时候肚子鼓得胀胀的。有些矿坑像沼泽地一样,牛下去喝水的时候往下陷着,爬不出来,同样活埋了不少孩子,不过不是你们村里的,而是隔壁村的。不是自家的事故,听来都是故事!

你大伯的骨坛就放在这附近,每年清明祭祖的时候,总要来这里一趟。听说他是在回家探亲的路上被人劫杀的,你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金花说他小时候半夜里出去拾柴禾的时候妨碍过什么脏东西,回家后大病一场,发了几天烧,醒来后脑子就变得有点不正常,经常不穿衣服出去外面吓唬小孩,长大了也不想讨个媳妇,赚得钱一分一分得攒着。金花说,为了就是等这一天!他带在身上的积蓄被洗劫一空,尸体扔在桥底下,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发臭了,身上被人捅了好几刀,连肠子也掉了出来,苍蝇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往里面钻着。

这场景你不难想象,你不是没有见过死人。金花和任福死后张着嘴的模样还在你脑海里徘徊着,还有任文的儿子,掉到茅坑里淹死的那一个,他一截明晃晃的小腿浸在雨后的茅坑里,抱起来的时候肚子鼓得圆圆的,脸色铁青,茅坑里的雨水只有半截小腿那么高。三个儿子死了个老二,听说是将来最有出息的一个,所以任文才会那么在乎仅剩的两个,为一条小狗的惊吓,把它的眼珠都摔破出来了,真是爱子心切。

在半路上,还没有见到大海的时候已经轻易地听到海啸声了。前面那片树林依旧是从前的那片树林,什么也没有改变。黑褐色的虬枝深深扎在泥土里,树皮粗糙的纹路非常均匀。树荫下是被刨过的狗爪子般的痕迹,林子里到处散落着白色泡沫盒、酒瓶、破渔网、塑料拖鞋、打火机,一些乌黑的空瓶子和电灯泡等等物品,老一辈说这是涨潮时漂进来的。不过在你的印象中,从没见过海浪涨到树林里来。

走进了树林里,一个隐藏在里面的碉堡出现在你的视线中,以前这里打过仗,碉堡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子弹扫射过的痕迹。穿过树林之后,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呈现在你的面前,你漫步在沙滩上,一深一浅地向海边走去。海面上拱得弯弯的,遥远处海天相接着,但是它们不可能相接的,只是地球是圆的,造成视觉上的错觉,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如果坐船到大海中间,更能感受到大海的洋溢和饱满,只剩下天和水。你坐任军的船出过海,那次只差把胆汁也快吐出来了。

这时候,开来了两辆摩托车,两个男的载着几个女的,看他们身上那副装备,就知道是来游泳的。女的很快的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露出了颜色鲜艳的比基尼,身材姣好,赤条条的,像条白带鱼,这种情况在农村里并不常见。

咸腥味的海风把你的头发吹干燥了,眼见也干涩了起来,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有一种面对命运一样无能为力的悲哀。沙滩上那些长脚的沙马仔,横向地跑得飞快,然后站在洞口处犹豫着,你一靠近,它们便钻进洞里去了,洞口喷洒着放射状泥沙。你见到它们就像见到久违的朋友一样,只是失去了去掏洞的兴趣了。

金花在的时候,她从不轻易让你们去海边,即使是出去拾柴禾,她也是嘱咐你们不可以去海边玩水,反正靠近有水的地方就有危险,不去玩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那时候,你身边的许多伙伴都去海边抓螃蟹,你们哀求了金花很久她才让你们去海边,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不许下去洗澡,顺便帮她提一桶海水回来,好让她去痒消毒。当你们玩得浑身湿透,端着几只螃蟹不敢进门的时候,金花早已躲在门后准备好了竹鞭子,但是你们谁也不是傻子,还没进去的时候就已经看到金花从门底下露出来的脚趾。你们想不明白金花为什么会那么傻,就像想不明白电视剧上那些女扮男装的没有一个人认出来一样,同样滑稽可笑。听到你们站在门口偷笑,追出来的金花显得更加怒不可遏,不过她自己很快也笑出声了,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路上边咳嗽边破口大骂你们“今晚回家就知道死了!”是的,厄运在劫难逃,可你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一阵死鱼发臭的味道,环顾四周换之后,才知道它就在前面的不远处,是一条快要晒成鱼干的死鱼,钻着几只苍蝇,你惊讶这赤裸裸的沙滩上竟然还有苍蝇,但这是不同于往日见到的苍蝇,它们是灰褐色的,个头比较长,移动速度特别快,周围的环境练就了它们逆风飞翔的本事。你猜它们可能跟家里那些苍蝇有一定的渊源吧!

不过任军用鱼砸你的时候,比躺着的这条鱼更恶心,它是湿漉漉的,鱼腥和泥土的味道更浓。任军出海回来,网到了许多不值钱的鱼,你没有出去帮忙,李氏来叫你的时候,你和少玲反而躲进床底下偷笑。最后在李氏的严声厉喝下,知道躲不过,始终要出去帮忙的。任军因为挣不到什么钱,正在气头上,看到子女如此不争气,随手抓起一条手掌长度般大小的鱼就朝你的眼角丢来,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打中了,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悻悻地蹲在那里帮忙干活,听着任军训话:“我生的子女没有一个是好用的,就知道吃厉害,你看别的孩子都出来帮忙,你反而躲进床底去,你说生你们有什么用……”

后来你跟李氏聊天,无意提起的时候,她问起任军有没有这回事,任军竟一口否认,说他已经不记得了。不管别人对你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冒犯,他们都可以轻易地忘得一干二净,至于当事人和受害者,记忆总会伴随一辈子的。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有一天去报复或者提醒别人,你只是忘不掉罢了。

如果有时间,你想顺着海边就这样走下去,想看看大海的边沿是什么样子,以前你一直就有这个心愿,你深信大海不可能是无边无际的。现在人类对于什么都想探求个究竟,大自然的一切已经没有新奇了,出去旅游只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不过,有机会的话,你想出去走走,想去看看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人的生活方式,或许会给你新的启示。但你又是一个保守的人,不太愿意去尝试新的事物。保持生活原来的轨迹,才让你内心有一种安全感。

你继续在海边拖沓着,踢着沙滩上贴得紧紧的泥沙,你的脚趾头使劲往下钻着,泥土蓬松了起来,你再把它扬飞了起来。在海边走着走着,曾有一度,你以为这里就是深圳那边的海边,是的,所有的海边看起来都是似曾相识的。

同样踩着柔软的沙子,看着海边玩泥沙的小孩,你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捡废品的孩子,互相追逐着,共同为了抢前面的一个汽水瓶。

大海涨潮了,你无意被海浪打湿了裤脚,听着哗啦啦的海浪声,望着苍莽的大海,无边无尽的空虚让你感到失落。你仿佛听到人们的谈话声,叽叽喳喳的,跟海浪声一样乏味鼓噪,你的心情却苦闷了起来。。

脑海中浮现出金沙湾的海边别墅,临近海边的地方都围上高高的铁栅栏。

“人类想回到笼子里的时代已经不可能了。”你突然想起了《毛猿》里的扬克,他就这样被一只大猩猩的臂膀给勒死了。那地狱之门的沉思者,到底思考的是什么?

烦躁的海浪声变得窸窸窣窣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竟然成了你的喃喃自语。突然你想起某首熟悉的歌曲,那是来自一个广场播放的音乐。散落的人群慢慢聚集了起来,跳着某种不知名的舞蹈,妇女居多,她们大多数穿着便装,肥硕的身材显而易见,把胸罩的吊带挤得紧紧,脊背横向的吊带像是随时都可能崩断开来。不规范的动作逐渐规范了起来,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妇,洒脱的舞姿显得风情万种,脸颊红扑扑的,健康的肤色看起来是那么的妩媚,驻足观赏的异性目光大都落在她身上,仿佛在寻找什么!

你苦闷情绪的注意力突然被转移了,它正在以某种方式向你全身漫延着。那是一种纯粹艺术的魅力,有时候你常常被它所折服。性欲,情感的别名。你被它扭曲着,你对她的一种追求,难道不正是赤裸裸的求爱吗?它就像海浪在你身上泛滥着,浪水已经没到齐腰深了,你胸口突然像是被石头压住了,呼吸苦难,冰凉的海水让你止不住一阵恐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陷到海水里去了,你想往回走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吸力却把你往后扯着,你在海水扑通几声就开始往岸上游了起来,到岸边的时候,你已经筋疲力尽了。

你躺在沙滩上望着逐渐黑沉起来的天空,风越发大了起来,海浪越来越凶猛了,你还没来及反应,一场暴雨已经落下了,你突然大笑了起来,雨水掩盖了你的一切情绪,分不清雨水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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